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廳內,小廝已上了三遍茶,仍壓不住滿室的燥意。
幾位年近古稀的長者,面前各領著幾個孩童,坐在廳內,閑言碎語不斷。
“三日了,那屋里還沒有消息傳出來嗎?”
開口的,是坐在首位的三叔公,也是蘭氏宗祠內,輩分最高的長者。
他長著一張方臉,看著寬廣大氣,但眼底時不時爆出的精光,顯露出內心深處的籌謀和算計。
人老心不老。
只要蘭丞相一去,他領著的這位嫡親的重孫,極有可能成為蘭衡的嗣子,成為這蘭家的主人。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當個族老有什么用?一年到頭也就那么點供奉。
若他的重孫成了嗣子,整個蘭府都是他的了!
有生之年,他也能搬到這個御賜的宅子里頤養天年了!
想著未來的美好藍圖,三叔公挺直了彎曲的腰,像主人一般,掃視著會客廳內的器物。
千金一兩的松山云霧茶,三年出一件的燒青汝窯,還有這滿屋子價值連城的沉香木家具……
眼神漸漸火熱。
想到興奮處,他拍了拍面前重孫的肩膀,慈愛地問道:“瞳兒,若有人問你讀過什么書,你該怎么回?”
乳名為瞳兒的六歲稚子,仰頭,奶聲奶氣地說:“瞳兒讀過孝經,義經,中庸,大學……”
三叔公滿意的摸了摸胡子,得意的笑著,露出滿是豁口的牙齦。
“很好,都是講仁義的好書。”
周圍的族老們,看到這一幕,也紛紛考校起自家的孫兒。
乾坤未定,你我皆能成為嗣子!
蘭府嫡系選人……看的是人才和緣分……可不是輩分!
端茶遞水的小廝們,見到這宛如菜市場一般閑雜的場景,各個對視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無奈之色。
三日了,日日如此,這群族老什么時候才能消停?
他們丞相爺還沒咽氣呢!
……
就在廳內氣氛愈來愈火熱之時,廳外,忽然傳來小廝恭敬的通報聲。
“大小姐!您怎么來了!”
回廊婉轉處,蘭溪在眾人的簇擁下,繞過層疊的回廊和假山,來到花木掩映的會客廳中。
她穿上了出宮那日穿的鳳袍。
一襲紅衣,綴滿灑金的鳳凰,繁密的針腳刺繡間,繡的不是鳳羽,是全天下獨一份,唯有她能披在身上的,不容僭越的尊貴。
頭上的鳳冠愈發張揚,珠玉琳瑯垂墜在額前腦后,半遮半掩著她那絕色的五官,一對狹長微挑,清亮有神的鳳眼,所掠過之處,無人敢同她對視,紛紛下跪行禮。“皇后娘娘千歲千千歲……”
廳內。
族老們神色尷尬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尊貴非凡的蘭氏小輩,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見禮吧?他們可是長輩啊……
不見禮吧……那畢竟是當朝皇后……
孩童們則直接得多,個個癡癡地盯著蘭溪,好似看下凡的仙女一般,入了神……
直到——
腮雪眉毛一橫,端出在宮中教育宮女的架勢。
“怎么了?見了當朝皇后,爾等是這副姿態?敢問在座諸位官居幾品?見皇后敢不行禮?”
三叔公端起手邊冷掉的茶碗,喝了口,壓下那股不自在,端出長輩的態度。
“你這小丫頭發什么潑?我等都是皇后的長輩,哪有長輩給小輩行禮的?”
蘭溪眼神淡淡地掃來,沒有說話。
三叔公手抖了一下。
這小丫頭當了皇后……怎么氣勢如此駭人……
腮雪挺身而出,絲毫不懼,“先有國后有家,先有君后有臣!娘娘先是一國之母,而后才是蘭氏女!你們是要把蘭家放在朝廷之上嗎?有幾個腦袋敢這么說話?更何況……旁系之人,不知道庶出多少輩了,竟敢自稱蘭氏嫡系的長輩……敢自稱皇后娘娘的長輩……好大的面子啊!不知這話……你們敢去蘭氏祠堂里當著祖宗的牌匾說出口嗎?”
三叔公灌進嘴里的那口茶,再也咽不下去。
他雖頂著蘭氏族老的身份,其實就是個偏的不能再偏的旁系,家中最出息的子孫,也就是個九品官,全靠年歲大,才成了所謂的祠堂族老。
說得好聽是族老,說得不好聽就是守祠堂的。
連蘭溪的面都沒見過幾回,又怎敢稱是當朝皇后的長輩?
若不是蘭丞相病重……這蘭府的門檻,他都邁不進來!
被腮雪這么一威脅,怯意全露出來,慌慌張張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拄著拐杖便要行禮。
“三叔公快起來吧。”
蘭溪見他服了軟,上前兩步將他扶起來。
她本意并不是為了逞威風,而是為了壓制這些族老們的氣焰,讓他們認清自己的身份罷了,待會兒莫要提出什么過分要求。
蘭氏一族,雖心不齊,但到底同氣連枝。
上一世,這些族老們皆因她之故,慘死家中……她心中,是有愧的。
這一世,除非他們做了極其過分之事,她都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蘭溪假裝責備腮雪道:“不得無禮,既是蘭家族老,那必然是本宮的長輩,本宮如何受他們的禮?此種糊涂話,往后不許再說了。”
腮雪低頭,“奴婢知道了。”
大殿內的氣氛,頓時和睦多了。
三叔公率先開口,“皇后娘娘莫怪罪,是老夫失禮了。”“對啊,娘娘天皇貴胄,我等行禮是應該的。”
“娘娘快些落座吧,您不坐,我等不敢坐啊……”
……
斷斷續續的奉承聲響起。
蘭溪的面色也柔和了些。
“宮中還有諸多雜事,本宮便不坐了,來見過諸位族老后,本宮便要啟程回宮了。”
“這……”
三叔公猶豫了一下,將面前的孩子推到蘭溪跟前兒。
斥道:“快,叫姑奶奶!”
瞳兒怯懦地看著蘭溪華貴的頭飾,“姑……姑奶奶好。”
三叔公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咳了一聲,“其實我們這些糟老頭子住在府上,也知道多有叨擾,但如今丞相爺生死未知,咱們蘭氏一族,總不能落入外人手中啊!瞳兒這孩子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懂禮又孝順,您看,您不如把他收了,當作個親弟弟如何?”
語罷,踢了踢瞳兒的膝蓋。
瞳兒年紀小,人卻機靈。
跟著跪在地上,咚咚開始磕頭。
其他的族老們,不甘示弱,紛紛放開懷里的孩子,也開始替他們求情。
“皇后娘娘,老夫這位侄孫只有九歲,已是童生啊,往后定能為蘭家光耀門楣!”
“我的孫兒一歲能寫詩,三歲能作文,五歲熟讀論語經書……”
……
越說越離譜了。
蘭溪清了清嗓,板著臉,“你們這是什么意思?聽誰在哪兒胡言亂語了?本宮父親身體好著呢!再活個幾十年都不成問題,誰給你們的膽子咒他不得長壽?”
眾人愣住。
三叔公不可置信道:“不是說……活不過……”
“放肆!”
蘭溪長眸瞥來,眼帶威脅。
“聽了幾句瞎話便來主宅鬧騰,真以為本宮這個皇后是軟柿子嗎?誰若再傳謠言,本宮決不輕饒!”
眾人面面相覷。
他們聽到的消息……是蘭相活不了幾天了啊!白綢葬儀都準備好了,如今這是……白折騰了嗎?
三叔公眼神閃爍,猶不死心,“那我等……可否去探望丞相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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