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男子并未動怒,眸光平靜。
“姑娘是男是女且先不論,可今日你來我這里,鬧事是假,尋人是真吧?”
蘭溪眸光微動。
抬眸,和那灰衣男子對視。
二人的眸光皆深沉晦暗,好似古井深潭,其外波瀾不驚,其內不知深淺。
誰也看不透誰,誰也不退讓半分。
恰在此時,剛剛得了她吩咐追蹤那亡者是誰的腮雪進來了。
面色有些蒼白,抬腳,附耳到蘭溪身側。
“主子,剛才抬出去的那句尸體……是顧嬤嬤。”
蘭溪眸光微斂,心頭微凝。
該死。
是她大意了。
本來只想用顧嬤嬤探路,來查到王氏的駐點,卻沒想到這王氏之人,如此果斷狠辣,在她之前,要了這顧嬤嬤的命。
她留顧嬤嬤還有用啊……
畢竟當年京城之事……還需要從顧嬤嬤口中撬出真相啊。
罷了。
蘭溪長眸微瞇,看向那灰衣男子,開門見山。
“人既是你殺的,想必你也知道我此行的目的,若你想用廢話耽擱時間,那我們就多說幾句,若你想解決麻煩,便先請我上去吧。”
灰衣男子抬了抬手,倒也干脆。
“請便。”
蘭溪孤身一人上了三樓。
掌柜似乎也猜到了什么,急忙驅趕那些圍觀的百姓,接著,沉默不語地清理著地上的珍寶碎片,將腮雪等人當成了透明人。
……
拾階而上,蘭溪繞過回廊,來到那灰衣男子所在之處。
推門而入時,迎面的屏風上,用粗獷的繡法繡了一面深淵之中的巨鷹,那鷹想展翅高飛,卻困于窮山巨淵,頭頂的萬丈叢山,似乎用盡畢生的張力,都無法飛躍。
蘭溪總覺得那飛鷹的姿態,很像這拍賣行的外觀。
不過,這等雜亂的細碎念頭,在她腦中飛快的閃過,下一瞬,便將注意力,全放在那灰衣男子身上。
灰衣男子就坐在屏風后。
他五官并不出眾,神色冷淡疏落。
放到人群中,是最不顯眼那種,極容易被人忽略。
但往往這種看似不起眼的人,才是最危險的人。
不然,如何能成為這盛名鼎沸的拍賣行的幕后當家人?
甚至……是王氏的某個重要人物?
蘭溪眸光回轉,落在他身下的輪椅之上。
似乎……不良于行呢。
灰衣男子察覺到了蘭溪落在他雙腿之上的視線。
聲音愈發冷淡。
“沒錯,拜你母親所賜,我的這雙腿,被家主打廢了。”
蘭溪瞳孔微縮。
她的母親。
王氏!
灰衣男子推著輪椅,緩緩繞過屏風,縱然早有心里建設,可此刻面對面看到蘭溪那明艷的,連男裝都無法遮掩風華的五官時,喟嘆道。
“你知不知道,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蘭溪挑眉,“誰?”
灰衣男子眸底閃過一抹虔誠之色。
“當年……從蕭氏和蘭氏手中逃出生天的,你我的老祖,那位亡國的九公主,亡旻!”
“先祖自國破家亡后,改姓為亡,以慰藉當年皇族被滅之哀,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如今的她,是一個背負著復國使命的可憐人。”
“但亡姓一字,太過敏感,所以我們亡氏在后來,改名為王。”
“不過總有那么一天,等我們復了國,總會找回當年被遺落的族譜,找回我們真正的姓氏。”
灰衣男子說到復國之事,古井無波的眼底,染上淡淡的狂熱。
蘭溪退后兩步,冷笑不已。“如今是蕭氏天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邊疆雖偶有紛爭,但不過是一城一池的失守罷了,根本無法動搖國本。”
“你王氏想要復國……做夢!”
灰衣男子抬眸,眸光頗有些嚴厲地盯著蘭溪。
“不是還有你嗎?久居金鑾殿,執掌朝堂事,殺伐果斷的蘭太后……能為我王氏添多少助力?”
蘭溪只覺荒唐無比。
顧嬤嬤應該告訴此人她的真實身份了吧?
合著這廝把她也算計進去了?
“哀家貴為太后,享天下之俸,好好的日子不過,難不成你還指望著哀家幫你們復國?做什么春秋大夢!”
蘭溪唇角譏諷地勾起,提醒他道:“哀家姓蘭,不姓王,更不姓亡!”
“當年你們被滅國,蕭氏起了五成的作用,我蘭氏可是起了另五成的作用。”
“你如今把主意打在滅你們的蘭氏身上,不覺得可笑之極,滑天下之大稽嗎?”
灰衣男子似乎早已料到她會這么說。
面上并無惱怒之色。
甚至理了理那蓋在雙腿之上保暖的毯子,放緩了聲音。
“你不必如此激動。”
“其實算來……你倒是要稱呼我為一聲……舅舅了。”
灰衣男子將那毯子折了折,復又蓋住雙腿,提起當年之事。
“當年你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三姐王嬛,偶然去山上上香時,和你父親,也就是蘭氏的家主一見傾心。”
“三姐是家主這一脈的,雖不是王氏的長女,但卻是身份貴重的嫡女。”
“若是其他旁系,諸如你那姨母王函之流,勾搭上蘭氏,嫁便嫁了。”
“雖然王蘭兩氏,是有著血海深仇的宿仇,但王氏想要復國,總要和蘭氏打交道,到時蘭氏家主的妻子是王氏的族人,對我王氏的復國大業,必有極大的助力。”
“可惜,我們的嫡母,也就是你三姐的親生母親,不同意這樁婚事。”
”這位嫡母……出身史家。“
“史家那可是江南的清貴北方名聲不顯,不如新秀蘭氏,但史家繁榮了不止兩朝三代,而是出過無數國士與圣賢,無論哪朝哪代,無論皇帝換誰來做,都會給史家一個勛爵之位,以全史家的名流富貴。”
蘭溪也知道史家。
史家祖上出過一位大夫子,是當今儒學的開創者,十部儒家文書,有九部是沿襲他的理念,那是被萬千學子奉為圣人的大夫子。
雖然史家的后代極少為官,但有那樣一塊金字招牌在,無論誰做皇帝,都會賜給史家一個一等公的勛爵,來穩定天下學子之心。
原來……母親的外祖,竟然是史家嗎
灰衣男子繼續給蘭溪普及當年的事。
“我是庶子,排行第六,姓王,名薪生。”
“是王氏此代嫡系唯一的男嗣,原本,是該承襲家主之位的。”
“可惜,這雙腿,卻因為你母親斷了。”
灰衣男子提起斷腿之事時,并未有太多的悲憤和遺憾,反而極為平靜。
“當年,你母親,也就是我三姐執意要嫁給蘭衡那廝,父親最后也允了,但唯一的條件,便是等到時雙方兵戈相見時,讓你母親作為內應,站在王氏這一邊。”
“這種注定悲劇的人生,你母親為了所謂的愛情,暫時可以忍受,但你的外祖母,也就是如今的家主夫人史氏……卻忍不了。”
“她嫁與王氏二十五載,只生了這么一個女兒,不求她一生富貴通達,只求這女兒將來能平安幸福。如此之下……又怎能同意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讓她作為一顆棋子,夾在王氏和蘭氏之間兩難呢?”
“于是,力排眾議,拿出了史家很多的資源做交換,換了你母親的一命自由。”
“往后,你母親便不再是王氏之人,養育之恩一朝斷盡,將來不必養老送終,更不得以王氏自居,死生不復相見……”
“你母親到后來,其實是準備放棄的。”
“畢竟從小就被王氏教育著,要以家族為重,要以復國為基,更舍不得與愛護她的母親分離,一生做訣別。”
“你能想象嗎?”
提起當年之事,王薪生竟擠出一抹嘲諷的嗤笑。
不知是在笑王氏,還是在笑自己。
“最后,竟是你外祖母逼著你母親離開的,你母親不愿走,你外祖母便跟我交了底,讓我將你母親打暈,扔進那蘭衡的馬車之中……”
“而我,因為幫你母親逃走,受了家主和族老的責罰,在祠堂跪了整整七日,將這一雙腿給跪廢了,往后一生,都無法直立行走。”
“不過,你外祖母給了我應有的好處,倒也全了這雙腿的犧牲。”
蘭溪聽到這兒,有些不可置信。
啞然道:“為什么外祖母要送她走?”
“為什么?”
王薪生自嘲的笑聲,愈發大了些。那古井無波的眸子里,浮現出淡淡的哀色。
“若你,自出生起,每一日都被長輩教導著,要勤思苦讀,要破釜沉舟,要用盡一切力氣,為了家族,為了復國大業,而殫精竭慮獻出此生……你的子子孫孫,也要背負著復國的壓力,邁上這一條永無止境的不歸路,你覺得……你會讓你的孩子,一代一代,陷入這個死循環中嗎?你忍心嗎?”
蘭溪聽到這兒,瞳孔微縮。
再看自己這位所謂的舅舅時,心底,浮起一抹淡淡的同情之色。
若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下,人生,哪還有自由可言?
王薪生卻習慣了。
語氣又恢復了那漫不經心的樣子。
蒼白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摩挲著膝上的毯子。
“像我們這些男子,注定沒有改姓逃離的可能了。”
“自小被王家生養教導,骨子里都留著王氏的血,結婚生子之后,孩子依舊姓王,依舊要在王氏那群瘋狂的族老的壓迫下,扛起復國的大旗。”
“可你母親就不一樣了。”
王薪生言語之間,帶著不易察覺的羨慕。
“她畢竟……是女子啊。”
“女子嫁人之后,可以冠夫姓。”
“女子嫁人之后,生了孩子不必姓王。”
“你的那位外祖母,也就是我們的母親王氏,甚至很慶幸,你母親和蘭氏的家主一見傾心。”
“因為王氏,暫且動不得蘭氏,更不敢打攪蘭氏。”
“只要你母親嫁了,北上去了京城,那她不必再受王氏的桎梏,她的一生也都自由了。”
“再看看王氏的其他女兒,都是嫁的江南這邊的勢力,憑借裙帶關系,和王氏家族里的兄弟長輩們彼此呼應著,織就出一張龐大的暗網,盤根錯節,此生,都將沉湎于這蛛網之中,永不得解脫。”
“不對,只有一個辦法能解脫。”
王薪生的眸光,帶了些神采。
看向自己這肖似先祖的外甥女。
“若你愿出手相助,整個王氏的女眷都將解脫,而我們這群背負著復國枷鎖的男子,也能真正為自己而活……”
“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幫舅舅了。”
王薪生一動不動地盯著蘭溪。
蘭溪回他的,是輕疏的冷音。
“想讓我蘭溪幫你們亡氏復國?”
“做夢!”
當年若非這亡氏皇朝為帝不仁,橫征暴斂,昏庸無能,任由奸臣當道,也不至于整個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處處浮屠……
蘭氏和蕭氏為了還天下百姓一個清平人間,這才揭竿而起,斬奸臣,殺暴君,屠戮那群昏庸無能的皇室,才有了如今的天下清明……
蕭氏立朝百年,雖然并不是每一任帝王都英明神武,可堪史載,但卻守成有功,讓天下百姓能安居樂業,平穩度日……
且不說她對王氏沒什么感情。
就算有感情,也絕不會幫著王氏復國!
甚至……
殺意在蘭溪眸底一閃而過。
甚至,她為了天下的太平,會親自動手解決掉王氏這一隱患,以保當年蕭蘭兩氏的百年基業!
王薪生并不傻。
他從蘭溪的眼神中,讀出了他最不想看到的那個答案。
堅定,果斷,不容置疑的答案。
他在心底嘆了一聲。
有那么一瞬。兩人明明可以做盟友的,血脈之親,這盟友之間的契約,必定更為堅固。
可這位蘭氏太后,卻偏要選擇兩方都不討好的那條路。
王薪生推著輪椅,來到了窗邊。
窗外,是奔流的江水。
水面之上,舟船密布,各色叫賣與吆喝聲,次第傳來,叫醒了揚州城封閉了三日的活力。
“既然聊不了合作,那我們便做個交換吧。”
王薪生眸光平淡,手指輕輕抬起,搭在那窗戶的拂檻之上,鬢邊微微散亂的發,讓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蕭索和孤冷。
“你來揚州的目的,我雖然不能全知,但也能窺得三分。”
“你是為你的妹妹蘭絮……還有你父親而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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