张佩纶抵达平壤的时候,时间倒推到一日以前。
叶志超和卫汝贵两人,是仓皇离开平壤的。随他们同行的,是数十名家乡子弟充当的戈什哈。这些人是属于和主帅共生死的,在新地方也混不下去。除了这些最心腹的,就是六七十名不愿意在聂士成手下卖命的军官。一是换了新头子,二是兵凶战危,都是被日军打得破胆的人物了,官位还有可以克扣的饷银战费虽好,可是也好不过自己的脑袋!
这些不愿意在聂士成所部效力的军官们,秉承徐一凡的对聂士成的指示,来去自由。徐一凡将来新训练出来的学官还要有地方塞呢。一开始朝廷的意见是军前效力,这帮家伙都给徐一凡养在平壤,顺便监视。反正不差这几个人吃饭,让他们再到军中搅风搅雨那才真是疯了。这些家伙心一横,在平壤有的吃就吃,有的睡就睡。反正都这样了,熬过去我狠,熬不过去你狠!
大家正这样百事不想的耗着,突然朝廷又是一道旨意。叶志超卫汝贵从速离开平壤,起旱归国,等候议处!旨意传下,叶志超卫汝贵两人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总算离开平壤这个他们看来的死地,只要能早点跑回去,这两条大好性命,算是保住了!忧的是对公而言,他们败得稀里哗啦,清军法,丢城失地者斩,虽然太平天国以来,这个军法破坏了许多,可议处起来。估计也轻不到哪里去!对私而言,中堂将北洋陆师精华交到他们手中,结果丢了一半,剩下一半现在归于徐一凡节制!中堂震怒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两人一路对望,都是愁眉苦脸,半辈子宦囊所积,不知道又要填哪些狗洞。才能保个平安。早知今日,当初何苦还要打破了头争取到朝鲜来!
虽然大家心里都是如此这般,可还是跟鬼撵起来似的上路,徐一凡和手下对他们还算客气,反正淮军败退带过来地马多得很,人人配马。方便他们赶路,也未尝没有早点打发走这些堵心的家伙的意思。这二百余人都没有武装,禁卫军一个骑兵小军官带着三十个骑兵枪兵名为护送,实为押解的一路伴随。一路大家都没打算走得舒服,真是晓行夜宿,吃东西都是随身干粮匆匆解决。在经过安州的时候儿,禁卫军押解队伍都没让他们穿城而过,瞧瞧这个禁卫军后路最重要的据点——简直拿他们当贼防备了!
眼见得三天就赶出了多少路出来。离开了禁卫军在朝鲜控制的势力范围。叶志超他们也早就累得腰酸背痛,有些瘾大的军官简直是生不如死——这些日子,就靠烟泡儿顶着了!开不了灯。没有朝鲜侍女用烟签子打烟还算小事。大家从汉城一路逃过来,也不是没有苦过。可是死心塌地跟着这两位倒霉悖晦地大人,虽然挣扎出一条命,可是前程也该算是完了!
这一路上,这些前淮军军官们看叶志超和卫汝贵的神色就很是有些不善。经常找点花头和叶卫两人的戈什哈磕磕碰碰。不管是他们,还是叶志超的人马,这一路向北。心情也是越发复杂,到了后来,干脆沉默了。
眼看得眼前官道渐渐宽敞起来,面前的稻田也积满了水,稻秧长了老高,农人星星点点,在田地里面劳作。百里不同风,在这个没有电话无线电报的时代。这临近中朝边境地地方,还没有被平壤一带展开的激烈战事波及,禁卫军的势力也延伸不到这里。要知道,在平壤一带,稻田全部抛下,积水排掉,精壮被征发转运物资,已经完全是一派总体战动员的景象!德国顾问本来就是研究总体战的,禁卫军的参谋本部,动员起能掌握的朝鲜民力也是下手够狠!
从警备森严,兵慌马乱的平壤来到这里,所有人都是心情一松。叶志超以手加额,想说什么庆幸地话儿,最后却是叹了一口气:“还好…………人生几十年,还图什么功业?能够归老田园,就该给祖宗上香了啊。”
卫汝贵也是苦笑,两人同病相怜一路,这时心情也差不多。
正相对无言的时候儿,就看见那禁卫军小军官策马过来,身后跟着几位雄赳赳的骑兵。按照他地位分,要是在淮军当年,叶志超马头面前,那是跪着头都不敢乱抬的。这个时候儿却只是目光随意一扫,平胸马马虎虎行了一个军礼:“叶大人,卫大人,这里不归咱们禁卫军管了。前面七八里就是铁山,有驿站。朝廷电谕,说在那里有人接应…………属下等就此告辞。”
叶志超苦笑,和这么个小军官还有什么好挑眼的?禁卫军对着他们这些败军之将,那种无言的傲气,看着就是难受,也不自觉的大家伙儿都灰溜溜地了。
他们两万五千人被赶得一路跑,徐一凡带着这些禁卫军一出手就挡住了鬼子!据说还把整个第五师团和山县有朋那个日酋围住了。真是天差地远!
徐一凡怎么就这么能练兵?
他拱拱手:“我是革员,当不起大人的称呼,一路护送,足感盛情…………动问一句,老哥是带队回去,还是怎么?”
那军官不过二十多岁,眉毛漆黑,精悍得让人羡慕。
他大笑一声:“打鬼子去!咱们营长答应,护送的差使一完,就调咱们上去!在平壤,憋死人!好男儿不打这场国战,真是白吃了饷,白读了书!”
他瞧瞧叶志超:“大人,这不就是祖宗一直教我们地道理么?虽然属下出生南洋,可是还晓得精忠报国四个字!知道被异族压在
苦痛!”
他握着拳头挥舞胳膊,一看就是德国操典调教出来地。拳头南指。他大声道:“咱们走哇!”几十骑手,同时抖动马缰,战马长声嘶鸣,不少而人立而起,数十虎贲,策马就向南疾驰而去,那些马上的背影,是如此的朝气蓬勃。如日之初升!。
这些淮军的残兵败将,呆呆的看着他们远去,半晌之后,叶志超才调转马头:“走……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咱们过咱们的独木桥!”
少了这些禁卫军士兵的监视护送,一行人反而更加地意兴阑珊。前行不过个把钟头就到了铁山。
这个地方不过是临近中朝边境一个小小的靠海城镇。百十户的居民,有一个驿站。甲午战事起后,本来诸军中朝边境的靖边练军一部已经派了马队来这里巡哨,作为耳目计。几十个兵大爷已经将这里糟践得不轻,估计这一带村子里面已经没有打鸣的公鸡了。这二百多人一来,架势就更加了不得。才进镇子,叶志超的戈什哈就去号房子,给大人打公馆。虽然都没枪。可二百多穿着号衣虎皮,再加上有顶子军官地模样儿,谁也不敢反抗。
几个戈什哈冲在前面。就瞧中了镇子中心唯一的一个大院子。也不知道原来这里是衙门还是富户。顿时就气昂昂的冲了过去:“就这个,就这地方,给大人歇马!”
到了门口,却发现早就有一排士兵在那里站着了,都穿着练军的号褂子。一排乌黑的洋枪指着他们!
手里没家伙就是怂,几个戈什哈见不对,打马就要走。却被那些士兵扯住了马笼头:“混帐王八蛋。也不开开眼睛,连咱们北洋营务处总办的行辕也敢冲!”
七手八脚,那几个戈什哈就给扯了下来,噼里啪啦的就是几个耳光下去,牙都飞了。一个个扯着漏风的腔调:“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咱们是叶军门叶大人地戈什哈!”
“等的就是你们这些王八蛋!要不是你们败那么惨,咱们至于出这趟差?穿海过浪的,小命差点交给海龙王!”
那些练军亲兵,打得更加兴高采烈。后面跟来地戈什哈看自己弟兄吃亏,纷纷的跟了上来,瞧着洋枪却又不敢上前,仗着都是一家人,先骂起来再说。扰攘到最后,叶志超他们跟过来了,他和卫汝贵在马上皱眉看了一眼,那些打人的练军亲兵瞧着两人气度俨然,大概也知道是谁,悄悄儿的住手。胆大的还嘀咕:“败军之将,有什么了不起?要是禁卫军,咱们跪着接倒也情愿…………什么玩意儿!”
叶志超低低地叹了一声:“算了,咱们走!将就一夜,等朝廷来接应咱们的人………这个时候儿了,咱们就忍忍!”
语调当真是唏嘘无限,他也不想再看那些练军亲兵,也不想打听他们护卫的是什么人。正调转马头,就听见那宅院门口响起一个声音:“叶曙青!你还想走?”
叶志超和卫汝贵都浑身巨震,跟过来看热闹地那些淮军军官也都傻了眼睛。叶志超不敢相信的转头,忙不迭的就下马,飞也似的扑过去。以他没革职前武官头品到顶的身份,居然拜倒尘埃:“杨大人啊!中堂爷还没有忘记咱们俩这不成器的东西哇!居然让您来接我们!咱们对不起中堂爷哇!”
身后淮军,已经下马拜倒一片,哭声震天响起,有的人还恰好犯了烟瘾,眼泪鼻涕混成了一片!
杨士骧脸色苍白,一路风涛,他这个书生也早吃不住了。不过总算没有白费,比这帮王八蛋早到了铁山大半天。他冷冷的扫视了这些家伙一眼,心里面是恨不得都给一个个砍了,要不是他们,他杨莲房何至于走到这么一步?还不是为了北洋这个团体,才弄险如此?再这么一路败下来,徐一凡再一路胜上去,北洋真的是败亡无日!
他冷冷道:“叶曙青,卫达三…………中堂要我带话儿,想立功赎罪么?”
两人抬起头来,也是鼻涕眼泪的,眼睛里面放出又惊又喜的光芒:“中堂爷还愿意给咱们机会?”
杨士骧猛的一摆手:“爬起来,进来说话!还能不能保住你们项上首级,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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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地一声。却是唐绍仪推倒了桌上的砚台。
身上手上,全是淋漓墨水,他此时却浑然不觉,双手撑着桌子,整个人象风中树叶一样抖了起来,却不是害怕,从他双眼当中,能看到的只是怒火!
“杨莲房!不是你。就是我!你这是活生生的汉奸败类啊!做人,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在徐一凡曾经那个时空,作为北洋元老的唐绍仪失势多年之后,在抗日战争当中,作为一个犹犹豫豫,将要落水的汉奸。被军统砍死在书房当中。在这个已经改变了的时空当中,他却是在全身心的喝骂着另外一个即将做出汉奸行径地人物。要是杨士骧就在他的面前,唐绍仪毫不怀疑自己会将他活活撕碎!
张佩纶一身风尘,神色委顿的坐在椅子上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袁世凯和他对坐,脸色也阴沉得如暴风雨将临!
李鸿章的女婿,居然甘冒万险,跑到平壤来。告诉了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
杨士骧假借李鸿章的名义,奏请朝廷调叶志超和卫汝贵回去议处。唐绍仪和袁世凯当时都没当一回事儿,早打发这些人走一天。还少些嚼裹,还省得监
。也从没想过,凭借这些家伙能闹出什么乱子出来,有那种挑战禁卫军地血勇,还会从汉城一路败退下来?
可是杨士骧偏偏想利用他们。还有那些淮军军官,趁着徐一凡集结全部主力于正面,对付第五师团。淮军独镇东线侧翼的时候儿,潜回聂士成所部,掀起兵变!现在就只有安州有两营禁卫军第二镇的新兵,守住后路总基地。慈山一带,淮军那里没有一点禁卫军,最多几个联络军官…………杨士骧他们有很大可能潜回去!
谁也不知道杨士骧会用什么手段说服这些已经落胆的淮军骨干,谁也不敢小瞧了这个李鸿章幕府后期最加信任的小诸葛。打仗练兵他和徐一凡天差地远,但是论起官场权谋,杨士骧浸淫其中数十年。亏得徐一凡是在朝鲜,天高皇帝远的可以瞎来硬扛。真的放在朝中,杨士骧说不定早就玩儿死徐一凡了…………这些在淮军根基深远的军官加上叶卫两人,再加一个完全可以代表李鸿章地杨士骧潜回去,淮军就是李鸿章养出来的,就连聂士成会不会生变,都难以预料!。
杨士骧的目地很明显,他们打得稀里哗啦,禁卫军也别好过了。
大家一起败,至少也是一个法不责众。而且徐一凡就是靠着这些兵,才屹立到如今,兵没有了。到了最后,北洋还是大清的中流砥柱,北洋这个团体,还是会始终不倒!
就算李鸿章下台,朝廷还是不敢拆散北洋这个庞然大物!几十年来,依托北洋这个团体而上位,而权力在手的这个官僚集团,仍然是什么都不会变!
一个李鸿章亲自养大的权力团体怪兽,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也不受李鸿章地驾驭了。它在张牙舞爪,为自己拼死一搏!
日军第三师团已经登陆元山了啊,要是淮军让开东面,日军可以直冲平壤——真要那样也不怕,平壤坚城,还有不少兵,守备足够。徐一凡回师也方便,说不定可以回来继续击破第三师团。
唐绍仪和袁世凯都不是笨人,两人都想到一个地方,安州!日军聪明的话,就会沿着东线巨大的缺口,转而向北攻击安州。完全切断禁卫军地退路,将禁卫军封死在大同江一带。徐一凡在朝鲜的全盘战略主动权就此落空。只要徐一凡一旦被封死,短时间又冲不开安州一线的话,看到徐一凡这支大清唯一能战之军陷入绝境的情况下,谁知道日本人会不会转变兵锋,迅速增援朝鲜,甚至转兵在大同江口登陆,几路彻底将他夹死。
旅顺陷落,海口丧失,淮军不能战,唯一的长城之靠徐一凡再完蛋,那日本方面就是全胜之局了。
就算朝廷屈辱求和,李鸿章背黑锅下台,可是北洋这个官僚团体,却依然还在!
袁世凯和唐绍仪对望一眼,目光激烈的默默交换着意见。
“来得及么?”
“现在挽救还来得及么?”
“恐怕…………只怕…………”
“没有恐怕,没有只怕!”
袁世凯拍案而起,胖胖的脸全是忍狠的神色:“我去安州!唐大人,你带着张大人马上通报徐大人这个消息,让他尽速转兵!第五师团怎样,都不必管了。咱们要应付这里的危局!”
唐绍仪慨然道:“你去,你去!我不是军职,也不方便。打输了,咱们一起跳海就是了!反正不要看杨莲房的嘴脸!”
袁世凯一拱手,就要出门,临出门的时候却回头看了神色黯然的张佩纶一眼:“幼樵兄,你为什么不发电报给我们?多给我们一点应付的时间?”
张佩纶苦笑,缓缓摇头:“我是中堂的女婿,受恩深重…………我怎么能去电报局发这个报?人多口杂,消息万一传出去,中堂还如何做人?我不能让他背负几百辈子的骂名啊!”
袁世凯一笑,淡淡道:“中堂老啦…………也该换换人了…………”
“徐一凡么?”张佩纶低声反问,袁世凯却不回答,一笑拔腿要走。唐绍仪却叫住他,这个时候儿两人没有了暗中的隔阂,剩下的就全是关切了:“慰亭,真的来得及么?”
袁世凯仰头向天,默然一下苦笑道:“但愿聂功亭能感徐大人的恩,能挡一下儿,我还能有点时间!…………管他呢,大丈夫生不五鼎食,就死当五鼎烹!告诉徐大人,我袁世凯在安州等着他!”
说罢,就大步出门,再不回顾了。
唐绍仪默然半晌,转头看着张佩纶,轻轻问道:“幼樵兄,你此次前来,中堂说什么了么?”
张佩纶苦笑:“中堂说…………他等着看徐一凡能做到哪一步…………”
唐绍仪站得笔直,傲然道:“那就瞧着,徐大人准能挽回局面,谁也压不垮他!徐大人…………比李中堂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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