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的初冬,天气冷的早,江南罕见的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镇江西南角的清和坊有间不大的门面,稀奇的是,也不见摆东西,只墙上挂了几副精工绣样并卷轴工笔画。不论人物花鸟,皆笔法绵密细致,色彩浓淡相宜,有传神的韵味。
里间摆了几副桌椅,几个女童正低头习书。
音音放下手中书卷,从支摘窗里探出头,瞧了眼铺门前正欲清扫积雪的阿素,微扬了声调:“阿素,披件氅衣再出来,仔细冻了手。”
“哪里就这样娇气了?”阿素拢起双手呵气,转头暼见探出窗外的小姑娘,微愣了一瞬。
音音一身朴素的天青色袄裙,云鬓上只别了一朵盛开的红梅。一张脸比这江南的雪还纯净,益发显的乌发红唇,眉眼清丽,只这么一望,便能轻易让人丢了魂。
阿素回过神,轻轻嗔怪了句:“姑娘,你怎得就生的这般精巧,怪不得……”
怪不得那陆参军,宋秀才……没事老往他们铺子钻。
她正想着,里面四五位女童挎着书袋往外走,出的门来,同阿素问声好,便各自散了。
落在后面的一位,七八岁的年纪,枯草一般的头发乱蓬蓬,消瘦的肩上驼了个幼儿。
“阿奴,你且等下。”音音追出门,拉住了这女童消瘦的臂。
她手里拿了枚檀木梳,握住阿奴蓬乱的发,一下下替她打理服帖。
女童抬头看见音音脸上柔淡的光,往上托了托背上的幼儿,垂下头,无措道:“先生,我……我……。”
尚年幼的女孩儿,还未被如此细心对待过,一时既羞窘又觉温暖,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快走吧,再晚了你母亲要找来了。”音音揉了揉她的发,嘱咐道。
阿奴便惊恐的瞪大了眼,背着弟弟,撒开腿跑了。
音音是永和三年初来的镇江。那时她落了水,是早已受过嘱托的胖婶将她救了下来,她没有立刻出京,而是在京郊的陈家村窝了几个月,转过年来才踏上了南下的路。
初来南方,同阿素碰了头,便寻了这不起眼的小城落脚。
待安定下来,便琢磨起维生的法子,起先卖些绣样书画,日子也不算难。因着音音功底扎实,当初工笔乃是跟着宫中御用画师徐仁所学,出来的绣样新奇又美观,渐渐也有了名声。
她的工笔画亦是不含糊,引得许多文人交口称赞,很快便有人专程寻了来。
她书画之名一时传开,竟有江南富商下了重金,要她去府上为女儿授课。音音辗转教习过几家,待到后来,便在铺子后面支了书案,收几位家境普通女童,教她们识字习画、礼乐书数。因她一直记得,她母亲生前曾说过:这世上,只有越来越多的女子受到教育,才能窥见更广阔的天地。
按理儿讲,这小门小户的女儿家,只需会些女工女德,哪里需要读书习字?起先各家也无人将女儿送来,但听闻这位女先生学问了得,教过的千金都嫁了世家大族,这才令几个小商户之家动了心思,送了姑娘来。
这其中,阿奴又是个异类。她家中贫寒,父母沿街卖油为生,小小年纪,每日浆洗做活,照顾幼弟,恰如她母亲为她取的名,是这个家里的奴才。只她每每经过梅花巷,总要拿一双渴盼的眼,蹲在支摘窗下,窥探一点点不属于她的天光。
音音还记得初见她时,女孩儿眼里明亮的光,脏兮兮的手抓着窗框,小心翼翼的偷看。她将她喊了进来,自此后时常施舍一口饭食,让她在这学堂旁听。
音音想起这些过往,站在雪地里,轻颤了下睫毛,抬头便见巷口驶来一辆轻便马车,走的近了,深褐车帘打起,走下来年过半百的林嬷嬷。
林嬷嬷手里捧了个瓷白汤蛊,走的小心翼翼,一壁道:“音音,现熬的参汤,来,趁热喝。”
季淮去年升任了江浙巡抚,林嬷嬷作为三品大员的母亲,在外也实实在在要被称一声林老夫人了。可在音音面前,她自始至终还是她的林嬷嬷,执意不让她改口。音音便随了她去,仍旧唤她一声嬷嬷。
此刻,她上前搀扶了林嬷嬷的手臂,让阿素接了汤盅,清甜的声音里带了点嗔怪的意味:“嬷嬷,这刚下了雪,仔细路滑,何必跑这一趟。”
林嬷嬷随她进了后院,一壁拍打身上的雪,一避道:“跑这一趟有甚打紧,我要不来,你与阿素怕是又要胡乱对付。”
说完顿了顿,又将那说了八百遍的话翻出来,絮絮叨叨:“早说要你们搬去江陵,与我们同住,我也好能随时照料,也能省了我与你季淮哥哥整日来回镇江。
季淮升任江浙巡抚后,常驻江陵办公,一并搬去了御赐的府邸。
林嬷嬷本是随他去了江陵,自打音音落脚镇江后,便三不五时要来小住一段时日,好照料小姑娘饮食。好在镇江紧邻江陵,半日车程便至。季家在镇江也有处老宅,否则以音音这处一进的小院落,怕是住不下。
音音听她又提起这茬,忙拿话岔开:“嬷嬷,沈沁怎未一起过来?可是又去哪处顽皮了?”
沈沁现下被林嬷嬷认在了季家,对外只称膝下抱养的女孩儿,也算是有了个好出身。
“确实顽皮,这几日你季淮哥哥教她骑术呢,得了匹小马驹,整日不着家。”
林嬷嬷听她问起沈沁,慈爱笑起来,只她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说完了沈沁,又拾起了方才的话头:“音音,你搬回季家,嬷嬷也好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如今孤身一人在外,嬷嬷实在不放心。”
音音一时无话,她执意留在这不起眼的镇江,行事亦是低调谨慎,从不肯在明面上同季家有牵扯。不为别的,怕的就是万一哪天被撞破了身份,连累了季家,虽然这世上,再无人记得那个沈音音。
林嬷嬷见她沉默不语,一双久经世事的眼现出探究的光,看住她,问:“音音,你老实同嬷嬷讲,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人?”
那个人?音音一阵恍惚,江陈这个名字骤然跳出来,让她有一瞬的失神。
这世上除了季淮外,没人晓得当初她的死,是自己蓄意谋划的逃离。连林嬷嬷都觉得,她对江陈用情至深,最后是被柳韵逼迫至此。大概世人都是如此想吧,包括江陈。
脑海里又浮现那人飞扬桀骜的笑,凤眼微挑,冶艳的风流,还有他平素冷峻的清贵,说话时倨傲神情。只这些画面,都停顿在他带着柳韵的气息,同她缠绵那日。
音音别开眼,轻轻笑起来,眉眼间有些决绝的坦然,道:“嬷嬷,你多想了,我往后断不会想起他。”
林嬷嬷暗暗舒了口气,瞧着她的神色,斟酌了片刻:“音音,嬷嬷听闻,上个月,盛京辅国公府办了场喜宴,该不会是......”
喜宴?那人娶妻了?也不知这次可有看准。她惟愿他夫妻和美,再不相干。
“嬷嬷,如今好好的日子,何必提他。”音音抬起脸,嗔怪了句。
林嬷嬷这才彻底放了心,握着她的手,连连道好:“好好好,咱们不提他。嬷嬷想好了,等年底便要替你遴选夫婿,到时多请几个好儿郎,让我们音音好好相看。”
这话落了,一旁正喝水的阿素扑哧一声喷了出来,同音音对了个眼神,无奈的笑起来。
林嬷嬷却越说越高兴,说到最后,连音音出嫁前的事宜都想好了:“到时候,你便从季家出嫁,正式拜季淮为兄,想来有他庇护你,你那夫君断不敢生事。”
阿素越听越乐呵,到了晚间送林嬷嬷出门时,便忍不住感叹:“嬷嬷,你这是断自家儿子的后路啊!”
季淮这两年,来镇江益发频繁,最近时日,不论多忙,两三日必要来一趟。有时来了已是深夜,他也不进门,只站在院子里瞧一眼音音卧房里昏黄的夜灯,便连夜返程。那样温润的一个人,从不打扰音音的生活,却事无巨细都能照顾到,傻子也能看出他的心思。
林嬷嬷顿住脚,瞥了阿素一眼,忽而神神秘秘凑过来:“你以为我真忍心将音音推给旁人?阿淮这人,闷葫芦一个,我不激他一激,你林嬷嬷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你且看吧,阿淮听了这信,明儿一准来镇江。”
阿素忍不住翘起大拇指,夸她姜还是老的辣。
她将林嬷嬷送走,转身进了屋。见音音正坐在书案后练字,瞧了片刻她沉静的眉眼,忽而问:“姑娘,你真没想过接受季大人?”
阿素一直觉得,季淮是她见过的男子里,最温润如玉的那一个,那句话怎么说的来,对,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的人,与她们温柔的姑娘,怎么看怎么般配。
她见窗棂下的姑娘轻轻摇了摇头,心里一沉,忽而想起什么,探身过去问:“姑娘,你不会是因着自己已非完璧,打算后半辈子独身吧?这可使不得,往后日子这样长,还是得寻个归宿。再说了,季大人也并不在乎......”
“阿素”音音停下笔,无奈的摇摇头,打断了阿素的话:“我从未因失去贞洁便觉低人一等,只是季淮哥哥却不可。”
季淮哥哥是顶好的男儿,合该娶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
阿素叹息一声,也不再说话。
只未料到,真真知子莫若母。第二日一早,音音刚起身,便见季淮携了一身风霜而来。
他推门而入,颀长的身姿在厅中映出长长的影子,看见音音懵懂神色,俊朗的眉眼蓄起笑意,伸手便揉了揉她的发。只揉完了才觉出失礼,耳尖透出点可疑的红,轻轻咳了一声。
“大哥哥来这样早,可是有事?”音音语音里尚带着晨起的慵懒,带了点疑惑的问。
为何而来?季淮一时语噎。他昨日归了府,听王至言老夫人要给音音相看良人,连日子都定下了,甚至要他将音音认作义妹。这平淡的几句话,却让他向来远山远水似的沉静眉眼透出暗沉的光,一句话也为说,连夜打马而来。可真到了门前,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默了一瞬,却只道:“前几日送来的银丝炭可用上了?夜里冷不冷?”
“不冷。”音音垂下鸦羽般的睫毛,在清晨微曦的光里,泛着轻柔娇媚的光,看的季淮有片刻的失神。她说:“大哥哥,往后你不必如此来回,我一切安好,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她想,他的大哥哥这样通透的一个人,定是明白的。
只是未料到,季淮只是扬眉轻笑,反倒放开了,问:“母亲可有说,给音音相看的日子定在了何时?”
“啊?”音音未料他会如此问,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道了句:“嬷嬷说腊月初八。”
“好,到时我会来。”
季淮这笃定的一句,倒让音音更迷惑了,扬脸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让音音相看。”
季淮含着笑,眼眸里有璀璨的星光,朗月一般,这话说起来有股子温润的坦荡,他说:“若论起来,这江南的儿郎,你大哥哥还未被比下去过,音音不妨考虑考虑我。”
季淮向来是个含蓄的,这是他头一回将话讲的这样直白,直白的、坦荡的喜欢,让人无法怀疑的真心。
音音杏眼圆瞪,有些不能相信,她的大哥哥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瓷白的面颊泛起红晕,刚要开口,却见王至探头探脑,拿了封急报,站在庭院里搓手。
季淮亦看见了他,微蹙了下眉头,抬脚出了正厅。他接过王志送上来的公文,扯开蜂蜡,扫了一遍,面上现了沉凝神色。
他修长的指尖在公文上轻轻点了几下,站在香樟树下踌躇了一瞬,忽而道:“音音,他要来江陵。”
“他?”音音正端了茶水润口,听了这话也未上心,随口问:“谁要来江陵?”
“江陈江首辅。”
呼啦一声,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音音白嫩的手背上立时泛了红,她却感觉不到疼。那只定窑青瓷盏摔了个粉碎,在她脚边留下一地狼藉,她脑中却只回荡着一念头:“江陈要来江陵了。”
缓了好一会,她才听见自己飘渺的声音:“大哥哥,苏州富商陈员外下了帖子来,邀我去为他府上嫡姑娘授课,明日我便启程。”
她想,她躲去苏州几个月,定是能避开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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