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的水声扩大,清澈湖水里的龙尾摇晃了两下,荡起层层水波,在陶初还没来得及回神的时候,兜头浇了她一身。
她抹了一把脸,匆忙抬眼时,就见原本倚身彼岸的少年竟然在顷刻间就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水面升腾着微寒的雾色,少年一手撑在岸边,宽大的雪袖半浸在湖水里,随着水波的流动散着浅金色的光泽,而他微微仰头,那双明净的眼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站在岸边的陶初,看着她呆愣愣地抹去脸上的水渍,他纤长乌黑的睫羽颤了一下,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冷淡的银辉落在他雪白的衣袍上,星星点点如同珍珠倾泻的华光,不沾半点儿的烟火气。
陶初现在就像是一只落汤鸡似的,睡衣湿润润地贴在身上,夜风贴着她的身体吹过时,还有些发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形容眼前这诡秘的一幕。
半身浸在水里的这个冷月清霜般的少年,有着一条龙尾。
冰蓝色的鳞片在荡起的层层水波里,闪着微寒的光芒,一如那枚悬在半空中的,属于她的水晶片。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你……是谁?”
陶初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时,她迎上了少年注视她的目光。
山风吹着她湿掉的后背,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
少年微微偏着头,那双茶色的眼瞳仍然定定地望着她,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的那枚水晶片适时落下来,就在她的眼前。
她伸手去拿的时候,却忽然被他伸出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勾住了一根手指。
他指尖的温度很低,带着几分水气,让她骤然颤了一下。
在她还没来得及收回手的时候,他竟然又试探着,伸手包裹了她的手掌。
他脊背前倾,与她之间,只余下那样近的距离。
隐秘浅淡的香味袭来,陶初下意识地嗅了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的那颗心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她甚至不敢正视他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这一夜,如梦似幻。
年轻的少女在漫漫星夜里,遇上了一个白衣少年。
波光掩映下的湖水里,少年的龙尾鳞片闪着细碎的光华,如同漫天的星子坠落在湖面时留下的剪影微光,教她移不开眼。
当陶初猝不及防地被他拉着,被动地俯下身时,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
浅淡隐秘的香味带着丝丝冰凉的味道,似乎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丝丝缕缕,萦绕在她的鼻间。
彼时悬在半空中的那枚冰蓝色的项坠忽然下坠,直直地落在了他的手掌里。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陶初浑身僵硬,纤长的睫毛颤啊颤的,她根本不敢直视眼前的这个神秘少年。
他握着她手的那只手掌终于松开,宽大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如同霜华寸寸,是那样极致的白,隐隐透着几分莹润的银光。
当他冰凉的手指接触到她的后脖颈时,陶初顿时脊背更加僵直,她无法挪动一下,就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凝滞了。
铺散的银辉里,周遭树影摇晃间,夜风吹过,簌簌声响。
陶初怔怔地看着被他系在自己脖颈间的那枚冰蓝色的项坠,一时间难以回神。
——
原本还要过段时间才搬回老宅里住的陶初,提前搬了回去。
在她之前已经有几户人家搬回家住了。
夏天搭建的板房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住处,而自从那次地震之后,陶家村就再也没有发生余震,一次也没有。
大家终究还是觉得家里住着舒服些。
空气里还有些潮味,陶初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只瓷碗,碗里是煮好的泡面,她握着筷子,却半晌都没动。
脑子里有点乱糟糟的,她觉得自己这几天就像是在梦游。
她咬着筷子偏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洗手间的门,听着里面偶尔明晰的水声,她那一张白皙明净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又带着几分迷茫。
她真的……捡了一条龙回来?
直到洗手间里传来极大的声响,像是许多东西落地的声音,陶初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放下手里的瓷碗和筷子,急匆匆地走到洗手间门口。
她刚打开门,就看见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东西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而在那只大的,木制的浴桶里,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褪去了那身雪白的衣袍,此刻的他不着寸缕,上半身的肌肤冷白如玉,几乎无暇,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近看时,发丝竟还隐隐透着几分墨蓝的颜色。
浴桶足够躺下一个正常身高的成年人,却无法完全放置他那条冰蓝色的龙尾。
很显然,导致那些零碎的东西落了一地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懒散地拖在水渍粼粼的地面上的尾巴。
陶初在看见他不着寸缕的上身时,脸颊已经有些发烫,她飞快地移开目光,然后蹲下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时,脑子里还偷偷装着她刚刚一眼瞄到的他肌理分明的腹肌……
脸颊有点泛红,她忽然甩了甩脑袋。
“你不要乱动……”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原位,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
少年趴在浴桶边缘望着她来来去去地收拾,那双茶色的眼瞳里朦胧一片,好似明净的水面波光,却又好像凝着几分暗色。
水声忽然变大,陶初还没来得及回头,低眼就见龙尾缠上了她的腰身。
她的那双圆圆的眼睛瞪大,仅仅只是一瞬间,她整个人就被龙尾拖进了浴桶里。
浴桶里的水漫出来,陶初的两只手撑在他毫无遮掩的白皙胸膛,整个人都是懵的。
或许是她衣衫尽湿,头发乱糟糟的还滴着水的模样看起来又呆又傻,他那双有别于常人瞳色的眼睛里一瞬流动着清浅的光,隐含着几分细微的笑意。
“你干嘛呀……”她有点恼怒,却又不自觉地收着些情绪,没太敢表露。
当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陶初湿哒哒的头发时,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白皙的面庞顿时微微泛粉,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移开了自己撑在他身上的手,而慌乱之间,她整个人失去了支撑,彻底窝进了浴桶里,溅起来的水花打在她脸上,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
在陶初慌忙要往浴桶外爬的时候,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他冰蓝色龙尾上。
他的龙鳞并非是古人描写的“锡碧金银,众色炫耀”,而是半透明的冰蓝色,寸寸凛冽,犹带寒光。
只是……好像缺了一片?
陶初盯着他龙尾上那缺了一寸龙鳞的地方。
因为缺了一片龙鳞,那一小寸地方的颜色变得有些深,就好像是美玉上的一道细小的瑕疵。
陶初愣了一下,忽然就想起了自己脖颈上系了多年的那枚项坠。
她将项坠就系在她的脖颈间,灯光下,那枚水晶片几乎和他的龙鳞一模一样。
这是巧合吗?
她微微晃神,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只是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快到她什么也抓不住。
他像是不会说话,这两天她无论问他什么,他都只会定定地望着她,静默得像是一幅画。
她盯着他龙尾上缺了一寸龙鳞的地方,不由地攥着自己手里的项坠。
陶初不是陶绍云和郑春月的亲孙女,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郑春月年轻的时候出了些意外,这样的意外就造成她那一辈子都无法生育。
于是他们就从福利院里带回来了一个不满一岁的女婴,取名陶倩音,从此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着。
他们隐瞒了陶倩音不是自己亲生女儿的事实,只盼着她无忧无虑的长大,然而遗憾的是,陶倩音却并没有如他们期待的那样,长成一副温和善良的模样。
同两位老人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不太一样,陶倩音喜欢攀比,也爱炫耀,到高中时,她更显得很是叛逆。
高中时陶倩音学习成绩还算不错,但高考时却出人意料地失利了。
因为陶绍云和郑春月都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名牌大学——衡南大学的教授,陶倩音就想让他们动用关系让她去衡南。
可她的高考分数却要差个十几分才过一本分数线。
她的分数与衡南的录取分数线相差得就更大了。
陶绍云没有答应,陶倩音为此还和他闹了很久。
读完大学后,陶倩音三番五次地换工作,要么是这个工作太苦太累,要么是那个工作工资太低……她总有千万种理由向家里伸手要钱。
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酒吧的男歌手,相识仅仅才两个多月,就要和人家结婚。
陶绍云和郑春月是劝也劝过了,骂也骂过了,都没什么用,陶倩音还是铁了心要和那个男人结婚。
陶倩音结婚的半年后,陶绍云和郑春月在外出旅游登山的时候,在山里捡到了陶初。
那个时候的陶初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除却她脖颈间挂着的那枚冰蓝色的项坠之外,陶绍云和郑春月就再也找不到其它什么了。
他们报过警,也登过启示,但就是没有人来认领这个小孩。
最终,陶绍云和郑春月办了领养手续,把陶初留在了身边。
陶倩音对于陶初这个忽然出现的侄女有很大的敌意,她不止一次反对过陶绍云和郑春月收养陶初。
家庭矛盾日益剧增,陶倩音的丈夫挣的钱并不算多,而她结婚后也一直不太愿意出去工作,但花销却并不小。
后来她的丈夫欠了一笔外债,人家找上门来,她就回来逼着陶绍云和郑春月卖了宽敞的五居室,然后把钱一分不剩地拿走。
陶绍云和郑春月带着陶初搬进了三室一厅的小公寓里住,期间陶倩音过得稍不如意,就还是回来要钱。
到后来,甚至开始偷拿郑春月的首饰和压箱底的钱。
两位老人对这个女儿失望之极。
于是郑春月终于拿出了当年的领养证明,说出了尘封的真相。
陶倩音闹过,哭过,折腾过,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不是这对父母的亲生女儿。
那个时候,她离婚了。
原因是她的丈夫出轨了。
他们结婚的时候就没什么钱,离婚了就更是一分不剩,就连婚房,她也是离了婚才知道,那房子是那个男人瞒着她租的,根本不是买的。
从那时候起,陶绍云和郑春月就只剩下陶初这一个孙女。
陶初一直都知道自己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知道自己生来,就只有项坠这么一个和身世有关的东西。
她从前一直觉得那是一枚水晶片,虽然上面隐隐显露着神秘的银色纹路,看起来也比普通的水晶要更加剔透动人。
但现在,当她见过这个人首龙身的神秘少年,当她看过他寸寸冰蓝的龙尾鳞片时,她忽然意识到,她手里的这枚水晶片,似乎就是他龙尾上缺失的那一片龙鳞。
那么她呢?她为什么会有他的鳞片?
好不容易从浴桶里出来,陶初浑身湿透,还打了个喷嚏,最后她吸了吸鼻子,从旁边拿来之前准备好的干毛巾,递到他眼前。
“擦一擦吧。”她说。
可是他却偏头望着她,那双茶色的眼瞳里雾蒙蒙的,看起来无辜又迷茫。
“……”
这可真是会心一击啊。
陶初讪讪地收回手,然后去找了大一点的浴巾,披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没有腿,整个人看起来也病恹恹的,软趴趴的样子,陶初把他扶进浴室就费了好大的力气,这会儿扶他出来,也让她使出了全部的力气。
把他扶到沙发上的一瞬间,陶初就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一边喘气一边抹后脖颈上的汗珠。
而少年懒懒地依靠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累得脸颊发红,鬓发微湿的模样。
在陶初抬眼看他的时候,才见他原本不着寸缕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穿上了一身雪白的衣袍。
遮得严严实实的。
陶初眨了眨眼睛,除了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之外,还有那么一点羡慕。
这多方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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