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眼底浮起淡淡的厭惡。
她并不想見蕭長卿。
但不等她回絕,蕭長卿已闖入院中,眉眼之間,難掩擔憂。
蘭溪面色微變。
掃了一眼一旁豎立的蕭信,指了指那床底的位置,“你先藏起來——”
蕭信脖子一梗,“憑什么要躲!老子行得端坐得正,老子——”
蘭溪不耐地飛了一個眼刀子過去。
“床底還是水牢,你自己選。”
殿外,蕭長卿那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從窗棱透進來。
“冒昧前來,倒惹你煩悶了。只是心里實在放不下,不親眼看到你安好,日夜難眠。”
“前些日子到底做什么去了,怎么竟昏迷三日……”
“如今可好些了?”
屋內。
蕭信撇撇嘴。
看著窗扉外,那道清冷如松柏的身影,眼底滑過莫名之色,“本王這位皇兄,對你倒有幾分真心。”
同為男子,自然能聽出同性話里的未盡之意。
他來這趟京城倒是來對了。
傳言,果然有誤。
男子向來都很簡單。
心里裝著一個人,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的。
那所謂的平民女子,應該是放出來的噱頭。
不過,知道了真相,他眼里并無多少喜悅之色。
皇位你都多走了,如今,本王看上的人你也要奪走?
天下好事全讓他趕上了嗎?
他不同意!
蕭信正要插嘴,蘭溪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床底的位置。
蕭信表情僵在臉上。
蘭溪端起那案桌上的茶盞,晃了晃其中的茶水。
水流波動的聲音,暗示著水牢在等著他。
蕭信一腔沖動,皆被這水牢的威脅給按下。
他無奈,重重嘆了口氣,不甘不愿地朝那床底走去。
雕花的床板,帶著沉香木特有的馥雅清香,床單幔帳上,也皆是繡滿花葉枝蔓。
蕭信嫌棄地撇了撇嘴,強忍著罵人的沖動,硬著頭皮躺進了床底。
想他蕭信本是天皇貴胄,本該一生榮寵,衣食無憂,卻被蘭氏算計,趕到漠北。
在那黃沙彌漫的苦寒之地,洗筋伐髓,苦練殺敵本領。
熬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生天,有了幾分威名。
可前腳還未踏進京城,后腳就被蘭溪這女人給捉住,先是水牢三日伺候,還嫌不夠,如今還被逼著鉆進床板子里……
只有那人人喊打的采花賊才會鉆進這玩意底下!
若讓兵營中的將士,知道他如今這模樣,他這一世英名,算是徹底給毀了!
想到這兒,蕭信忍不住,又往床底板的深處鉆了幾寸。
若讓蕭長卿那廝看見。
這皇位……他也沒臉搶了……
……
蕭長卿聽到了屋內細碎的動靜。
但并未往自己那多年未見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身上想。
他停在廊上的腳步,略微躑躅。
“若不便見客,朕也不進去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和太醫院提,朕的私庫里有許多早年搜尋的珍稀藥物,你是知道的,還有這些醫師。”
“宮里的太醫雖然醫術尚可,但用藥治療時,難免過于保守。”
“朕在京中的宅子里,養有許多民間的名醫,若你需要,朕命他們進宮為你診治。”
蘭溪躺在榻上,眼皮沉沉地垂落著。
剛才同蕭信的一頓周旋,已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此刻,聽著窗外傳來的,蕭長卿那飽含關心的話。
她心中只余冷笑。
可唇角動了動,連那冷笑的弧度都沒撐起來。
適逢小產,本就虛弱不堪。
為了尋找妹妹,夜入深山險境,從狼群里死里逃生。
又通宵達旦地跟著蕭信尋找妹妹的蹤跡。
最后得知妹妹失蹤,心情驟然沉落。
大悲大怒之間,昏迷過去。
若非宮中的太醫有些真本事在身,她只怕……這一覺醒不過來了!
好不容易得來一場重生,一切能重頭再來,她怎甘心就這么病死過去?
蘭溪復又打起精神。
讓自己情緒平復了些。
同那廊外的蕭長卿應付著。
“珍惜的藥物,哀家這里也有,若陛下真的有心,不如將那半顆太歲,也跟哀家送來?”
太歲一詞,屋內屋外,皆沉默了。當年。
蕭長卿不顧自己的生死與危難,將先帝為他尋了半生的太歲,送給蘭溪,救了蘭父一命。
二人的因緣際會,也由此起。
兜兜轉轉,二人翻臉成仇。
如今再提起太歲,彼此心中,皆是一陣恍惚。
“算了。”
蘭溪擺擺手。
心里疲憊至極。
“你不來打擾哀家,便是最大的幫助了。”
“陛下想盡孝心,如今也盡到了。”
“哀家還活著,你可以放心的走了。”
“前朝事多,何必因一弱質女流,耽誤了天下大事。”
“您請吧,哀家就不送了。”
蘭溪下完逐客令后,從榻上起身,撐著腮雪的手,想往里間走去,躺床上歇會兒。
可雙腳剛一落地,便似踩在棉花上一樣。
雙膝一軟,天旋地轉。
她驚呼一聲,右手無力的,想抓著那案桌。
可手從紅木桌案上脫落,順帶帶翻了那案桌之上,琳瑯滿目的瓷器。
瓷片破碎聲,尖銳又刺耳。
那綿延不絕的碎裂聲中,穿插著宮女的驚呼聲。
“娘娘!您小心!”
“娘娘——”
砰——
門被撞開。
素來溫和守禮的蕭長卿,不顧身份地沖了進來。
他目染擔憂,面色發青,唇邊,帶著唏噓微起的胡渣。
蘭溪昏迷了多久,他便有多久未入睡。
憔悴又狼狽。
“娘娘!您醒醒!”
歪在腮雪身上的蘭溪,覺得自己好似那波浪澎湃的大海中,那隨時會被傾覆的小舟。
天旋地轉,入目皆白。
她整個人癱在腮雪身上,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消失了。
好像,又要撐不住了……
蘭溪狠狠咬了一口下唇。
殷紅的血,滴在慘白的下巴上,為她增添幾分脆弱的妖冶,病態到極致的艷麗。
唇上傳來的劇痛,讓她得到了一瞬的清醒。
但并未維持多久。
那眩暈感,又逼得她雙目發昏,不能視物。
直到——
一股清冷的,帶著龍涎冰片樟木的香味,滲進她鼻尖。
接著,覆上她的唇。
細軟的帕子上,是專門調制的藥香。
抵在她的鼻尖。
垂在她的唇邊。
男子的聲音溫和似水般輕柔,好似能解人煩憂。
在蘭溪耳邊緩緩流過。
“是朕自己配置的藥香。”
“朕這幾個月睡眠不好,夜夜難免,但前朝政務繁忙,又不能不處理,便從書中找來這味古方。”
“提神醒腦,用來解乏效果不錯。”
“但藥物終究是藥物,若不恢復作息,將身體調理好,神丹妙藥也不管用。”
“你想要權勢,朕給你,你想垂簾聽政,朕也可以跟朝臣們商議,你想護著蘭家,朕也不攔著。”
“何必……要用自己的身子做賭注,將自己折騰成這般模樣?”
啪——
因那藥香,暫得了幾分清醒的蘭溪,猛地伸出手,用最后的力氣,將那絲帕打飛在地。
她撐著腮雪的胳膊,唇邊的血漬,漸漸凝固。
“輪得到你來裝好人?”
“哀家這副身子,之所以如此不堪,也有你蕭長卿的幾分功勞啊。”
“那碗打胎藥,可是您親自派人替換的。”
“怎么,您覺得打掉自己的種太過愧疚,太過喪盡天良,這會兒過來贖罪來了?”
“蕭長卿,今生今世,想讓哀家原諒……”
“做夢!”
蘭溪抬手,擦去唇邊的血漬。
“你們有孩子了?!”
惱怒悶沉的男聲,終于憋不住了。
蕭信一個轱轆從床底下翻出來。
他雙目瞪的極圓,幾乎成了虎目,那含威帶煞的雙眸,落在蕭長卿身上時,完全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
不可置信地開口怒罵:“你這混賬!”蕭信一拳揍過去。
“你還算個男人嗎?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們之間可有什么名分!誰給你熊心豹子膽,讓你敢對她下手的!”
“你若敢作敢當,老子敬你是條漢子!”
“你都他娘的干的什么窩囊事?親手將孩子打掉?”
“老子親手將你脖子捏斷!看你如何繼續當這人面獸心的混賬!”
“你現在這德行,還不如當年那個癡呆不全的傻子呢!起碼還有幾分人性!”
剛才那一拳,被蕭長卿偏頭躲過。
蕭信怒意不減,一邊罵著,又是一拳揮了出去。
這回,眼看要落在蕭長卿面上時,被蘭溪呵斥住。
“住手!”
蘭溪強撐著,艱難地開口,“哀家和他之前的事,哀家自有分寸,不必外人插手。”
“外人?!”
蕭信氣笑了,指著蕭長卿的鼻子,罵道。
“你告訴老子,誰算內人?這個打掉自己種的畜生算內人嗎?”
“蘭溪啊蘭溪,枉老子以為你是個殺伐果斷敢愛敢恨的,跟其他閨閣女子一點都不一樣。”
“原來,你竟也是個沒種的!”
啪。
話剛說完,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這巴掌不是蘭溪打得。
因為她已無半絲力氣。
這巴掌,是腮雪抽的。
以下犯上,以奴婢之軀敢對王爺動手,那是凌遲處死的死罪。
可腮雪通通不在意了。
她指著蕭長卿和蕭信,罵出了心中所罵之話。
“你們兩人,誰又比誰高貴!”
“樞北王,您是什么身份,我們娘娘是什么身份?娘娘做事,你有何資格說三道四插嘴插舌!”
“您想要耍威風,請您回您的漠北耍威風去。”
“這里是芝蘭殿,是皇城,是我們娘娘的私寢里,娘娘不傳召,你有資格開口放屁嗎!”
蕭信氣急,“你算什么東西?”
也敢在他面前說教!
腮雪慘然一笑,“對!”
“奴婢確實算不得什么東西。”
“可奴婢就算再不是東西,那也是芝蘭殿里的破爛東西,代表的是芝蘭殿,代表的是太后娘娘!”
“王爺您如此輕慢,可是對太后不尊,對皇室不滿,對朝堂有異議?”
“您配嗎?”
蕭信噎住。
“好你個伶牙利嘴的丫頭,本王……”
腮雪沒再理他,而是將怒火,又對準了蕭長卿。
“陛下費盡心思……不還是為了討我們娘娘開心嗎?”
“可你知道跟你有關的,讓我們娘娘最舒坦的舉動是什么嗎?”
蕭長卿眉頭微皺,心底涌起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那膽大包天的丫頭笑的暢快。
“那就是滾出芝蘭殿!”
“咱們主子一日不見您,便能舒坦一日。十日不見您,便能舒坦十日,一輩子跟您老死不相往來,便能長命百歲!”
“陛下您既然真心為我們主子好,那就麻溜的帶著你的東西,帶著你的人,從芝蘭殿門口滾回去!”
一番潑辣的罵,讓蕭長卿和蕭信遲遲無法回神。
腮雪卻暢快極了。
“今日奴婢也豁出了,就算這條命不要了,也要將你們趕出去,給主子留條活路!”
語罷,一手抓起旁邊的掃帚,另一只手騰出來,抓過那博物架上的雜物。
似老百姓砸游街的昏君一般,腮雪手中所掠過之物,皆不要命地摔在蕭長卿和蕭信臉上。
“有多遠滾多遠,我們芝蘭殿不歡迎你們!”
“對!這里不歡迎你們!”
清脆的童聲,從門外傳來。
順著那話音,一個穿著寶藍色小襖子的少年,手中抱著書冊,雙眸噴火,快步走進來。
正是已被圣旨明文定下身份的蕭鈺然。
蕭鈺然到了芝蘭殿,跟著幾位博學的大師傅求教,才明白從前的自己,所做的學問漏洞百出。
那之后,就算搬到了芝蘭殿,也極少出門,日日醉心于書冊之間,糾研學問。
三日前,得知蘭溪昏迷回宮,他心中也很是擔憂。
畢竟,他是她名義上的繼子,且她對他,用心照料,無一處錯漏,新帝登記,又為他請封了官職和爵位。
這份恩情,是再造之恩,是值得他用往后余生,肝腦涂地效忠的恩情。
這份恩情,沒齒難忘。
他這幾日,深知自己愚鈍,在醫術上幫不了什么忙,便將自己縮成透明人一般,不打擾凝霜姐姐她們為母后求醫。
可沒想到,母后剛清醒過來,他都沒來得及傳召覲見,這些人便圍堵過來要在芝蘭殿鬧事?
真當他們芝蘭殿沒有男人嗎?
他雖年少,但也能撐起半個門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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