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的子孙们都为此紧张万分,只有他们的大汗,八阿哥皇太极却一直镇定自若,即使在听到复州惨败的消息后,也依然从容布置西征事宜,仿佛丝毫不受其影响。
多尔衮曾以为这位八阿哥是在虚张声势,和自己一样只是表面上镇定,内心里照样六神无主。却不料八哥还真有对付那些绿皮的策略,并且能够拿得出一整套完善的执行路线来。
多尔衮好歹也带兵征战多年,深知无论行军作战还是日常主政,怕的不是繁难艰苦,而是没有头绪。前方哪怕有再强的敌人,想法子击败他,杀死他也就是了。就怕前路迷迷糊糊,空空荡荡,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该怎么做,这才是真正让统领之人最头疼的事情。
眼下作为大汗的皇太极既然给出了路子,那作为部下的他便不用犹豫,只管跟着前进就是。
多尔衮以前始终觉得这位八哥的能耐也就那么大,自己若不是生的迟了,当年父汗过世时他若有莽古尔泰的势力部众,未尝不能与其掰一下腕子。但是如今,他却深刻体会到了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天命汗这个称号,果然不是侥幸得来。
而另一方面,他心中也在暗自庆幸——亏得如今是诸兄弟中头脑最清醒,计略最为出众的八阿哥在担任大汗,才有可能在这种险恶局面下带着大家闯出一条路来,若还按原先四大贝勒共治的格局,恐怕谁都讨不了好去。
心悦诚服之下,多尔衮深深的低下头去,诚心道:
“大汗之谋略,果然非臣等所能及,臣弟受教了。”
忽然又想起一事,他立即建议道:
“既是如此,我听说抚顺额附在北京城中有些暗子,也许当前就可以用得上?”
但皇太极却摇了摇头:
“当初用间多赖李永芳,是因为他们辽东李家与明国那些军将世家多有旧交往来,可以说得上话。可如今那些绿皮自南方来,又是叛逆出身,与明国将门本无关系。都是两眼一抹黑,从头开始,又何必用他。”
“况且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想交在汉人手中。眼下也不是谈的时候。那些绿皮狂妄自大,若是不能在战场狠狠给他们一个痛彻心肺的教训,他们又岂肯放下身段与我们平等交谈。”
“所以眼下最迫切的事情,还是要打得绿皮胆寒才行,只有将他们的高傲心气打掉了,才好进行下一步的谋划。你回去后也不必着急,跟范永斗说一声,让他慢慢找机会就行。主要精力,还是得放在这一次的战事上。”
“是,臣弟明白了。”
皇太极点了点头:
“那就去做吧,务必谨慎些。”
多尔衮躬身后退,倒退了几步之后方才转头离去。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皇太极忽然咳嗽了几声,伸手抹了一把脸,却见手上隐约有些红痕。
鼻子又在流血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病,私下里找巫医问了好几次都没个明白结果。只说是气血过旺,给了一些药物,可吃了也没什么用。
皇太极默默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棉花,撕扯了一小块填塞在鼻子里。如果光是鼻子流血倒也没什么大碍,但随之而来的头痛体虚,以及时常发作的眩晕之症才是让他感到麻烦的事情。
倘若不是自己身体不行,精力不济,实在顾不过来,与琼州短毛秘密接触的计划他根本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肯定是自己亲自派人办理。然而现在,却只能交给诸兄弟中最有头脑,但野心也最大的老十四来办了。
那小子一贯以来表现得极为恭顺,但皇太极相信他绝对不会忘记——正是自己和代善,莽古尔泰等人联手,逼死了他的亲生母亲阿巴亥。虽然他们后金女真族中其实一贯不怎么看重汉人的孝道,莽古尔泰连他自己亲妈都给杀了,但多尔衮心中孕育着对自己的仇恨,这是毫无疑问的。
仇恨……皇太极冷笑了一声,谁对自己没仇呢?二哥代善原来是继大哥诸英之后,父汗最为年长的儿子,本来有希望直接被确立为继承人的。但一次莫名其妙的“与母妃通奸”事件,便让他永久失去了父汗的信任和宠爱。
那么多年过去,他多半已经猜到了谁是那次事件的幕后黑手。更不用说自己从当初说好的四大贝勒共治,到如今的南面独坐。阿敏和莽古尔泰两人已死倒也罢了,代善作为曾经与自己并列的统治者,到如今时时都要卑躬屈膝的臣子,他的心中没有仇恨?
莽古尔泰那一系,仗着母家强盛,本人也是悍勇无匹,一度是父汗死后,诸子中对大汗之位最有竞争力的贝勒。但却被自己联合了代善等人,利用他杀母之事大肆攻击,最终只混到四大贝勒之一。
而之后又被自己抓住各种机会连续打击,曾经强盛一时的正蓝旗如今已是大为衰落。虽然莽古尔泰,德格类先后死去,但当前掌权的莽古济对自己可谓恨之入骨,整天咒骂不休——这个蠢女人,当真以为自己不敢动她?
阿敏,舒尔哈齐之子,所部当年曾是与努尔哈赤共同举兵,在爱新觉罗家族内并驾齐驱的强大势力,甚至一度有取而代之的野心。阿敏的父亲和兄弟都是死在父汗手上,但本人依然作为舒尔哈齐一系的继承者,掌握着众多的部众和兵力——他对努尔哈赤的所有后裔都有仇恨,这一点人人知晓。
包括下面那些小贝勒,对自己也有着诸多不满:阿济格不用说,跟多尔衮是同母兄弟;阿巴泰因为出身卑贱经常被欺负,他嘴上不说心里头可明白得很;就是豪格那蠢小子,也经常怨恨自己对他管束太严,又没有直接立他为继承人,时常发出各种牢骚。
这些人恨自己吗——也许还谈不上。但要真相信他们象嘴上喊的那样对自己如何爱戴,那就太蠢了。既然坐到了后金大汗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指望旁人对自己有真正的善意了,被人仇恨,是正常的。
仇恨又如何?多尔衮和阿济格,还有最小的多铎都深恨自己,但这并不妨碍自己多次利用他们三兄弟的两白旗势力对付莽古尔泰的正蓝旗。自己和代善彼此厌恶,双方其实都很清楚这一点,但在应对外界的一系列挑战时,他们依然能联合起来,共同压制那些不服的势力。就连阿敏死后,他的弟弟济尔哈朗依然得到重用,署理刑部,同时也安抚着镶蓝旗下,那些原属于舒尔哈齐麾下的部众。
王者,从来无惧仇恨!哪怕你们心中恨我恨得要死,见了面还是得恭恭敬敬向我磕头,更要拿出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勇气策略为我效力,完成我所交代的任务。心里不服气?憋着!
这便是身为后金大汗的自信与骄傲,任你心头怀恨,但最终还是只能为我所用!
皇太极站在那里,思绪飘飞了一会,终于想起来再把棉花放回怀中。伸手进口袋时手指碰到一个硬东西,拿出来一看,却是那枚短毛火铳的子弹。
拿在手中把玩片刻,皇太极嘿然自语:
“谋事在人……如今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希望长生天能保佑吧。”
随手将那子弹丢进了草丛,皇太极转身离去,在他的细长双目中,隐隐约约浮现着道道精芒。
…………
此后数日,满蒙精骑分头齐出,四下抄掠。按照皇太极的方针,只在京城周围不断劫掠,以消耗明军实力。
阿济格入定兴,岳托下房山,多尔衮战涿州,阿巴泰攻固安……各军又先后几次奇袭至北京城下,虽然未能攻入城中,却将周边村庄田亩尽数焚烧,没有及时躲进城的农户商队亦被杀戮一空。
随即又先后克文安,破宝坻,杀光了当地军民。攻陷顺义,阖城官吏无一幸存。至怀柔,占据河西务,屯兵密云、平谷……在短短一个月内,遍蹂畿内。
相比之下,明军的应对则无比迟缓笨拙,崇祯皇帝这回是真慌神了,先是下令文武大臣分守各处都门,又以太监高起潜为监军,命兵部尚书张凤翼总督各处援兵——和五年前一样,北京再一次向周边各镇发送了勤王诏书,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其中依旧不包括琼海镇。
不过包不包括其实都无所谓了——和上一次天下诸军踊跃前来勤王的热忱相反,这一回各镇基本上都按兵不动了,即使有响应的人马,也只是远远找一座城池驻扎下来,根本不敢出击,更不敢与后金一战。
至于被朝廷寄予厚望的辽镇兵马——蓟辽督师傅宗龙是早早就派出了援军,但第一拨的援军:山海关总兵尤世威和宁远团练总兵吴襄两人所率兵马直到今天也没出现在北京附近。甚至于朝廷派去的军使一时间都找不到人——这好几千人马竟然在京畿周边失踪了!
再向辽镇催促,傅宗龙那边态度极好,一方面答应赶紧派人去寻找前军——就让吴襄他儿子去,总不见得找不到自己亲爹。另一方面也立刻派出了第二波的援军:辽镇核心,关宁悍将祖大弼亲自率领的五千精锐,这也是辽镇所能派出的最大机动兵力了。
不过当那位兵部使者提出:傅总督久历战阵,是不是能随军亲赴京师,代为统率诸多勤王兵马时。傅宗龙却一口拒绝了——后金入寇,如今蓟辽防线亦是吃紧,本职万不敢轻离。太子少保张凤翼张老大人久居夏官大司马一职,定能运筹帷幄,指挥各路人马决胜于京师!
——话说得很好听,事情也安排的干脆,谁也不能说他不尽力。蓟辽督师么,只要保证蓟辽防线的安全就行了。之前那位袁督师胡乱插手京畿事务,一听到北京有危险就急匆匆率军跑回来救驾,还大模大样接管了各路勤王军的指挥权——他最后的下场,大伙儿可都看见了。
傅宗龙如今避嫌也是理所当然,其余各镇似乎也都是差不多的想法,朝廷的勤王诏书不能不理,多多少少都派出了些人马,不过各镇主官全都没来——京畿事务么,肯定还是要朝廷亲自处理的,这是兵部尚书张凤翼的锅,可没那么容易甩出去。
可不管明军内部怎么推诿拖延,外面军情如火终究是免不了的。而性情向来急躁的崇祯皇帝在被围将近一个月后,也终于失去了耐心。
九月十七,当后金与蒙古大军再一次兵临城下,在西直门外耀武扬威时,困坐于金銮殿里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看着阶下大臣们那一张张无奈的苦脸,以及只会磕头和喊“听凭圣裁”的废话,愤怒的一脚踢翻了身旁宫灯:
“不必再议了,传朕旨意——诏令琼海镇速派兵马,入卫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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