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七露一手
庞雨难得自告奋勇一回。不过他是个怕死的人,孤身一人登上大明官船,这种事情对他来说还算很大的冒险。明朝官佐在这方面的名声并不好,以前跟西洋人交涉的时候就多次发生过扣留使者,甚至将其杀害的事情——在大明官员眼中西人皆为蛮夷,跟蛮夷不用讲信义。
庞雨不知道他们短毛是不是被同样看待,虽说钱谦益是个弱质文人,应该不会这么“杀伐果断”,但他还是谨慎从事,带了两名全副武装的护卫兵上船。除此之外自己当然随身也带了仿五四枪,就藏在靴子筒里。
这两名与大明士兵装束完全不同的军人显然引起船上众人浓厚兴趣,从水手到护军,人人都盯着那两人看个不停。不过慑于短毛军的威名,再加上大老板没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钱谦益看了半晌之后,终于开口问道:
“庞军师,那火铳可否让钱某一观?”
“当然可以。”
在庞雨的示意下,一名士兵摘下步枪,先将其交给庞雨,再由后者拿掉子弹之后转递给钱谦益——唐健他们训练出来的这批小伙子很懂规矩,除非是长官。否则谁都没资格下他们的枪。
不过钱谦益也就一文人,他对枪械这类杀人武器其实没啥兴趣,拿过琼海步枪后上上下下看了片刻之后,便有些意兴索然的将其交还。
“倒也寻常,比我朝自制的三眼铳精巧些,但比起西洋人赠送给朝中的几支镶银短铳,似乎还颇有不如——粗大笨重不说,这手柄上连个雕花都没有,实在是太简陋了点。”
庞雨只好笑笑,这位钱大才子果然还是比较适合风花雪月,西洋人拿来做礼物的短枪他见过,就是当初郑彩拿出来那种,镶银雕花,有的还是象牙手柄,确实精致绝伦——可惜还是点火绳的。
这时从旁边又冒出来一位,先是直愣愣冲那卫兵伸出手,见对方目不斜视,理都不理他,又转向庞雨,还一把伸手抓住他胳膊:
“庞军师,此铳可否也让在下一观?”
庞雨愣了愣,差点脱口一句“您哪位?”——这家伙实在太没礼貌了,既不寒喧也不打招呼,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而且明明是在朝他要东西,一张脸却居然还朝他板着——这家伙懂不懂人情世故的?
看他身上也穿一身官袍,应该是钱谦益的随员之一,当初也许还介绍过的。但那时候乱糟糟的,哪儿可能记得这么多。还是钱谦益八面玲珑,见庞雨面露疑惑之色,知道他肯定忘了,于是又开口介绍一遍:
“这位是赵翼赵凤翔,现任南京兵部主事。凤翔乃正宗科举出身,却又曾在边军中历练多年,乃是我东林才子中少有的知兵之人,可谓文武双全。”
这次跟着钱谦益参加谈判代表团的大都是东林党人,这一点庞雨先前已经听王璞介绍过。王璞跟他们混得久了,说话倒也爽快了许多,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早就明光正道告诉他们——咱东林党之所以竭力促成此次招抚,目的就是想要笼络一支靠得住的武力,改变东林长久以来重文轻武的局面,好在朝中争取更大的发言权。
不过东林这帮才子吟诗作赋一堆好手,要说行军打仗可就大都外行了。即使少数几个懂得军事的人才,也大都是因为地位资历足够高了,才获得以文驭武,独镇一方的机会——例如三朝帝师孙承宗这样的人物。可那也要本人有这天赋才行,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文官骤掌大权,多半只会坏事——例如后期的侯询。史可法等人,都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总体而言,这个政治团体中间缺乏拥有基层军事经验的人才,东林党到后面名声扫地,也正与他们在军事方面的短板有关——屡战屡败,说得再好听,表现得再悲壮,也还是白搭啊。
不过万事总有例外,眼前这位赵凤翔赵主事居然曾在边军中混过,倒是颇为难得。听得钱谦益的介绍,庞雨有些好奇地看着那老头儿,倒也不计较他的无礼了。
看他那副样子——乱糟糟的花白胡子,乱糟糟的鬓发,若不是穿着一袭官衣,整个就一路边糟老头儿形象,怎么看也不象是个读书人啊?
“凤翔性情耿直,以前阉党气焰冲天时与其冲突,因为得罪了宫中小人,被重责之后流放边塞,发配至边镇军中听用,不久前才得赦放归。塞上习惯一时未改,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庞军师勿要见怪才好。”
钱谦益还是挺知情识趣的,注意到庞雨面色不豫,便替赵翼解释了几句,同时又示意对方赶紧道歉,那赵翼还不算太迟钝,注意到自己态度不好,连忙咧开嘴巴笑笑。他不笑还好。这一笑露出缺了好几颗牙的婆婆嘴,反而更像个糟老头儿。
“失礼失礼,俺老赵当年因为得罪了皇宫里一个宦官,被打掉好几颗牙不算,还发配边疆吃了十几年辛苦。刚才见庞军师你下巴刮得青溜溜象个太监,一时间有点恍惚……别见怪啊别见怪。”
此言一出,不说对面庞雨哭笑不得,就连旁边钱谦益也是大惊失色——哪有这么道歉的?难怪先前组建谈判团队时人家就劝他别带这个赵老头儿,说这家伙当年吃那官司一半冤枉,一半也着实是自找的。说话有些不着调,别带过去反而坏事。但当时钱谦益算算人头,手底下实在找不出其他通晓军事的人才了,去跟短毛交涉总不能全谈风花雪月?便还是坚持带了这个东林党中的异类——不过他现在有些后悔了。
幸好对面庞军师并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下巴颏儿,面露苦笑之色,之后还是把火铳递给赵翼看了。而赵翼一拿到火铳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瞬间从全身上下都冒出精气神来。
“咔嗒”一声,他居然无师自通的扳开了琼海步枪的机匣,在观察了弹仓片刻之后,眼中微微显出一丝疑惑。
“庞军师,可否让这位小哥儿持此铳射上一发,让我等看看用法?”
看来这位倒是个内行。庞雨笑笑,拿过步枪,原打算亲自射一发,不过想想之后还是把枪递给那士兵本人——解席派给他的这两名护兵都是军中精锐,让他们在大明官员面前展示一下“手艺”也不坏。
“好吧,小毛,露一手让各位长官们看看。”
“是,指导员!”
那卫兵接过步枪,按照操典先扳开机匣检查了一下上弹情况,然后抬眼四顾搜寻了一下目标,瞬间举枪抵肩。“嘭”的一声就开火了。效果立竿见影,一只正停在官船桅杆上歇脚的海鸟扑通一下栽落到甲板上。
旁边钱谦益被吓得惊跳起来,就连赵翼也吃惊不小,他有些恍惚的看着那士兵手中步枪,惊讶问道:
“这么快……怎么没点火呢?”
“这是撞针式步枪,用火帽激发。”
庞雨笑眯眯解释道,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赵翼果然迷惑不解,嘟囔了半天“撞针”“火帽”之类名词,又弯下腰鞠个躬,请求道:
“庞军师,能否再射上几铳,让在下看个仔细?”
庞雨点点头,随手拿起甲板上一个空木桶丢到海里,等漂出去一段距离了,方才回头对那护兵笑道:
“小毛,三种姿势,各射两发,急速射。”
“是,指导员!”
…………
“嘭!”“嘭!”“嘭!”……
一声声清脆的枪响飘荡在琼州海峡,按照庞雨的要求,这名士兵先后用立姿,跪姿和卧姿各自射击两次,每一枪都打得那个木桶碎屑横飞,很快裂成碎片沉入海底。六枪很快打完,士兵重复用拉壳钩拉出弹仓中碎纸片,重新装入子弹的动作,然后爬起来,走回到庞雨身旁,恢复原来的立正姿势。
他在做这番动作的时候,周围众人都是一动不动,庞雨是笑眯眯抱住双手看着这一切,旁边明廷诸人则都是惊呆住了。象钱谦益这种对火枪完全不懂的人还好一些,无非看个热闹而已,而赵翼——他显然对于这个时代的火枪技术有着非常充分的了解,这时候眼中仿佛要冒出火星一样,不等那士兵站稳。迫不及待便朝那边伸出手去,想要再次把步枪拿过来看个究竟。
但短毛军的武器哪儿是他能缴得下的——呼拉一声,两名卫兵都做出了防护姿态,黑洞洞的枪口同时瞄向他,赵翼慌忙后退两步,又连叫了好几声“庞军师”,方才从庞雨手中拿过步枪——当然还是没有子弹的。
也不管身上袍子有没有被弄脏,赵翼模仿那士兵刚才的姿势连续站立,半跪,趴下。他已经看见过这种步枪的完整发射过程,举枪时有意识把枪托顶在肩头,又眯上一只眼睛通过准星观察目标……一切倒也像模像样,只是枪膛中空空如也,不能亲自来上一枪,赵某人显然很是为此感到遗憾。
之后赵翼又请求能看看琼海步枪的子弹,这回庞雨拒绝了,但这似乎并有没能妨碍这位赵主事的想象力,他依然猜到了整装子弹的秘密。
“……抵肩以求其稳;设望山以求其准;子药合一以求其快……妙,妙啊!想不到困扰我大明火器那么多年的问题,在此铳上竟然已经全部解决了!”
“这铳很厉害么?比红毛夷人进贡给朝廷的还好?”
赵翼的反应让旁边钱谦益感到有些丢面子——他刚才可是轻描淡写说这枪不过一般的。这时候问一句,好歹想让赵翼照顾一下自己的脸面。
却不料这位赵凤翔还真是个二杆子,居然完全没思量钱谦益说这话什么意思,死死把那杆步枪抱在怀里,连头都没抬,脱口就是一句:
“红毛夷人那算什么玩意儿,这铳一杆至少顶他们三杆!”
钱谦益这下子满脸通红,他刚才一直都在为赵翼说好话,别说还是长官,就是普通朋友也要顾及下对方面子吧?没想到人家却全不领情,反而这么损他。
“那我大明的火铳比这又如何?”
这文人就是心眼子多,也许钱谦益本身并没有使坏的意思,但随口一句中还是布下了陷阱,偏偏那赵翼还真不象是个读书人,连想都没想便一脚踏进去:
“我大明自己的就更不行啦,大概十杆才能抵这铳一杆。嗯,还要京师神机营中最好的军卒来操纵才行——难怪先前两广军卒接连大败呢。”
钱谦益反而被气得乐了,大家好歹也是东林一脉,他当然不会据此去搞打击报复。不过见这赵主事似乎完全没什么心机的样子,钱谦益也在心下暗自盘算,今后要离这位老兄远一点儿,别莫名其妙被牵连进去。
倒是庞雨在旁边看得清楚些,这赵翼倒不是完全的天真迂腐,只是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怀中火枪上,对其他话题根本懒得考虑,说话才不经过脑子。于是他上前从赵某人怀中把枪支收回,微微笑道:
“天色已晚,赵主事行船多日,想必疲惫得很,思虑也不太周全了,且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了。”
那赵翼很是舍不得,但总不好强留人家的武器,只能恋恋不舍看庞雨拿回,然后便被钱谦益拿出代表团长的资格,强行打发下舱去休息。
临走之前,赵毅犹自回头,直着脖子大喊:
“庞军师,只要你们肯将这制铳之法献上朝廷,子孙公侯万代,定是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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