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午时,顾锦沅就要到燕京城了,就要踏入宁国公府了。
宁国公是她爹,亲生的爹。
她长到了十五岁,还没见过那位亲生的爹。
昔年宁国公顾瑜政还是宁国府世子时,曾经与信阳侯府的嫡女陆青岫有过婚约,后来朝堂生变,信阳侯府被流放,信阳侯府主动送还庚帖,直言婚事作罢,宁国公默许了的。
但是当时还是世子的顾瑜政却不甘心,拒收庚帖,跪求皇上做主,以自愿放弃爵位为代价,娶了陆青岫,之后追随被流放的陆青岫而去,陆青岫很快有孕。
若是这样继续下去,也许反倒是一桩佳话了,但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在陆青岫怀下身孕不久后,顾瑜政回到了宁国公府,抛弃了陆青岫。
顾瑜政离开后的一年里,陆青岫生下了孩子,这孩子就是顾锦沅。
也许是生顾锦沅的时候伤了元气,也许是陆青岫太过伤心,反正在顾瑜政离开一年后,陆青岫就死了。
顾锦沅被自己的外祖母养着,一直养到现在,外祖母去世了,她也要回去燕京城了。
此时春雨如薄烟,细密而下,不远处是堤坝,堤坝上的杨柳袅袅,形成一层浅青色烟雾,仿佛挥洒在上等宣纸上的水墨画。
马车陷入了一个坑里,车夫在那里喂马,随行的两个侍卫各自寻人帮忙去了,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坐在别处歇息。
顾锦沅坐在柳树下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那把油纸伞,望着不远处,心里却是有些茫然。
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以至于父亲抛弃母亲回去燕京城?母亲因何而死?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宁国公府突然要接自己回去了?
顾锦沅不知道。
其实她并不想回去啊。
就算外祖母没了,她还可以守着她外祖母留下的几间瓦房过日子,她还可以时不时去外祖母和母亲坟上祭奠,怎么也好过如今千里迢迢,来到这陌生之处。
她想起外祖母在的时候说过的话,说燕京城是好地方,八街九陌,车水马龙,那是上等的花天锦地处,远不是荒芜苍败的陇西所能比的。
但是顾锦沅却想着,那八街九陌,那花天锦地,又和自己什么干系?
她就是想守着母亲的坟地,守着外祖母,看着自家墙外的龙葵曼陀罗,耕耘着那一亩三分地,就那么慢慢地过日子。
可是顾锦沅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外祖母没了,她的外家已经没有人了,她才十五岁,生父来接她,她必须回去。
只是生父的家,是个怎么样的家呢?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响起来,哒哒哒的,一行十几个人,看着是官家模样,那十几个人,来到近前,便纵身下马,过去了对面烟柳下小歇。
顾锦沅不经意间看过去,为首的那个背对着她,穿着一身紫袍,腰间是镶白玉的革带,贵气凛人,另外十几个人仿佛是他的下属,对他恭敬周到。
她凝着那人背影,心里便胡思乱想,想着这必然是燕京城的贵胄之家的儿郎了,或许便和宁国公府一般的人家。
自己那生父,回去了宁国公府,听说是另外娶了大将军胡家的嫡女,如今成亲多年,想必早就另有儿女了,若有儿子,或许就如同这男子一般贵气凛人地冷傲,断断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正想着,那人却突然回过身来。
顾锦沅微怔,待要挪开眼神,却是在猝不及防间,被那人捉个正着。
一双幽深的眸子就那么看过来,带着些许探究。
顾锦沅面上微烫,忙挪过眼去,不再看那男子。
在之后,就着眼角余光,她可以感觉到男子凝着看了她好一会,才挪开目光。
这就让她不自在起来了。
她看着那男子背影,其实是在胡思乱想着宁国公府或许可能的同父异母兄弟,并没有别的意思,如今被他恰好看到,倒仿佛她对他有什么心思。
顾锦沅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面上沉静如水,心里却是有些意燥,想着这侍卫什么时候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一个男子往这边走来,却是径自走到了那车夫面前,打了一个招呼,之后问是否需要相助。
正喂马的车夫看到人家,一脸恭敬小心:“这位爷,若是能出手相助,那自是感激不尽。”
顾锦沅看过去,那个说话的男子是官家侍卫模样,应该是方才自己偷看男子的下属。
车夫既说相助,那位侍卫倒是热情得很,当即一招手,几个人就过来,推的推,拉的拉,车子很快就从坑里出来了。
随行的嬷嬷见了,自然也是高兴,忙过去向人家道谢。
顾锦沅其实不太想过去和那群人搭讪,她刚才有些丢人了。
不过人家帮了她,她也只能上前,郑重地谢过了。
那侍卫低首,恭敬地道:“些许小事,不劳挂怀。”
谢过后,那几个人便回去那男子身边,顾锦沅不经意间看过去,只见那男子也恰好往这边一瞥。
别人的属下帮了自己,顾锦沅这次不好躲开对方目光,便冲对方点头,微微抿唇一个笑来,算是回礼。
那人脸上却是半点表情没有,凉淡矜贵地挪开了视线,仿佛没看到顾锦沅的笑一般。
眼前的柳絮在空中飘,顾锦沅觉得有一丝丝柳絮浮在自己脸上,轻轻抽打,并不疼,却有些不舒服。
她咬唇,便不再去看那个男人了。
两个侍卫总算回来了,顾锦沅这一行人终于可以重新上路了,临行前,顾锦沅再次谢过了那侍卫,那侍卫倒是颇为诚惶诚恐,待要说什么,却并没说,只是说折煞了。
至于那个男子,顾锦沅并没有再看一眼。
上了马车后,她的心里还在思量着这件事,想着这燕京城里果然是好地方,虽并没有细看,但是那男子生得骏雅清朗,倒是一个好相貌,只是性子太过倨傲罢了。
或许燕京城中贵胄都是这般气势?
——
顾锦沅抵达燕京城是第二日傍晚时候,比自己以为的要晚了小半日。
燕京城果然是和别处不同,顾锦沅一路从陇西而来,也算是见识过不少地方,但是这燕京城里,还没进入,便见护城河上,那一马平川的大桥犹如平地一般,桥旁是雕镌了水兽飞云,桥下是密排着的石柱,壮观蔚然,这桥上则是川流不息,雕车宝马,人流络绎,走马脚夫,货郎僧侣,各色人等,让人目不暇接。
待到过了桥,却见天街御路间,楼宇林立,旌旗飘飞,牌匾琳琅满目,端的是繁花似锦好去处。
那胡嬷嬷从昨日起,终于和顾锦沅多说几个字了,却是说起来宁国公府的情形,于是顾锦沅知道了,自己爹和那位继母成亲后,很快生了一对双胞胎,女为顾兰馥,男为顾长信,这二人只比自己小半岁。
之后这二人又生了一子,名顾长越的,比自己小两岁。
至于往上去,当年的老宁国公已经没了,只留下老宁国公夫人还在。
胡嬷嬷就那么絮叨着:“姑娘可是得记得,老夫人可是一位讲究的人,姑娘从陇西而来,穷乡僻壤之处,自然是不懂咱们这里的规矩,若是惹了老夫人不喜,姑娘到底是主子,未必受责,怕只怕老婆子我也要跟着遭殃。”
顾锦沅听着她这么说,便没怎么理会。
她知道这个胡嬷嬷姓胡,是她那继母的陪嫁嬷嬷,这一路上先是对她小心打探,处处堤防,之后说话也是藏藏掖掖,如今倒是来和她说这个。
胡嬷嬷见顾锦沅根本不理会自己,便有些撇嘴,想着这乡下来的姑娘,怕是不知道自己分量吧。
以为是正经主子?
她怕是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过来这燕京城吧!
胡嬷嬷暗地里一个嘲讽地笑。
顾锦沅自然感觉到了,身边的胡嬷嬷那笑,总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感,这让她感觉,仿佛前面有一个坑,在等着她,让她往下跳。
她轻声细语地问:“嬷嬷笑什么?”
胡嬷嬷只是心里想想,万没想到被她看出来:“我,我没有笑。”
顾锦沅淡淡瞥了她一眼,却是没再说什么。
胡嬷嬷只以为自己应是敷衍过去了,便连忙收敛了心神。
就在这个时候,宁国公府到了。
顾锦沅看过去,只有大石狮子威风凛凛,朱红大门气势俨然,就连门前那家丁都衣着华丽。
这就是了。
祖母曾经提到过的,那钟鸣鼎食之家,那天家贵胄的宁国公府。
她亲爹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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