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没到二月十七,不过现在的时节是初春,刚刚开始倒春寒。
倒春寒的时候白天寒,晚上更寒,王佩珑全神贯注地把恶人赶跑,根本没关心天气如何,直到人走了关上门才感觉到冷,手里的汗让纸币变的湿润,背后的汗也已经濡湿了衣衫,她不能直接上床睡觉,要去卫生间拿热毛巾擦擦背,不然又是一场感冒。
凤年已经睡着了,睡相和她是一样的霸道,唯我独尊,将被子全部卷到自己身上,包成一个蚕蛹。
师兄说自私的人都是这样,她从小就抢他被子,做梦的时候老踹他屁股,睡醒了也从来没道过歉,自私自利,小不要脸。
王佩珑看着凤年这副好比睡美人的容颜,还有类似蚕蛹的包裹方式,可谓是又爱又恨,因为从他这副睡姿上看见了万显山的影子,可是这恨又恨得没有道理,起码凤年滚着睡到了边上,给她留出了位子,而不是跟万显山一样,床第嬉闹间她但凡一句话说的不对,他就能把她从床上扔下来,赤身裸体的,连床被子都没有。
她轻手轻脚地睡到另一边,本来很不想把凤年弄醒,但不弄醒他他就抓着被子不撒手,她可不能纵容他这个坏毛病,天天都一起睡觉的,哪能光把人晾在那儿不给被子啊!
她猜凤年大约是真的忧极生困,越是忧他就睡的越沉,睡梦中被推了好几把,就是睡眼朦胧地的苏醒了,那声音听着也很朦胧。
陈凤年松了手,让那卷成一坨的被子缓缓摊开,成了面饼似的那么一床,王佩珑刚一沾到枕头,他就转过身闭了眼,话说的是没心没肺,一派天真:“人都走了?”
“哦,走了,都是小喽喽,没什么了不起的。”王佩珑说:“已经被我用钱劝走了。”
陈凤年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他本来失去被子,怀里必要再抱上个人或东西才能安睡,可今天或许是心神不定的缘故,他背对着佩珑径自睡觉,她说晚安,他还是嗯了一声,并没有附和着,跟她一起晚安。
到第二天早上,不能再拖了,他告别佩珑准备回家,临走前思索半晌,还是把那张支票留在了床头柜上。
他回家,去迎接大哥的拳头,还有怒骂。
家门口第一个迎接他的人是二嫂,二嫂和二哥是明面上的好夫妻,以繁衍后代为己任,除此之外各过各的,从不红脸,从不吵架,二哥时常就要去大世界和百乐门找舞女,而二嫂终日无事,就周旋于陈家的众人之间拉偏架,二哥结婚没几年,陈凤年和二嫂熟悉的程度有限,只是二嫂在大嫂和大哥面前没少给他说好话,他一直都很感谢她。
往常他捅了娄子,二少奶奶总是要拿手指点他鼻子嗔怪,先调侃着数落他一顿,可今天她的神色不对,进门先是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冲他‘嘘’了一下,然后又朝东边指了指,表示书房那边老爷和大少爷都在,但是从她一言难尽的神色上来看,书房里的那两人显然都心情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你可算回来了。”二少奶奶拉过他,轻声细语地说:“爸爸和大爷正满世界找你呢,刚打发司机出门,你就到了,快点进去吧!”
..........都气成这样了他还怎么敢进去?
陈凤年好不容易在小公馆平复的心一下又慌了,抓不到别人就只好跟二嫂一个劲盘问,二少奶奶抚摸着还未凸起明显的肚子,原本是对他这个三弟很关爱的,可大清早的事情太过吓人,她不由得也铁青了脸,言说前一天还欢声笑语地开着晚宴,谁知第二天突然就有人往陈家门口丢了一具死尸,两个半大岁数的男孩子丢完麻袋就跑,后脚巡捕房就拿了条-子,毕恭毕敬地派人来清理现场,还说要和大少爷谈谈话,请他去局里喝口茶。
等二少奶奶听到响动时外头已经闹的很开,她出去的晚,只看见门口的空地上盖了块白布,白布下面有起伏,盖出个人样子。
偏偏这时候有人把白布掀开了一角,露出半张模糊的死人脸,叫她登时就吓的不轻,差点以为自己要当场顺产。
二少奶奶被陈夫人大声喝退赶进了内房,外面是男人的地盘,这种时候就该是老爷和儿子出场,她们除了穿衣打扮以外,顶好是什么都不要知道,问一句就是不懂事,就是不懂规矩。
她只看到巡捕房来了人,袖口别了红章,身份是大队长。
来人说是大队长,但一个月苦干下来,月薪并不比陈家的司机高,他是拿了黄老板给的好处,但也没想过对陈康柏不恭敬,心里知道大摇大摆往人门口丢死尸这种事太晦气,堪称晦气到了一定境界,在陈康柏心中肯定不亚于一记声音洪亮的耳光。
这一耳光不得了,扇的简直不分彼此,打的是所有人的脸,脸皮翻滚似地疼。
大队长心里幸灾乐祸,再一次重复,要请大少爷去喝茶;
可惜他眼界太低,并不知道他有多嫩,目光有多浅,竟敢小看陈家的人。
一介大亨上了年岁,心中纵然怒气满载,至少场面还能稳得住,陈康柏没让大儿子去跟人喝茶,反倒亲自出面把大队长留了下来,只是对待这种专干跑腿的货色他一贯不拿正眼打量,于是大队长在门口卸了警棍,脱了警帽,站在陈家那块巨长无比的英式餐桌边上,陈康柏喝一口参汤就问一句,问一句大队长答一句,一问就是半个钟头,导致停在门口的死尸长久地不受招待,长久地躺在那儿,真是有人看、没人管了。
半个钟头后,大队长出来发表讲话,表示死尸已经查清个人信息,乃是西华剧社两位股东之一,死亡时间不确定,不排除是有人灭了口趁机嫁祸,故意要败坏陈市-长的声名,毕竟二股东前阵子和三少爷玩的相当之好,还从俄-国捐客手里强行以低价购入两条贵重毛皮进行转赠,论人品是很差劲,但是单单论交情,又实在是非常够得上交情。
大队长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可以归到黄老板头上,也可以归到万显山头上,索性上海滩也不止他们两个流氓,各处租界各自为界,里头的门道多了去了,要抓出对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管家眼看着巡捕房把尸体收走,门口的围观群众也跟着走,才敢回去跟老爷通报,陈康柏刚才喝参汤完全是喝给外人看的,天晓得他一口老血在胸腔窝了多久,很久都没有动这么大气了,连陈安年这样不喜欢,甚至讨厌三弟的都忍不住出言劝了几句,怕爸爸气大伤身,只等凤年一回家,就要把他活活打死。
但他还是高估了三弟。
实际陈凤年的勇气只配到书房门口为止。
二少奶奶好心给三弟提个醒,提个醒还提错了,陈凤年做贼心虚,孩子似地贴着书房的门听里头大哥和爸爸的声音,爸爸止不住地大喘气,绿檀木的拐杖哆哆哆地矗在地面,大哥在里头围着那一张大书桌来回绕圈,先是说这件事跟三弟没多大关系,做生意亏本倒是常事,但大队长额外提到盘口放利,想必这就是万显山的手笔了。
他顿了顿,似乎脑子里也不确定就是万显山,后又说黄老板倒是可以排除了,先不提家里这一年给了他多少好处,码头的大半生意都尽数拨给他一个人干,姓万的白白断了那么大一条财路,心里不恨死他们才怪。
这话说的陈康柏一敲地板,好像因为这句话联想到了什么,把里外两个儿子都吓了一跳。“你等会儿先打个电话过去,叫柳先生干净把物资全都转移,来不及处理的就丢到海里。”他咳了咳,一个早上过去,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没有陈安年那种健康的、成年人的劲头:“还有李总长那边.........唉算了!等会我亲自跟他去说,你快点打电话吧,先去找柳先生要紧!”
总之话里话外都有姓万的,总有姓万的,一直都有姓万的。
陈凤年在书房门口偷听了足有二十分钟,又仔细甄辨大哥和爸爸的口吻,最后就觉得这祸闯的太大,他再是坦白也没用了。
如果没有二股东那具尸体,那么他会进去,跟他们好好地坦白,可尸体来了,这件事的性质就从躲债变成了宣战,新账旧账一起算,万显山和大哥明着不争,暗地里斗了多年,他手里捏着几张好牌,终于对着爸爸和大哥宣战了。
陈凤年摸着心口,在门外很伤心,想逃又不知要逃去哪里,又很迷茫。
真的,他觉得自己是受到了欺骗,是深沉的欺,悲伤的骗。
万显山骗他,佩珑也骗他。
前者是怨愤,后者真是叫他忍不住伤心,伤的是他对佩珑那么好,纵不是全心全意,也是八九差不离;可佩珑心思好深啊,对他隐瞒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前尘往事她居然一个字都不提,不提更好,倒叫他一个人脑补出许多画面来,好比她落在万显山面颊上的伶仃一吻,迅速又熟稔,落在眼里就是弹指刹那,夜里他一个人索性放开了头脑,止不住地畅想,想他们的关系又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从哪里复燃,又或是从来就没有断过。
又也许,从他回到上海遇见她,还有他开始,这场戏就是个骗局,目的就是要借他这个幌子,然后扳倒大哥,再扳倒爸爸。
如果他能早点这样想的话,那许多事就都能说得通了。
早就说过,他耳根软,好骗,尤其是对喜欢的人,他就更软,更好骗。
已经不止一次,他这是第二次。
彼时留学在英-国,他刚去的那一年就喜欢上一个姑娘,姑娘自然漂亮、还很风趣,分明是另一个佩珑,不过出身要好上那么一点,为人更大方。
那时白天上课,晚上他就买了票子,去伦敦西区看她,她们芭蕾舞团每晚都有演出,拿手是天鹅湖。
但是姑娘心性不好,喜欢玩弄他的感情,总要挑起他和别人的纷争,要周围男人为了她比赛、决斗,举止一点都不含蓄,相处久了也实在是很让人心力交瘁。
陈凤年想他好像就是喜欢这种女人,有活力、有魅力、和他这个温软的慢性子非常互补,可惜她们都个性使然,天生的不安于室,总是或多或少地要伤害他,害他伤心。
曾经心悦过的、还有现在的,这几段不甚光彩的爱情搅的他脑子生乱,不过脚下却是生风,陈凤年这次躲开管家与二少奶奶,改从后花园溜出去,一时间便是无影无踪,仿佛三少爷来了,但又走了,约等于他压根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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