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國公抬頭看了看蕭長卿,又轉身看看自己那倔驢一般的逆子。
氣得重重嘆了兩聲。
手中的拐杖蠢蠢欲動。
可一個是不能打,一個是打不怕!這拐杖是硬木做的又有什么用!
老國公復又望向蘭溪所在之處。
那一身明艷的女子,面色蒙在半明半滅之間,恍若這滿堂文物朝臣,和這千百年來男子獨尊的金鑾殿,皆成了她身后的幕景,將她的身形,襯得愈發清直凜然不可侵。
世事滾滾,如黃沙湮滅。
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戲臺。
他老了,也該退了。
他將那官帽褪下,連同身上的仙鶴朝服。
除了老國公的身份之外,他還領著御史臺的差使。
如今,一并卸下,倒也輕省。
“老臣心臟不好,年老體衰,就算想為新皇盡心,也有心無力了。”
“一直想找個好機會,上書陳詞就此隱退,卻礙于朝局動蕩,總想再盡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
“可如今看來……”
這朝堂有他無他,荊國公府有他無他,都沒什么重要……
老國公還想再煽情幾句。
慕容川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道:“父親,您放心吧,這朝中不還有兒子嗎?國公府的榮光,兒子定能撐起來。”
老國公眼前一黑。
撐起來?
若沒有你,這國公府的名譽還能再穩兩年。
如今你一心撲在蘭氏身上,如被花蕊迷暈了頭的野蜂一般,只怕不出三月,便能將國公府的名聲敗得干干凈凈!
蕭長卿若登基。
蘭溪必然是太后。
你一個國公爺和當朝太后攪在一起,只怕千百年后的野史本子上,你都能給摻一腳!
老國公越想,越覺得前途無光。
連罵這逆子的勁兒都提不起來了。
素來厭惡佛僧之流的他,決定回去后,找個靈驗點兒的道觀寺廟燒燒香,一來穩住國公府這所剩不多的尊榮,二來……給這個逆子求個正經的姻緣!
老國公哀嘆兩聲,實在沒力氣多言了。
顫顫巍巍地離開大殿。
慕容川冶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父親,兒子便先不送您了。等兒子忙完這手中之事,回府再向您告罪。”
老國公臉綠了。
腳下沒注意門檻,狠狠崴了一下。
好在沒人看見,讓他保住了幾分顏面。
想當年,他年輕時,也是縱馬揮斥的少年侯,一擲千金為博美人顏。
如今怎么就……
本就不怎么方便的腿腳,走得愈發艱難。
……
老國公走后,慕容川冶開口說話的語氣,愈發肆無忌憚。
他直視蕭長卿,冷笑著,絲毫不讓。
“攝政王可有了章法?”
蕭長卿眸色深暗,“此事,是皇室的家事,本王會私下同皇后娘娘商議。”
私下兩個字,刺激到了慕容川冶。
他面色抖變,難看至極。
“皇室之事,一舉一動都關系到天下民生,怎能籠統稱之為家事?”
更何況蕭長卿此人根本不是什么好鳥,怎能讓他心所屬之人,跟蕭長卿私下單獨相處?
“微臣信得過皇后娘娘,卻信不過你這猖狂之徒!”
慕容川冶挺身而出,“萬一你起了殺心,為了權勢私下謀害皇后娘娘,到時找誰說理去?”
“有什么謀算和計劃,今天,你索性都說清楚了,大家也都不必互相猜忌了。”
蘭丞相也跟著站了出來。
他與慕容川冶雖身份不同,但立場相同。
都極不放心蘭溪和蕭長卿私下相處。
捋了捋胡須,看向蕭長卿,隱帶質問,“慕容賢侄說得對,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王爺準備何時何日登基?登基后準備住在哪處宮殿?后宮往后交由誰掌管?我女兒能得個什么封號,今日重臣皆在,大家一起商議,也好將此事定下來。”
蘭丞相話落,蘭氏一脈的臣子,皆硬著頭皮站出來。
“丞相所言極是,微臣等,也好奇王爺的處置。”
“是啊,眾策群力,咱們這么多人出謀劃策,多少能為王爺分擔一些……”
……
始作俑者慕容川冶,見自己這未來的岳父大人,如此支持自己,笑得眼都彎了。
他記得父親閣中似乎還有一對前朝傳下的玉瓶?據說那對賞瓶在日光下,瓶身變幻多姿,隱現仙境……
蘭伯父應該會喜歡吧?
棠梨已經在棺材里躺了三天了。
不吃不喝。好在做棺材的工匠老眼昏花,給她留了一條縫。
勉強透氣,不然也撐不到今天。
想起自己這悲慘而短暫的一生,棠梨絕望地翻了個身。
她爹是京郊的七品小官,兜里比鞋墊還干凈,養了一妻一妾不知足,非要去青樓裝才子養花娘,最后一個姑娘沒騙回來,還把娘的嫁妝銀子都霍霍光了。
娘眼看爹這輩子算是完了,決定拼兒子。
挺著八個月的大肚,吃了道士給的“轉胎藥”,胎沒轉成兒子不說,生她的時候還趕上難產,撒手西去。
娘沒了,爹放養,磕磕巴巴活到十六歲,親爹貪圖那采選的六十兩報酬,將她送進宮里當秀女。
老皇帝喜歡她眉間的朱砂痣,說像觀音,留了牌子,封她做了才人。
貼身行李還沒從儲秀宮搬出來呢,老皇帝就駕崩了。
已經成太后的皇后娘娘,指著她眉間的朱砂痣,笑著說。
“是個有福的,封為太妃,陪著去殉葬吧。”
……
往事慘痛如刀!可憐不堪回首!
棠梨閉著眼,又翻了個身,打算就這么睡死過去。
下輩子開新號從頭再來吧。
可躺著躺著,又覺得渾身不舒坦。
有東西在硌著她脖子。
死都不讓人安生!
棠梨怒從中來,一把扯過那硌著自己脖子的東西,舉到棺材縫口仔細一瞅。
是個玉佩。
青玉底子,上面雕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狐貍。
棠梨有一瞬的恍惚。
這玉佩,是給娘親轉胎藥那臭道士留的。
他說她命中有一死劫,若撐過去,便一生榮華富貴享不盡,撐不過去,連投胎的機會都沒了。
這玉佩,能幫她度過死劫。
怎么度?
棠梨死死盯著玉佩,也沒盯出個花兒來。
倒是發現,這玉佩的質地,跟幼年時吃的青玉糕有些相似……
胃里又開始翻江倒海的叫了。
棠梨心一狠,就著手指將玉佩給塞進嘴里。
噎死她吧就!總比當個餓死鬼強!
誰知剛塞進嘴里,就聽到凄慘而嬌媚的女聲——
“快松嘴!”
陰氣森森的皇陵里,躺著的都是死了幾百上千年的老古董,陡然出現這樣一道女聲,棠梨嚇得魂兒都快丟了,嘴巴一個哆嗦,牙齒狠狠咬住舌頭。
鮮血,順著牙縫,流進玉佩里。
那好似幻聽一般的女聲,突然在棠梨耳邊,嚶嚶的哭起來。
棠梨快瘋了。
“誰在裝神弄鬼!”
吼完了,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嘴里,不還塞著玉佩嗎?
玉佩呢?
棠梨哆嗦著手指,摸向自己的喉嚨。
平滑整齊。
沒有任何凸起。
而她的嘴里,也沒了玉佩的蹤跡。
見鬼了,真是見鬼了……
閻王爺能不能給她個面子,讓她好好的過這黃泉路,死之前還要再整她一頓嗎?
棠梨僵硬地坐在棺材里,渾身冰冷。
直到——
耳邊的笑意散去,變成一道軟糯的,嬌媚的少女音。
“妾本名蘇妲己,小名蘇蘇,當年陪紂王赴死后,尚有一絲魂魄留存于世,寄養在你的貼身玉佩中,因這皇陵龍氣旺盛,妾魂魄歸位,又重現人間……”
“可惜,你剛剛將血滴在玉佩之上,與妾融為一體,如今……咱們生死相依,福禍相隨……”
“廢話妾也不多說了,如今咱們的當務之急,是趕快進入皇宮,爬上當今陛下的龍床,不然,小命休矣……”
……
棠梨扇了自己一巴掌。
會疼。
所以……不是幻聽?
“哎呀,姐姐千萬不要想不開呀!大好人間,還有那么多美男,等吸夠了龍氣……”
“閉嘴吧你。”
棠梨又重重地平躺在棺材上。
面無表情,“我不管你是什么妖魔鬼怪,這輩子我已經放棄了,準備去投胎了。”
那少女音訥訥的說:“姐姐,妾忘了告訴你了,你我神魂綁在一起,咱們只有今生沒有來世,投不了胎的……”
棠梨睜著眼,死死盯著棺材板上的垂絲海棠紋,不知在想些什么。蘇蘇又道:“妾實話跟您說了吧,這皇陵的龍氣都是死的,妾雖然活了,但活不過三天,若不找到當今的天子,吸兩口活的龍氣,三天后,咱們形神俱滅,將徹底從這世間消失……”
棠梨絕望的閉上眼。
賊老天……你給我等著。
……
半個時辰后。
棠梨終于在蘇蘇的指導下,用陪葬的簪子,撬開了那極為復雜,有無處個齒鎖的棺材蓋。
蘇蘇是個話癆。
在棠梨耳邊吹噓她當年的豐功偉績。
“這種棺材鎖算什么呀,妾當年去皇庫偷人參時,幾百道墨家名鎖,在妾的手中啊,那就跟切西瓜一樣,一刀一個……”
砰——
棠梨掀開了棺材蓋。
視野大亮。
腐朽但豐富的空氣,貪婪的往她鼻子里涌來。
有那么一瞬間,棠梨覺得活著真好!
可等她翻出棺材,看到墓室內密密麻麻的其他棺材,以及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的甬道時,整個人,又不好了。
據說,皇陵建成千年,葬了幾千位皇族與重臣。
地下墓葬群面積廣闊,堪比一座城池。
從南邊走到最北邊,直線距離需要走一天一夜,還不算上中間迷路,過甬道的時間。
她這三天沒吃沒喝的破敗身體,走兩步就開始喘氣的德行,能熬到離開皇陵嗎?
棠梨一屁股坐在地上,盯著面前高可擎天的水晶柱子,虛弱無力的說。
“蘇蘇,你看這皇陵風水也不錯,死在這兒也算是有福之人,要不咱們找個大點的棺淳,繼續睡覺得了。”
“絕不可能!”
蘇蘇滿腔斗志,“妾要吸龍氣,找美男,吃烤雞!”
棠梨擺爛了。
枕著胳膊往后一躺,“要去你去,我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除非你給我搞點兒吃的喝的。”
蘇蘇的聲音忽然飄忽起來,“你想吃什么?”
說到吃的,棠梨頓時懷念起在儲秀宮的那幾個月了。
頓頓有魚,餐餐有肉,算是從小到大吃的最豐富的一陣了。
甚至臉都圓了一圈,癟平的地方也開始發育。
可惜——
都是有代價的!
吃那么飽有什么用,最后還不是滾過來殉葬了。
棠梨想起往事,心痛不已。
“人肉……吃嗎?”蘇蘇幽幽地開口。
棠梨嚇得一個哆嗦,猛地看向虛空,“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說咱們神魂一體了嗎?我拿你當姐妹,你竟然要吃我?”
蘇蘇急忙解釋,“姐姐你誤會了,妾的意思是……好像有人……活的……來了。”
第2章偷兵符的男女
陰暗又狹長的墓室內,本該死寂無聲。
此時,卻傳來兩個詭異的腳步聲。
由遠及近。
一個輕盈,一個沉重。
一女,一男。
隨著腳步聲的逼近,棠梨的心臟宛若被人攥住一般,緊張到窒息。
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
雙手抓著棺材背后的扶手,努力平復著呼吸。
男女的對話,隔著幾丈的距離,傳到她耳邊。
“你確定兵符被先帝帶進棺材里了?先帝死都死了,還握著兵符干什么?”
“噓……你說話注意點忌諱。在這里頭,得用駕崩……”
“好好好,你快告訴我,消息準確嗎?”男人不耐的催促。
女人則耐心的解釋著。
“這消息,是我那個駢頭告訴我的,他可是先帝的貼身太監,先帝臨死之前,親自吩咐他,將兵符塞進棺槨里,一起埋入皇陵。”
“先帝為什么會有這種奇怪的要求?”男人奇了。
女聲為他解釋,“你知道的,如今登基的那位……有異族的血脈在身上,欽天監曾斷言,他殺心難抑,往后也許不是位明君,而是位殺神……”
“為何健康的皇子只剩他一位了?還不是他動的手腳?連自己的骨肉兄弟都下得去手,未來呢?”
“若兵符傳到他手中,哪日他不想過安分日子了,豈不是要掀起天下大亂?那時,蒼生潦倒……該如何是好!”
“所以,先帝想奪了他的兵權。”
“沒有這兵符,他想掌兵難如登天,也算是間接的保天下太平了。”
……
先帝的棺槨,在最后一排。
兩人一邊低語,一邊往陵墓深處走去。
棠梨見他們走遠,捂著胸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蘇蘇來勁兒了,興奮的在棠梨耳邊道:“殺神皇帝?我喜歡!小梨啊,快跟上他們,咱們奪了那什么兵符,回去獻給新帝,新帝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