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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海船疑惑,包子立功 上(1 / 1)

050章分析利弊,利誘管事

舒雪玉看了眼旁边的裴元容,借口带裴元歌去看库房,一起出来。裴元容仍然沉浸在五殿下的青眼里,根本没注意。到了僻静地方,舒雪玉这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三小姐的院子里失窃,听说丢了好几样贵重的东西,她的丫鬟绣玉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夫人先更换了采薇园的管事妈妈,然后今天又带三小姐外出,所以才会出这样的事情。下人议论纷纷,说这事透着蹊跷,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说,这是您给章姨娘和三小姐的好看!老爷不在府,总管出府采买物品,朱副总管称病,府内现在没人管事,越发闹得大了。”

裴元歌暗自生疑,敏锐地道:“你才离开一会儿,就打听得这么清楚了?”

“回四小姐的话,奴婢才刚到府,遇到您身边的丫鬟木樨,这些话都是她托奴婢转告您和夫人的。”

先前明锦身边的丫鬟,都是以草药花木为名,静姝斋也就延续了这个习惯。而木樨就是当初挑选丫鬟时,因为紧张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裴元歌当时赞她心思细腻,善解人意,而从今天的事情看来,她的眼光一点也没错,木樨看事透澈,巨细无靡,日后必定会是臂膀。

而到现在,章芸的算计也就清晰了。

前几天,朱副总管曾说采薇园的管事妈妈醉酒误事,推举了陈青家的上来。当时裴元歌和舒雪玉都没在意,确定这陈青家的资格品行都还好,就准了。接着今天又让裴元容跟着舒雪玉外出,不过……裴元歌沉思着,夫人和她现出来,裴元容晚了会儿才出来,但府内却说是夫人带裴元容出来,恐怕这一步被裴元容弄出了纰漏。如果一切都按照章芸的算计进行的话,先是撤换掉采薇园的管事妈妈,再来找借口带裴元容外出,偏偏就在这时候,采薇园闹出失窃的篓子,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夫人故意设计的。

当初夫人就是因为毒害娘亲的罪名被软禁,败在一个“妒”字上。

既然是妒,那么容不下妾室和庶女就再理所当然不过了。章芸这计谋,不是随便栽个罪名给夫人,而是要借此勾起父亲的新仇旧恨,好让夫人再度失宠。看来夫人的确对章芸造成了威胁,她才会这样苦心设计。

盘算定了,裴元歌微笑道:“夫人,等回府后,这件事交给我处置好不好?”

“你别小看了这事,虽是失窃,但处理不当会落个苛待庶姐的名声,你又何必来趟这趟浑水?”舒雪玉摇摇头,“反正这种名声我担当得多了,还是我来吧!”

“夫人放心,既然我要应承,就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章芸算计。再说,我比夫人更合适处理这件事。”裴元歌嫣然一笑,明眸生辉,“首先,夫人您是嫡母,三姐姐是庶女,长幼尊卑有别,难免会让人觉得您在恃强凌弱;第二,说句不好听的话,在父亲心里,对我的信任要比对夫人高些,如果处理的人是我,父亲的立场会公平很多;第三,现在毕竟名义上是我主持中馈,夫人只是协助指点我而已,所以,于情于理,这件事都该让我处置才是。”

舒雪玉凝视着裴元歌,眼眸中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遇事如此冷静缜密,转念间便将各种利害关系想透彻。这份敏锐本是好事,可是出现在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身上,总难免会让她有些心酸,尤其,她知道,这个孩子并非天性如此。要经历多少事端,才能把她磨练成这个样子?这个孩子,实在很不容易!

“元歌……”舒雪玉摸摸她的头,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最后只道,“好,你来处置。”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声低喊,一个摸头的动作,一声叹息,竟让裴元歌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来。但她很快将这种疑惑抛弃,专心地思索着眼下的局面。按照她的意思,反正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回去倒是正撞在那些人的枪口上,不如先晾他们一晾,只要赶在裴诸城回府前回去就好。

舒雪玉点头,心中打定主意,如果这件事最后难以善了,那么就由她负责好了。

论聪慧谋算,元歌比她强得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无法收拾善后的时候站出来,替她遮挡风雨!这个孩子,缺少个能够为她担当事情的人!

因此,等她们回府,已经是黄昏时分。

才刚进府门,管事张德海就过来禀告此事,总管出府采买,至今未归,朱副总管又称病,便以管事为首了。他只将事情讲述了一遍,就袖手弯腰站在了一边。

听说院子失窃,裴元容立刻跑回去看丢了什么东西。

看来章芸并没有把整件事告诉裴元容,恐怕也是怕她露出破绽。可惜,最开始裴元容就把事情弄砸了!裴元歌微微一笑,扫了眼张德海,道:“知道了,把相关的人带到静雅堂,我稍后就到。”见他领命就要离开,忽然就叫住他,沉默了会儿,才道:“张管事似乎不太受重用,不然不会平时见不到人,这次却被推出来让你来禀告此事了,是不是?”

张德海心头一震,勉强控制住了脸色变化。

当年,舒雪玉被禁前后,裴府杖毙了一批下人,又撵了一批下人,出现了极大的空缺,张德海就是那时从庄子上升上来的。他做事一向勤勉认真,但人太老实了些,不如新来的管事下人会钻营送礼,而他家媳妇跟他一个德行,心巧嘴拙,因此做了十年,还是管事,眼看着那些不好好做事,却凭着油嘴滑舌升迁的人窜上来,心头哪能没火气?但这话绝不能当着主子的面说,此番被问起,他也只能道:“那是小的愚钝。”

裴元歌当然清楚门道,摸了摸手腕的玉镯,悠悠道:“愚钝不愚钝,倒是次要,要紧的是,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眼下就有个机会,如果你能把握住,做得让我满意,我就让你顶替了朱副总管的位置,如何?”

张德海又是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双眼顿时流露出渴望艳羡的神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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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章四小姐理事,好手段!

不过,他还没昏头,等到章姨娘出来,四小姐这理事之权多半还要还回去,因此但笑不语。

“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既想要平稳,又想要得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张管事好好思量吧!”诱饵已经跑出,裴元歌也不再多说,微微一笑,径自和舒雪玉离开。

回静姝斋换了衣裳,又重新洗漱一番,裴元歌带着紫苑和木樨,来到了静雅堂。舒雪玉早已经到了,只静静地坐着。与此事相关的人也已经带到,只朱副总管仍旧称病不到。

故意装病,想推脱事由?裴元歌将手中的茶盅往桌子上一放,淡淡道:“病了?张德海,你去告诉他,让他这会儿过来。若真是病得不能起身,我亲自带着京城最好的大夫去探他,务必让他后半辈子在床上过得舒舒坦坦,半点不用操心。”若他还敢装病,索性就让他真的“病重”,对于章芸的爪牙,她才不会心软!

这话一传,朱副总管很快就到了:“奴才拜见四小姐!”

见他面色苍白,颤颤巍巍地故作姿态,裴元歌也不恼,静静地道:“看起来,朱副总管病得不轻,倒是我不体贴,强人所难了。既如此,我也不敢拿裴府的事情麻烦你,你卸了副总管的事儿,回去养病吧!什么时候好了再来见我,如何?”

朱副总管可不想丢掉这差事,心中一震,忙道:“奴才已经不要紧了。”

裴元歌发出一声哂笑,却不再理他,转头去打量地上跪着的陈青家的:“你就是三姐姐院子里新换的管事妈妈?既然身为管事妈妈,就得打理好采薇园的事务,光天化日之下,让人偷走三姐姐一套汝窑粉彩茶具,一套琉璃头饰,一只点翠簪,一个官窑大花瓶。陈青家的,你可知罪?”

陈青家的早得到了嘱咐,道:“奴婢知罪,请四小姐责罚!”

“按照府里的规矩,玩忽职守,应当杖五十。”裴元歌声音浅淡,“朱副总管,我没说错吧?”

朱副总管没想到她理事才几日,已经将府内的规矩摸得透熟,心中更觉这位四小姐深不可测,小心翼翼地道:“按规矩是该如此!”

“杖五十有些狠了,我看杖二十,给个教训也就是了。”裴元歌随口道,也不理会众人的惊讶猜疑,“失窃的东西共计两千四百二十一两银子。陈青家的,此事因你失职而起,这损失得由你赔偿吧?”

“是,可奴婢实在赔不起啊!”陈青家的为难道。

“不要紧,我会记账,这两千四百二十一两银子,可以慢慢还,若你们还不完,就到你们的儿子女儿一辈,若还是还不完,就扣到孙辈。不只是月例,但凡你们家里得了进益,就得拿来还账,要一文钱不差地还清才算完!”裴元歌的语气随意,神情淡然,但说出的话却让众人哗声一片,这种慢刀子割肉,可比打五十大板要狠得多了,这位四小姐真是好手段!

陈青家的慌乱得直磕头:“四小姐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要我发慈悲也不是不行,你若能找回失窃的东西,就免了银钱的责罚,若能找到盗窃之人,连这二十板子也可以免了。”裴元歌手臂放在椅圈处,神情平静,“要么挨板子,赔钱;要么找回失物,抓住窃贼,你自己选吧!”

这是要她选择保章姨娘或者自保……陈青家的固然不想得罪章姨娘,但若要照四小姐这样责罚,无论章姨娘怎样奖赏她,最后都要拿来还债,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而且,有这样的债务,她的儿子女儿也说不到好的亲事,还要祸延子孙。虽然那些东西现下都在她家里,但贸然拿出难免引人怀疑;可要她为此搭上一家人的前程,却又不甘心,心中一时犹豫难决,神色挣扎。

朱副总管咳嗽一声,道:“四小姐,这样不太合适吧?”

如果陈青家的真的受不了这威逼利诱,将东西拿出来,那章姨娘的计谋可就全失败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合适?难道朱副总管觉得,按照以前的惯例,下人疏失造成损失,只打板子,最后却要由主子来补空缺,这样很合适?”裴元歌幽黑的眸瞥向他,又叹道,“我看,朱副总管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连带着脑子也不好使了,坐这副总管的位置,恐怕也有些勉强了吧?这陈青家的是你举荐上来的,后院的安定也是你的职责,居然让窃贼潜入……要是不能找到窃贼,寻回失物,你也副总管也别做了,另觅贤能吧!”

朱副总管目瞪口呆,刚才他还想为陈青家的求情,没想到转眼间,他也沦落到陈青家的的两难境地。

若不能找到窃贼,寻回失物,那就是他这个副总管无能,四小姐罢黜他名正言顺。但他钻营许久,好容易才得到这个位置,不到油水丰厚,而且受人敬重。出去报上裴府副总管的名号,连差不多的官员都要敬让他三分。就这样被任免,连他都觉得不甘!

谁知,事情竟还没完,裴元歌继续道:“我初次理事,虽有心提拔,但对众位管事的能力还不清楚,就拿这事试水吧!谁能最先找到失物,寻到窃贼,管事就升他做副总管;管事以下的,升职一级,赏银百两,所有人的机会都一样,你们看着办吧!”

舒雪玉看着裴元歌处事,暗自叫好。

失窃这件事,府内知道内情的肯定不少,现在元歌已经将诱饵抛出,于陈青家的和朱副总管来说,要以此事将功赎罪;于其余人而言,却是利诱,而且是分量十足的利诱。只有一块肉,却有这许多饿狼,一个两个能忍住不咬,难道所有人都能忍住?而这种想法人人都会有,也会更加动摇他们的心思,元歌真是好手段!

看着周遭人的神态,朱副总管暗叫不好,这件事连他都会心动,何况别人?尤其,副总管的位置,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现在有这样的好机会,谁肯轻易放过?

裴元歌这时却不再多话,只慢慢地啜茶,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052章嫡庶之别,追讨失物

张德海垂头躬身,心中却翻起了滔天巨浪,终于明白裴元歌先前所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了。单看他与四小姐接触这片刻,就知道她的心机手段有多高明,何况,她还让荣宠十年的章姨娘被软禁……心头间反复思量着,终于暗暗下了决心,悄悄派身边的人离开了静雅堂。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

就在这时,裴元容身边的大丫鬟绣玉却进来道:“四小姐,老爷已经回来了,三小姐把整件事的前后经过都说了,老爷让你和夫人到同袍堂去!”这话一出,堂中众人心思又重新返动,连张德海也有些懊悔,但派出去的人已经追不回来,只能希望四小姐能在老爷面前应付过去。

舒雪玉有些担心地道:“元歌,我们快过去吧!”

裴元歌却不急,先将众人遣散,然后才和舒雪玉一道去了同袍堂。

屋内,裴元容正泪流满面地哭诉着,裴诸城则不住的软语安慰。裴元歌不急着分辨,先到书桌边,试了试茶水的温度,这才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裴诸城面前,柔声道:“父亲公干一天,想必累得很了,先喝杯茶润润嗓子,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不用着急。”

裴诸城正是又累又渴,欣喜地道:“还是歌儿贴心,知道心疼父亲。”

裴元容没想到自己哭诉了半天,却还不如裴元歌一杯茶,又气又恼,哭着道:“父亲还赞她!也不知道她跟夫人安的什么心思,才刚理事,就换掉我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今儿又说要带我去看铺子,学认账,谁知道偏就失窃了。事后,夫人和四妹妹一不追查窃贼,二不重罚管事妈妈,三不肯补我丢的东西。这分明就是欺负我是姨娘养的,故意怠慢我。姨娘如今被软禁,女主只有父亲可以依靠,父亲要给女儿做主啊!”

这是章芸原先设定好的剧本,她也不管情形是否适合,就照搬了过来。

裴元歌刚接过裴诸城喝空的茶盏,正要再给他斟杯茶,听了裴元容的话,气得将手中的茶盏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砸个粉碎,冷声怒喝道:“三姐姐你说什么?”

她素来沉静从容,再委屈也只是落泪,裴诸城从未见她如此,忙问道:“歌儿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裴元歌置若罔闻,冲到裴元容面前,恼怒地道:“你说我我仗着我是嫡女,欺负你这个庶女?咱们把话说清楚!从小到大,什么东西不是咱们姐妹三个各一份,什么时候偏过我?且不说父亲和姨娘都不是这样的人,单说咱们姐妹的情意。不说别的,我屋子里的东西,但凡好的,你看得上,我送了你多少?好,好,既然担了恶名,索性坐实了。”说着怒声喝道,“紫苑,拿单子来对,凡我送三姐姐的东西,都要回来!从今往后,我再不敢当你是我姐姐,你这哪里是我的庶姐,分明是个祖宗,我供不起你行不行?”

紫苑应了声,转身就回去取单子。

提到静姝斋的东西,裴元容顿时心虚起来,支支吾吾地道:“那些,都是你送给我的,怎么能要回去?”

裴诸城两边劝和道:“好了好了,都是姐妹,何必分得这样清楚?”

他以为只是写胭脂水粉,衣料布匹等物,然而,等紫苑把单子拿来一看,裴诸城倒先恼了。什么青玉狻猊,紫檀插画,珐琅妆盒……样样贵重,许多更是明锦留下的遗物,居然全被裴元容要了去!又勾起先前,容儿去探歌儿的病,结果却索要起屋内东西的旧事,更怒不可遏,喝道:“胡闹!裴元容,这些东西亏你敢拿!照这单子,一样一样的,全给歌儿还回去!”

裴元容吓呆了,却又舍不得那些好东西,嗫嚅道:“那些都是四妹妹送我的!”

“是啊,我都是送了白眼狼!教习先生陷害我,三姐姐你替先生作证;皇宫里,你偷我的诗,却反而冤枉陷害我;这会儿又说我仗着是嫡女欺负你这个庶女……早知如此,我丢水里也不送你!”裴元歌又是委屈又是气恼,没忍耐住,转身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她素来沉静内敛,再委屈也极少这样,可见真的被伤了心!

“石砚,带人到采薇园去,照着这单子,把四小姐的东西都拿回来!”裴诸城很恼怒裴元容的眼皮子浅,裴府的女儿,章芸又掌府,难道还能苛待她?竟然这样上不得台面!“歌儿你也是,大气也该有个分寸,你母亲的遗物,你也敢送出去?”虽然也是责怪,但语调和亲疏却是截然不同。

裴元歌哽咽着道:“女儿原本想着,姐妹和睦要紧,谁知道……”

裴诸城瞪了她一眼,取出袖中的手帕,给她擦眼泪,却再也没问采薇园失窃的事情。歌儿连那样贵重的东西,都肯舍了送容儿,又怎么会故意苛待她?分明是容儿借机胡闹,硬要生事端!

他不问,裴元歌却主动将事情经过道来,连带着说明自己这样做的原因:“虽然说裴府有旧例在那儿放着,但女儿觉得不妥,俗话说,财帛动人心,虽然是五十大板,可难保不会有人见财起意,拼着受痛偷了东西去。倒不如借此事改了惯例,给心怀不轨的人一个警戒,也能督促管事妈妈们认真办事,不敢敷衍!如果女儿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父亲指点。”

“不,你做得很好,就照你说的办!”听到女儿行事有度,处处大家风范,裴诸城十分欣慰。

裴元歌娇俏地道:“都是母亲教导得好!”

从头到尾,舒雪玉一言未发,眼看着裴元歌将一场风波化为无形,反而更得裴诸城恋爱,心中佩服。但这样的手段,显然不是她这位正室夫人能用的。而元歌肯将那样价值千金的东西送给裴元容,任谁也不能说她苛待庶姐。正如元歌所说,这件事,让元歌处理比她要适合得多。

听到元歌把功劳都推给她,舒雪玉一怔,抬眼望去,正好迎上裴诸城复杂又带着些许欣慰,些许歉意的眼眸,心中一震,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就在这时,石砚来报道:“老爷,张管事求见,说是找到了失窃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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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章姨娘的“赔罪茶”

张德海进屋,见先告状的三小姐瘫坐在地,神色畏缩,而四小姐眼角虽有泪痕,却是笑意宛然,老爷则满眼赞赏宠溺,心中庆幸,还好自己赌对了,比别人快一步。行礼过后,恭声道:“启禀老爷,夫人,四小姐,按照四小姐的分析,此事该是内贼所为,因此奴才在院内仔细搜查,果然从陈青家的家里搜到了失窃的物品,看来这事是陈青家的监守自盗,特来禀告。”

裴元歌并未说过这话,他这样说,是将功劳推给裴元歌,表示效忠之意。

先前听说静雅堂的经过,裴诸城就觉得小女儿聪慧有度,这会儿听说张德海按照她的吩咐行事,果然找到了失物,而且正如裴元歌先前所说,是管事妈妈见财起意,越发觉得小女儿冰雪聪慧,赞赏地摸摸她的头:“我们的歌儿猜的一点都没错,叫父亲都要惭愧喽!说不定以后父亲有为难的公事,还得向小歌儿讨教呢!”

“父亲就爱拿我说笑!”裴元歌娇嗔,“对了,女儿先前说,如果谁能找到失物和窃贼……”

裴诸城大手一挥,爽快地道:“都按照你说的办,就升这个张管事做副总管!张管事,这可是四小姐格外给你的恩典,你要记得!”说着,挥挥手,命欣喜若狂的张管事退下。

看了眼瘫倒在地的裴元容,裴元歌犹豫了下,还是没讲五殿下求绣图的事情说出来。

裴元容和章芸不同,她毕竟是父亲的女儿,有着血脉相连的骨肉之情,任这会儿再恼,日后总还是会心软。倒不如先把这事存起来,等父亲气快消的时候再拿出来,让父亲重新对裴元容恼怒起来。就这样一件事一件事慢慢地磨,磨到父亲无法忍耐,对她彻底失望的那一天……就像前世,章芸对她做的一样!

裴诸城沉吟了会儿,道:“歌儿,以后你若无事,就到书房来帮帮父亲吧!”

这话一出,三人都愣住了。裴元歌有些惊讶地道:“我能帮父亲什么?”

“来帮父亲读信,将各种公文分类,以前你大姐姐也帮我做过这种事情。虽然说是女儿家,但咱们裴府的女儿不能小家子气,只局限在后宅里,需得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聪敏练达才是!”裴诸城微笑着道,看着眼前酷似明锦的女儿,心中欣慰不已。

如果说,以前父亲的宠信是因为她是女儿,那现在就是因为相信她的能力了。

裴元歌欣喜不已,歪着头笑道:“只要父亲不嫌我愚笨,女儿当然愿意跟着父亲开开眼界了。”偎依上去,挽着他的手臂,撒娇道,“不过女儿不懂这些,父亲您得慢慢教我,不许嫌麻烦。不然,女儿就吩咐厨房,不给你饭吃!”娇俏地皱皱鼻子,神情娇憨可爱,引得裴诸城大笑不已。

消息传到四德院,章芸又气得半死。

她这次针对的是舒雪玉,没想到却被裴元歌包揽过去,到头来算计落空不说,还让容儿失宠,又搭了朱副总管进去。最气闷的是,那小贱人竟然因此得福,被钦点到他的书房协助老爷,这可是只有华儿才有的殊荣,怎能被这小贱人抢了去?尤其,那还是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小杂种!

察言观色,王嬷嬷知道章芸气恨已极,劝道:“姨娘,老奴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那小贱人是老爷心尖上第一位的人,不能硬碰。当务之急是要挽回老爷的心思,除了伺候讨好老爷外,老奴觉得,你还是得从四小姐身上入手,不能再让老爷觉得您对四小姐不用心,心怀嫉恨,不然,只怕情形会越来越糟。您要沉得住气,想想当初,您是怎么对付如日中天的夫人的?”老皱的脸上意味深长。

章芸看着她,若有所思。

“嬷嬷放心,四小姐既然是老爷心尖上的人,也就是我心尖上的人,往后我定会好好待四小姐,连老爷都要退一箭之地,会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不是。如果有不是,那也只能是四小姐的不是。”原本咬牙切齿的表情,在说完这段话后,顿时变得慈爱温柔,恭和谦卑,神奇无比。

看着章芸诚恳得天衣无缝的神情,王嬷嬷就知道她想通了,满意地点点头。

转眼间,半月期限已到,解除禁足这日,章芸来到蒹葭院,满面愧色地跪倒在地,却是先向裴元歌磕头赔罪。

“四小姐,婢妾前番延误了四小姐就医的时间,差点酿成大祸。这半月,婢妾每日都在反思,惭愧懊悔不已,特此给四小姐磕头赔罪!”章芸说着,磕下头去,神色诚恳无比,又双手奉上茶盏,“四小姐若肯宽宥婢妾,就请饮了此茶。若不肯,婢妾也毫无怨言,都是婢妾狂妄无状,就算四小姐不肯原谅,也是正常。”

裴诸城见她将元歌放在首位,心中欣慰,微笑着点点头,看来她的确是认真反省了。

明明恨她恨得要死,却还做出这样谦卑的姿态,恐怕心里的恨意更盛吧?裴元歌眸波流转,故意犹豫了会儿:“算了,姨娘都这样认错了,谁叫我天生不记仇呢!”说着嫣然一笑,上前去搀扶章芸,“姨娘快起来吧,说起来您也算我的长辈,这不是折我的福寿吗?”

“四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婢妾不过是奴才,焉敢称长辈?”章芸谦卑地道,依然跪倒在地,柔声道:“四小姐若不再怪罪婢妾,就请饮了这杯赔罪茶吧!”

将姿态放得低低的,自称奴婢,请人喝赔罪茶。那姿态,那模样,仿佛别人不喝就是刁蛮任性,记仇小气,故意为难她。舒雪玉十年前没少喝这样的“赔罪茶”,此番见她故技重施,又拿这招来对付裴元歌,不由得怒气上涌,正要开口,却被白霜拉住,冲着她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舒雪玉咬咬牙咬住,看元歌怎么应付。

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不给她个教训,真以为自己演技无敌了?谁都必须按照她的算计来!裴元歌眸光湛然,笑意宛然,悄悄靠近章芸耳朵,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声道:“章姨娘,你说,如果我喝了你的赔罪茶,却突然身体不适,父亲会怎么想?”

054章亲如母女,各有算计

章芸一怔,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液,用苦肉计,再栽赃陷害,这种事情,裴元歌先前已经做过,故技重施也是寻常,若老爷以为她在茶里动了什么手脚,麻烦可比先前风寒一事更大。正忐忑难决时,却听裴元歌一声轻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我逗姨娘玩儿呢,姨娘也当真了,瞧把你吓得!这茶不是要给我喝吗?”

说着伸手去取茶。

章芸却下意识微缩,闪过了裴元歌的手,目光警戒。她可不认为裴元歌是在开玩笑!

裴元歌脸上的笑意更深,明眸深深地凝视着章芸,柔声道:“姨娘怎么了?难道舍不得这杯好茶?”这句话她是用正常的语调说的,立刻引起屋内众人的关注,都奇怪地看着章芸,不明白她明明要向裴元歌敬茶赔罪,却又为何不给四小姐。

众目睽睽之下,章芸进退维谷。

王嬷嬷忙打圆场道:“这杯茶有些凉了,姨娘怕对四小姐不好,因此想换杯热茶过来。”轻轻地推了推章芸,示意她去重新斟茶。

就在这时,正巧裴元巧等人都来请安,章芸顺势装作忘了这茬,再不敢提敬茶赔罪之事。裴元歌也不在意,只笑吟吟地望着章芸,看着她因为自己每一次目光扫到茶杯上而紧张,忽然开口道:“父亲,既然姨娘已经解禁,女儿暂代理事之权也可以还给姨娘了。”

章芸本以为舒雪玉和裴元歌定会霸着理事之权,为了不与她起冲突,连暂时放弃理事权的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裴元歌却主动提起,惊疑不定。嘴里却推诿道:“婢妾是有错之人,不敢奢望再掌府务,若四小姐觉得劳累,不如请夫人代劳。”知道裴诸城绝不会将府务交给舒雪玉,她乐得做好人。

“姨娘这是想偷懒呢!”裴元歌笑道,“我最近要在书房帮父亲,又要打理静姝斋,实在忙不过来,姨娘就当帮我个忙,接过这理事之权吧!”

就这样,经过双方再三互相谦让,章芸“无奈”地接下了理事之权。

见女儿丝毫不贪权,很有他的风度,裴诸城微笑点头,更觉得这个女儿大气可信,比容儿更招人疼。

章芸解禁,又重新拿回掌府之权,裴府的下人都在暗里猜测,这次姨娘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夫人和四小姐。出乎意料的,章芸竟如同洗心革面般,对舒雪玉和裴元歌百般迁就照顾,半点不许下人怠慢,尤其是裴元歌,细心体贴得无微不至,连裴诸城和裴元容都退了第二。若非裴元容正忙绣雪猎图讨好五殿下,只怕又要闹将起来。

更出乎意料的是,四小姐竟也因此与章姨娘亲热起来,两人“相见甚欢”,直如亲生母女般。舒雪玉担心裴元歌年幼,被章芸的花言巧语所骗,几次劝说,裴元歌却笑吟吟地道:“夫人放心,我有分寸的。章芸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在父亲面前装贤惠人,我若拒绝发难,她正好装委屈,倒让我成了恶人,那岂不是如了她的意?不过,她以为这样装好人,我就拿她没办法,那可就打错算盘了!”

针对有针对的算计法,亲热也有亲热的折腾法,她倒要看看,章芸能忍到什么地步?

表现上章芸现在仍是掌府之人,与先前无二,但后宅女人的荣辱,多半还是取决于男人。从舒雪玉出院到现在,裴诸城只在四德院歇了一次,还闹出大乱子来,裴府下人都悄悄议论着章姨娘将要失宠,也就没那么恭敬逢迎,都拿大起来。但这种事情,除非裴诸城再回四德院,用铁样的事实证明她仍得宠,否则无用。

这一点,章芸知道,裴元歌也知道。

算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晚裴元歌取出棋盘,对到静姝斋来讨好逢迎的章芸道:“闲着无聊,姨娘不如陪我打双陆吧!”

章芸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与裴元歌和睦,当即应了。

裴诸城棋艺极高,精通各种棋类游戏,为了讨好她,章芸也曾精心学过双陆,但跟裴元歌打了十几盘,竟一盘也没赢,脸上未免讪讪地有些挂不住。裴元歌却不在意,依然打得兴高采烈,到了安寝时分,还说与章芸玩得十分开心,舍不得她走,留了她一道睡。

小姐肯留宿姨娘,这是难得的荣宠,章芸焉有拒绝之理?

约莫两刻钟后,王嬷嬷兴高采烈地来到静姝斋,却被紫苑拦住:“嬷嬷做什么?”

“你这小蹄子!”王嬷嬷瞪了她一眼,却绷不住脸,堆笑道,“老爷方才叫人传信,说他今晚会宿在四德院,我来告诉姨娘,请姨娘回去准备准备。你这样拦着路,小心老爷发怒!”姨娘数日的忍辱负重没有白费,老爷又回转心思,这可是姨娘期盼了许久的宠幸,若能把握这次机会,将老爷留几晚上,还有谁敢再说姨娘失宠了?因此言语中带了几分喜气和倨傲。

紫苑暗赞小姐料事如神,似笑非笑地道:“姨娘已经熟睡了,怕是不能侍候老爷了。”

“既然睡了,就去叫姨娘起来,反正老爷要过会儿才能到四德院。”王嬷嬷继续道,浑然没放在心上。

紫苑却哼了一声,道:“四小姐今日跟姨娘打双陆,打得开心,这才留了姨娘一床睡。四小姐打小身体就不太好,之前又是美人泪,又是风寒入侵,身体更弱了,夜间浅眠,好容易睡着,若是被惊扰了,错过了宿头可就再也难以入睡了。明儿老爷看到四小姐一脸憔悴,问起来,你自去领罪,不要带累我!嬷嬷若要去叫,自去叫,我可不敢惊扰四小姐。”说着一甩帕子,扭头就走。

王嬷嬷傻眼了。

留宿姨娘,这可是恩宠,说明四小姐看重姨娘,姨娘若执意要回四德院伺候老爷,惊扰了小姐,任谁来评理,都会觉得姨娘为了争宠,不顾及四小姐的身体,这样一来,岂不是说姨娘先前对小姐的好都是装出来的?老爷明日若知道了,只怕又要觉得姨娘不体贴四小姐,只是面上情儿,姨娘先前的水磨工夫可就白做了。

但……。盼了许久才盼来今晚,若这样眼睁睁地错过,别说姨娘,连她的心都会滴血。

去叫姨娘,还是不叫?王嬷嬷一时间进退两难。

055章将计就计,姨娘吃瘪

漆黑寂静的闺房中,裴元歌听着外面的声音,对身边气息急促的章芸道:“姨娘猜,王嬷嬷会不会进来?”

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沉默了许久,章芸才低声说话,透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脸上含笑,背后捅刀,你倒是深谙个中三昧。你比舒雪玉厉害,是我小看你了!的确好手段!”怨不得今日会拉她打双陆,又好心留宿,原来打的是这主意。其中的得失轻重,章芸岂能衡量不出?除非她能舍着前功尽弃,否则也只能吞下这裹着层蜂蜜的黄连,任由心中的苦涩蔓延,却还只能对着人说香甜。

装贤惠这招,她以前常拿来对付舒雪玉,乃至明锦,百试百灵,没想到却在裴元歌这里被算计了。

“姨娘谬赞了,我不过是跟姨娘学的而已!”裴元歌微笑道。

章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渴望和愤怒,沉声道:“你能拦得住我这次,你能拦得住下次,下下次吗?这种手段若用得多了,老爷也会疑心你另有居心吧?你能拦得住我一辈子吗?”

“姨娘放心,同样的手段,我怎么会反复用呢?那连我都要腻,当然会换换花样!”

裴元歌浅笑着翻个身,心中的快意难以言喻。和舒雪玉联手这步棋,她走得很对,非常对,对得出乎她的意料。不管是对父亲有情意,还是为了在裴府的尊崇,甚至是不想输给舒雪玉这个十年前的败将……总之,章芸有无数的理由,要抓住父亲的心,以及父亲的身,这是章芸身为姨娘的死穴和弱点!只要她抓住这个死穴,不住地刺痛她,压着她承宠的机会,相信她很快就会忍耐不住,而不得不动用“真假裴元歌”的杀手锏了。

那才是她真正扳倒章芸的契机!

反复权衡后,王嬷嬷也只能将紫苑的话转告裴诸城,心底残留着一丝期望,期望裴诸城能开口让她去把章芸叫回来。然而,裴诸城只是微微一笑道:“既然歌儿跟她投缘,那就让她们好好相处吧!”犹豫了下,还是没去蒹葭院,起身到书房睡去了。

若芸儿能记个教训,从此善待歌儿,多个人对歌儿好,也是好事。

这件事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只有白霜和紫苑私底下欢欣鼓舞。白霜清楚地知道,十年前章芸怎样耍尽手段地对付舒雪玉;紫苑当时年纪虽然小,却也隐约记得,章芸怎样在三人中间挑拨离间,后来又是怎样苛待四小姐。因此,两人十分乐见章芸在裴元歌手里吃瘪。

章芸依然待裴元歌殷勤体贴,但随着奴仆们的拿大和阳奉阴违,以及她心中的不安恐惧,她越来越渴望能够承宠。就算明知道裴元歌这种手段玩不了几次,却仍然难掩心中的渴盼。偏偏裴诸城最近公务繁忙,几次三番都直接在刑部睡了,连裴府都没回。

这日,好不容易盼到裴诸城回府。

裴元歌看了眼章芸,看到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急切,微微一笑,摆弄着手里捧来的桃花插瓶,在裴诸城跟前献宝:“父亲,好不好看?”

看到女儿的笑脸,裴诸城一阵温馨,笑道:“好看!”

“我自己摘的桃花,自己插的瓶哦!”裴元歌显摆着道,将插瓶放入裴诸城手中,嫣然笑道,“这样的插瓶,我只摆弄了三盆,姨娘一瓶,母亲一瓶,父亲一瓶,连我自己的静姝斋都没呢!父亲你不知道,姨娘最近对我有好多,这些桃花,都是她陪着我一枝一枝选的,插瓶也是她取了四德院的库房的呢!姨娘对我好,我喜欢姨娘呢!”

见女儿跟爱妾相处融洽,裴诸城笑着点点头,向章芸道:“你辛苦了!”

“不敢,四小姐十分聪慧可爱,婢妾也很喜欢四小姐!”虽然被裴元歌坏了好事,但能得到裴诸城这句话,也不枉费她这些天人前的做低伏小。这是个机会,今晚要想办法让老爷宿在她的四德院!看了眼裴元歌,今晚她再不去静姝斋,她就不信,裴元歌还能耍什么手段?不过……。裴元歌会这么好心地夸她?

正要开口,却听裴元歌又问道:“父亲,咱们裴府在京郊靠近碗山的地方有处庄子对不对?”

“是啊!歌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裴诸城笑着逗她道,“难不成歌儿这会儿就开始盘算自己的嫁妆了?好,父亲将来把这庄子给歌儿做陪嫁,不过,也得先让父亲给你挑个夫婿才好准备啊!”

“父亲!”裴元歌又羞又气,跺着脚大发娇嗔,“你扯到哪里去了?”

裴诸城爽朗地笑道:“好好好,不逗歌儿玩了!你问起那庄子做什么?”

“是这样的,紫苑说女儿身体病弱,单靠药膳调养也未必能竟全功,如果能泡泡温泉会更好些。女儿听说,咱们在碗山附近的庄子里就有温泉,所以想问问父亲,看父亲许不许女儿到庄子上住几天!偏父亲就爱东拉西扯,拿女儿取笑!”裴元歌撅着嘴,模样娇俏可爱。

对歌儿身体好,裴诸城当然没意见,但是……“父亲这段时间比较忙,没时候陪你去,你一个人去,我又不放心!”虽然舒雪玉最近对歌儿不错,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裴元歌故作思索了会儿,突然一拍手道:“有了,那让姨娘陪我去啊,反正这些天跟姨娘相处下来,我也舍不得姨娘!有姨娘照顾我,父亲总该放心了吧?再带上裴府的侍卫,又有姨娘为我打点,一定不会出事的!”说着,挽住章芸的手臂,一副亲热至极的模样,“大姐姐陪章家小姐到庆福寺祈福,都两个多月了,父亲也没说话,我想到庄子上住两天都不许,父亲这是偏心!”呵,章芸不是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对自己的好吗?那就让她表现个彻底好了!以为晚上不到静姝斋,她就没办法压制她?笑话!

闻言,章芸脸都白了,原以为她表面讨好裴元歌,裴元歌就不能再明面地针对她,没想到她却将计就计,使出如此歹毒的釜底抽薪之计!这要陪裴元歌到庄子上住,人都不在裴府,她还能争什么宠?

056章终于忍不住了!

从舒雪玉出院开始到现在,章芸一次都未承宠,裴府私底下流言纷飞,现在正是她扭转局面的关键,这时候陪裴元歌到庄子上,哪里还有翻身的余地?何况,以裴元歌的阴毒,难保不会在庄子上出幺蛾子,故意耽误时间,拖延着不让她回来。这样耽误个把月,回来后,恐怕裴府早就翻天了!

章芸心急如焚,勉强笑道:“四小姐,府里的事情还需要婢妾打点——”

希望以掌管府务的理由,让裴诸城否决裴元歌的提议。

“府里的事情交给母亲,前段时间母亲指点我,都做得很好呢!姨娘打理府务这么多年,辛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找时间到庄子上散散心,这下正好啊!”裴元歌说着,又跑到舒雪玉身边,摇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母亲,女儿知道打理府务很辛苦,你就疼疼女儿,体贴体贴姨娘,辛苦些时日,让姨娘陪我去庄子上住两天吧!”

舒雪玉虽然觉得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想笑。

明明就是剥夺章芸承宠的机会,却还说的像是在体贴章芸,这个元歌!忍笑斥道:“元歌不要胡闹,掌府之权何等重要,怎能因为你要到庄子上泡温泉,就让章姨娘舍下不管?虽然说温泉对你身体有利,可也只是辅助之效,先用药膳调养着吧!等过些时间,你父亲有空了,再带着你去。”

这话表面的是在为章芸开脱,实际上却是说,章芸贪恋掌府之权,不顾惜元歌的身体,不愿意陪她去。

进一步,也就是说,之前章芸对裴元歌的好,只是面上情儿,并非真心!

章芸听得暗自咬牙,这一大一小唱双簧,非要把自己发落到庄子上去。再想到这段时间,裴诸城没少宿在蒹葭院。他本就是念旧情的人,再加上裴元歌在旁边撺掇着,保不定又旧情复燃……越想越恨,舒雪玉这个狐媚子,都人老珠黄了,忽然还耍手段!望着裴诸城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头一阵绝望。

果然,裴诸城发话:“既然这样,芸儿你就陪元歌到庄子上住两天,也休养休养,府内的事情,先交给夫人!”

这话一出,如果她还推辞,那就真坐实了舒雪玉的话。

迎上裴元歌含笑的目光,带着挑衅和嘲弄,章芸心中翻起了滔天的怒和恨,终于忍耐不住。这小贱人越来越嚣张了,真的以为自己拿她没办法吗?不过是舒雪玉安插的一枚棋子,她还真以为她是老爷娇宠的千金小姐?只要揭发裴元歌是假的这件事,甚至可以把真正裴元歌的死推到舒雪玉身上,可以一举除掉两个眼中钉!现在最要紧的是,怎样找到证据证明她不是裴元歌?

静姝斋如同铁桶一般,她插不进去手,但这次去庄子上却是个很好的机会!

只要她能找到证据,这个小贱人和舒雪玉就彻底完了,裴元歌,你没想到,你也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想到这里,章芸终于觉得心头的怒火平息了些,是的,只要她伺机接近裴元歌,找到她是假冒的证据,那么从此之后,这裴府依然是她的天下,老爷依然是她的老爷……

※※※

沉香殿内,檀香袅袅。

看着百忙之中还抽空来看她的皇上,再想想昨儿皇后和华妃的酸言酸语,冷嘲热讽,柳贵妃微微一笑,神情越发温婉,她知道,皇上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善解人意,不像皇后和华妃那样咄咄逼人。既不出声讨好逢迎,也不卖弄风情,只是静静地伺候着,让人有种温馨安然的感觉。

瞥了眼温柔的柳贵妃,皇帝又把目光转到眼前的图上,点头道:“这首诗题得不错,是谁作的?”

柳贵妃上前一看,笑道:“这是裴尚书的小女儿裴元歌做的,而且,还将这首诗去掉一字,变成天衣无缝的词。”说着,找出裴元歌当日的手迹,“皇上瞧瞧,字是好字,诗是好诗,词是好词,人呢…。”娇媚地一笑,半带戏谑半认真地道,“人也是佳人呢!可惜皇上没瞧见!”

“哦?多好的人,能让尘香你这样称赞?”皇帝随口笑道。

“人人都说裴府大小姐冰雪聪明,才貌双全,我没瞧见不知道,可据我看,这位四小姐真当得上冰雪佳人四个字,清丽脱俗,才华横溢,又聪慧敏锐。”柳贵妃向来不吝于称赞女子,“皇上可知道京城黑白棋鉴轩的斗棋,五年了,从未有人赢过,可这位裴四小姐就赢了轩主,拿到了七彩琉璃珠,可见其才!”

七彩琉璃珠!

皇帝面上不露,心中却是猛地一震,几乎失神。

※※※

碗山在京城东郊,环山依水,环境秀美,四周都是良田,在此处置办庄子,光有钱是不够,还得有势。裴府的庄子名叫锦绣良苑,地势略高,视野开阔,又正好圈着一处温泉,是休养散心的好地方。只是裴诸城公务繁忙,章芸掌府,舒雪玉被禁,几乎都没来过。

难得这次主人要来,庄子上的管事自然是尽心竭力地打点巴结。

空气中带着些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显得格外清新,裴元歌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舒畅起来,再看看旁边被她坑来的章芸,更觉得浑身熨帖,忍不住笑道:“姨娘这一路好生柔顺,看来是想清楚了。的确,姨娘得好好把着我才是,不然,万一我心情不好,再生个病,或者出个什么意外,耽误个十天半月的,岂不是误了姨娘承宠的机会?”

裴诸城不在,庄子上的人也早退下去,明知道章芸此刻心情晦暗,她就更想撒把盐了。

“四小姐这话说的?能够服侍小姐,是婢妾的荣幸。”章芸笑意盈盈地道。

哦?居然这样忍气吞声?裴元歌扬起了眉,以她对章芸的了解,这时候她应该要咬牙切齿地放狠话才对,能够这样隐忍,那只能说明,章芸心里已经有了对付她的算计。虽然有些好奇,但裴元歌并不害怕,章芸陪她来的庄子,她就是章芸的责任,如果她在庄子上有了意外,章芸绝对难辞其咎。所以,就算章芸有什么诡计,也只能等会裴府才能实施。

不过,到了晚间,看到满桌的菜肴,裴元歌就知道章芸心里在盘算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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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章你不是裴元歌!你是谁?

水煮牛肉,半月沉江,凤穿牡丹……。桌上的菜肴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但好几道菜肴里又多了些她最讨厌吃的东西。因为有讨厌吃的东西,所以看见喜欢的菜色也会失去胃口,看得到吃不到,以章芸此刻的心情,应该不会玩弄这种低级的把戏。

那么,章芸是想看看,猝不及防的情况,她会不会将这些裴元歌最讨厌的东西吃下去吗?

是开始试探,她是不是真正的裴元歌了吗?

裴元歌心中翻腾起来,她设计了这么久,压制了这么久,终于彻底地激怒了章芸,终于让她按捺不住,决定动用真假裴元歌这道杀手锏了吗?很好!在毫不遮掩地表现出对她的敌意后,父亲想必能看清楚章芸的为人。章芸在裴府立足的根由,是父亲,如果失去了父亲的信任,离她彻底垮台也就不远了!

原本还以为要再耗许久时间,没想到,章芸已经忍不住了!

看起来,夫人给章芸的刺激,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强烈得多啊……。裴元歌思索着,暗暗地捏了一把紫苑的手,坐下。章芸挽起衣袖,亲自伺候裴元歌用膳,笑意宛然,殷勤备至:“四小姐,尝尝这道菜,这是你最喜欢的半月沉江……翰林鸡……”然而,每一筷中都都有着裴元歌不喜欢的食物。

裴元歌面色如常,毫无防备地就往嘴里送去。

紫苑突然道:“小姐!”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情急,忙缓了缓神色,微带责怪地道,“姨娘真是糊涂了,小姐最不喜欢吃葱,每次吃了胃都会难受半天,姨娘该将葱剔了才是,怎么还夹给小姐呢?”说着,有些焦虑地拉扯着裴元歌的衣袖。

裴元歌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忙道:“是啊,我不喜欢吃葱,难道刚才觉得有些难受,原来是闻到了葱的味道。”说着,手微微抚着胃部,似乎真的有些不舒服。

这一连串的小动作,无不落入章芸的眼眸,引得她眸光闪烁。

“瞧婢妾这记性,把三小姐和四小姐的喜好都记错了,该打该打!四小姐再尝尝这炙牛小条,这真是您以前喜欢吃的!”

这次裴元歌先悄悄看了眼紫苑,见她点头,这才低头用膳。

哼,连吃食的喜好都要紫苑提醒才记得起来,这裴元歌要是真的就鬼了!最后一次试探后,章芸终于消除了所有的疑虑,这个人绝对不是裴元歌。但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才能证明这一点?这小贱人巧舌如簧,即使她把这件事说出来,小贱人也能够在老爷面前辩解。一定要有无法否认的铁证才可以!

目光慢慢凝聚在裴元歌纤弱的背上。

明锦精通医术,在真正的裴元歌诞生后,曾经在她的背上留下一朵红色的花形印记,据说这朵印记与明锦的身世有关。这朵花形印记是用特殊的方法留下的,乍一看好像是用朱砂画上去的,颜色鲜亮,栩栩如生,但却是洗褪不掉的,无人能冒充,如果这个裴元歌是假的,那么,她的背上应该没有这样的印记,就算有,也是用朱砂画上去的,那么遇水便会掉色。

章芸曾经让静姝斋的人去探视这朵印记,却还没有得到结果,却被裴元歌抢先一步,将静姝斋彻底清洗。

但现在,却有一个绝好的时机就在眼前。

这小贱人不是来锦绣良苑泡温泉的吗?到时候只要找机会到她的温泉池子,想必就能看清楚,她到底有没有那朵印记!只要她没有,那就能够在老爷面前指证,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裴元歌!

计议已定,章芸面上带笑,温声道:“四小姐,您不是要来泡温泉吗?婢妾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备好沐浴的东西。待会儿如果四小姐不嫌弃,不如让婢妾来伺候您沐浴吧?”

裴元歌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惊疑不定:“姨娘今天真是乖巧,倒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姨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婢妾只是想好生服侍四小姐而已,只有四小姐满意了,婢妾才能早日回府,不是吗?”章芸假作勉强恭敬的模样,抛出了一个理由,免得她行为太过反常,让裴元歌起了猜疑之心,不让她伺候,那就有些麻烦了!

裴元歌果然放心了,神色中又带了惯常的挑衅和颐指气使:“那就有劳姨娘了!”

章芸慢慢勾起一抹狠毒得意的笑:该死的小贱人,现在就让你再拿大会儿,等我拿到真凭实据,一定要把你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低下头的裴元歌,嘴角也弯起淡淡的笑意,鱼儿上钩了!

锦绣良苑中正好圈着一处温泉,建造的时候因势利导,将此处修建得宛如山林花房一般,绿萝缠绕,鲜花绚烂,中央的温泉池里,氤氲的热气袅袅腾空,混杂着叶子的清新,花朵的芬芳,以及庄子上的清新空气,融合成一种独特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

章芸主动请缨要伺候她,裴元歌哪会客气,将她指使得团团转。

忙活了半天,裴元歌终于要泡温泉了,章芸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发誓一定要看清楚她的背部到底有没有红色印记。然而,裴元歌却声称害羞,绕到屏风后面轻解罗衫。章芸在前面候着,不住地咒骂,害羞什么?待会儿不还是要光着出来?

然而,当裴元歌出来时,章芸一看,却气得差点吐血。

虽然将外衫和里衣都脱掉了,但是……但是……。这小贱人却用浴巾将自己裹了起来,上到肩膀,下露小腿。最可恨的是,那浴巾堪堪好遮住了印记所在的位置,一丝一毫都看不到!这小贱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章芸咬牙切齿,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没事,还有机会,到了温泉里,她总要解开浴巾吧?不然怎么泡?

到了温泉池里,裴元歌果然解开了浴巾,但是……但是她却将身体都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了头!

贱人!贱人!贱人!

在旁边忍受着裴元歌的颐指气使,挑衅嘲弄,还陪了半天笑脸的章芸差点暴走。怒极反而生智,忽然假作失足,朝着裴元歌所在的方向跌落下去。骤然不防备的情况下,裴元歌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起身闪让,露后背,章芸趁机望去,皓如白玉的背部光洁无瑕,完全没有印记,却还残留着一丝朱砂的红。

果然没有,或者说,果然是用朱砂画上去的!

章芸心中狂喜,也顾不得落水的狼狈,紧紧地抓住裴元歌纤细的手腕,眼眸锋锐如刀,厉声喝问道:“你根本就不是裴元歌!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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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发公告,要入V了

呃,昨天忙着赶稿子,忘记发公告了,汗滴滴,蝴蝶果然是只粗心的蝴蝶~

接到通知,《重生之嫡女无双》,也就是本文,在今天就要上架了,谢谢亲们一路以来对蝴蝶的支持,也希望以后亲们能够继续支持蝴蝶~O(∩_∩)O~

呃,不厚道地小小剧透下,今天V章一万五哦,悄悄告诉大家,九皇子有出来哦~还有,姨娘要发难了哦~再然后,姨娘快要倒霉了哦~再再然后,很多人都在期待的大小姐裴元华就快回来了哦~再再然后……。呃,那就不能再说了~

哈哈哈哈,好了,总之一句话,V后,蝴蝶会继续努力,好好更新,希望亲们能够继续支持蝴蝶!

三鞠躬下台~O(∩_∩)O~

058章真假裴元歌,姨娘发难!文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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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被章芸抓住,裴元歌微一闪神,随即否定道:“我不知道姨娘在说什么?”

“别想再蒙骗我,真正的裴元歌,背上有朵红色的花形印记,那是她母亲明锦留下来的,无论怎样都不会消退,而不是像你这样用朱砂画上去,一遇水就会不见!”章芸眼睛里闪烁着亮得刺眼的光,长久以来被裴元歌压制所积压的怨气,终于在这时候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如山洪般完全爆发出来。

闻言,裴元歌下意识地转头,朝后背望去,神色惊慌。

她当然是看不到自己的后背的,而这个动作更表明,她不是裴元歌!

章芸心中畅快难言,咄咄逼人地问道:“是舒雪玉派你来的,对不对?趁着真正的裴元歌病重,偷梁换柱,假冒裴府四小姐。安排倒是天衣无缝,可是,你太得意忘形了,表现出太多跟裴元歌不相符的破绽!老爷许久没见这个女儿,没有察觉到,可是我不同!从三岁开始,裴元歌就在我的掌控之下,我能预料到她对每件事情的反应,你根本不可能是裴元歌!真正的裴元歌在哪里?或者说已经死了?舒雪玉让你假冒裴元歌,就是为了放她出来,帮她争宠,再来跟我作对,是不是?”

出乎意料的,在她的逼问之下,裴元歌反而平静起来。

手奋力一挣,挣脱了她的钳制,慢条斯理地取过池边的纱衣,披上。裴元歌这才转向章芸,清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浑不在意地道:“我说章姨娘怎么突然殷勤起来,要伺候我泡温泉?原来是为了查看我背上的印记。”

声音清冷若玉珠相撞,悦耳却又带着一股挑衅之意。

章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拆穿了,她居然还能如此镇定?

“你根本就不是裴元歌!而且,我有证据!你以为,在揭穿这件事后,老爷还会把你当做女儿一样疼爱?还是说,你以为舒雪玉那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能够救你?你清醒清醒吧!现在我拿捏着你的把柄,如果你不想失去现在这一切,你应该要听我的话,跟我合作,不然……。”她没有再说下去,没有说出口的威胁,才是最可怕的。

当众揭穿这一切,是她一时灵机所动。

因为章芸发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如果这个假冒的裴元歌能够跟为她所用对付舒雪玉,那真是一把无往而不利的尖刀!

“真正应该醒醒的人,是姨娘你吧?”裴元歌轻蔑地道,“就算我不是裴元歌,那又如何?姨娘你又有什么所谓的证据证明?晚间的那些菜肴,我完全可以当做没这回事。至于背上的印记……。”红唇微抿,明眸湛然,带着浓浓的嘲笑意味,“姨娘好像忘了,现在在裴尚书的眼里,我就是他心爱的女儿裴元歌。脱衣验身,查看女子背上的印记,对女子来说是何等的羞辱?你认为,裴尚书会因为你的几句猜疑,就对他心爱的女儿做这种事情吗?我看姨娘是被这温泉的水温弄昏头了吧!”

章芸一怔,原本火热的心微微冷却下来。

的确,女子清白如玉无价,平白无故的,没有任何证据,只凭着她的猜疑,以老爷对这小贱人的宠爱,恐怕根本不会答应给小贱人验身。甚至,老爷会猜疑,认为她对裴元歌不怀好意,所以才故意提出这种羞辱她的事情……。就算老爷一时想不到,这小贱人也会让老爷想到的!

虽然如此,章芸却不想失了气势,紧盯着裴元歌道:“如果连这点手段都没有,我还怎么做裴府的掌府姨娘?”

“不是我小看姨娘。以前对着姨娘,我还要伪装敷衍下,可是,现在,只要裴尚书不在眼前,我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太弱了,那些幼稚低劣的手段,我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够破掉。你可以否认,但事实摆在面前,你被我带到庄子上来!现在,姨娘你,失,宠,了!”听着章芸的恫吓,裴元歌反而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随着周遭的水纹层层荡漾开来,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被揭了底还敢这样嚣张?章芸简直忍无可忍,伸手就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丫头一耳光。

裴元歌反应很快,猛地抓住她的手,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冷冷地盯着她。那种冷冽的眸光,甚至让章芸有种胆寒的感觉,她不明白,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为什么能够这种慑人又骇人的眸光?就像……。就像被厉鬼缠上身一样!

“其实,想除掉我,姨娘还是有机会的,要不要试一试?”裴元歌忽然一笑,带着诡异的妩媚。

章芸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惧:“什么?”

“在这里,就这样,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我们一起沉下去,如何?”在这无人的温泉房内,在这水汽弥漫的地方,在章芸的威胁下,前世的记忆突然间如潮水般涌上来,满心满眼的恨,使得裴元歌整颗心都是冷的,就连温热的温泉水,都无法拂去那被湖水灭顶的冰冷,“姨娘,你敢吗?”

因为割肉疗病,她轻信了章芸,把她当做母亲一样敬重爱护。

那一年盛夏,章芸生了重病,浑身出满了脓包,要把长出来的脓包一个一个挑破,再一点一点地上药。那样繁琐污秽的事情,连裴元华和裴元容都不愿意接手,而她却害怕丫鬟们照顾得不用心,整整半个月,她守在她的床边,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挑破脓包,上药。最后章芸好了,身上甚至连一个疤痕都没有,而她却劳累过度病倒了;

那一年初春,她刚嫁入万府一年,打理铺子才刚起步,正是银钱紧张时,章芸写信说她急需钱用,她二话没说,变卖丰厚的嫁妆,以及陪嫁的铺子,凑足银钱寄给她,被公婆说她心向娘家,给了她好一阵子的冷脸瞧,直到万家的铺子有了起色才算完。但事后,她没有一丝埋怨,也从未追讨过那些银钱;

……。

因为把她当做母亲,女儿为母亲做任何事都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她从无怨言。

在裴府的时候,因为章芸的疼爱,她百般容忍裴元容的无理挑衅;在万府的时候,因为记着她的慈爱,尽管主持中馈,打理铺子,家务矛盾,生意竞争,种种的磨练让她浴火涅槃,变得机敏睿智,不再是愚钝幼稚的裴元歌,可是,她却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章芸别有居心。

她能够看破生意场上所有的手段诡计,却始终没有看清身边最亲的人,只是因为,相信,没有防备心!

所以最后,遭受灭顶之灾!

在被冰冷的湖水吞没的那一瞬间,她怨恨万关晓,怨恨裴元容,怨恨桂嬷嬷和白薇白芷,但在心底,最怨恨的,却是不在眼前的章芸。因为对章芸,她有着远比那些人更深厚,更真挚的感情,却没想到,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笑话,这位慈爱的姨娘,居然是她所有悲剧的幕后黑手!

“陪我一起沉下去,姨娘,你敢吗?”裴元歌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

那双眼眸,似乎漆黑冰冷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又似乎带着近乎疯狂的火焰……章芸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但是,这种眼神让她感到危险和害怕。一时间,莫名的身体僵硬起来,思绪似乎也被这样的目光盯得凝滞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

“你……。”许久,章芸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抖软弱得连她都不敢相信。

这声音也唤回了裴元歌的神智。

微微一笑,松开了章芸的手,那种令人感到压抑沉闷的感觉也在瞬间烟消云散,裴元歌舒适地感受着温泉的温暖,轻笑道:“姨娘害怕了,是不是?只是这样就害怕了?姨娘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胆小懦弱啊!”黑玉般的眸子轻轻一扫,红唇微启,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既然没这个胆量,那就滚吧!”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句,更能表现出蔑视和不屑一顾了。

但这次,章芸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愤怒,方才那种莫名诡异的感觉似乎还萦绕在周身,让她觉得,只想离眼前这个豆蔻少女越远越好!顾不得自己周身都被温泉水湿透了,章芸就这么地跑了出来,连会不会着凉,会不会被庄子上的下人看到都不在乎了,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厢房,喘息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见鬼了是不是?小小的女孩,怎么会有这么骇人的眼神?

温泉房内,裴元歌靠在枕石上,仰头望着雕花的房顶,慢慢合上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后悔。

还是冲动了!

原本以为,经历过生死后,再次面对这些人,她已经能够冷静,没想到方才被章芸一激,竟然又爆发出来,甚至冲动得想要跟她一起死在这温泉房内!的确冲动了,章芸是罪魁祸首,但这样死太便宜她了,要夺走她所有的权势,宠爱,财富,让她活在活生生的地狱里!何况,还有裴元容和万关晓,这两个人,还好好地活着呢!

如果说镇国候府的婚约,万关晓有插手的话,那他现在应该就在京城。

不过没关系,她相信,总会有再遇见的那天的。

正默默地盘算着,裴元歌猛地睁开眼,朝着身后望去,厉声喝道:“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绿萝微动,露出一道炫黑身影,身材颀长,脸上戴着一个银光闪闪的面具。他倚在绿萝前,双手抱胸,虽然被面具遮着,看不到表情,但莫名的,裴元歌就是觉得,此刻他的脸上,必定带着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笑意,秀眉微敛:“又是你?”

跟到庄子上来,这个银面人是冲她来的吗?

“好一招故布疑阵,请君入瓮!裴四小姐身为女儿身,真是可惜了!”银面人颇为惋惜地轻叹一声,宛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却若有所思地盯着池水中的裴元歌。因为要泡温泉的关系,濡湿的黑发用一根白玉簪盘了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虽然披了纱衣,但被泉水浸湿后,更是轻薄得仿佛透明一般,紧紧地贴在羊脂玉般的肌肤上,加上温泉房中氤氲的热气,若隐若现得更加引人遐思。

黑眸如玉,朱唇若点,原本清丽脱俗的容貌,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下,变得格外诱人。

除了那冷静得有些不寻常的表情,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虽然说大宅里的女子都不易,但无论如何,才十三岁的小姑娘,怎么就能够这样截然相反的两张脸呢?人前娇憨无邪,人后冷静睿智。尤其这次对付姨娘的方式,故布疑阵,欲擒故纵,精彩得连他都想要为她鼓掌叫好。

还有……。

光彩流转的黑眸微微沉凝了下,还有刚才,握着那姨娘的手时,那双眼眸中所折射出来的疯狂,愤怒,仇恨……。那种强烈可怕的感情,有着强大的感染力,连他在一旁看着,都似乎能够感觉到那一刻她滔天的怨恨,和清晰冰冷的杀意。这一切,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女孩身上?

裴元歌眸眼为凝:“阁下什么意思?”

银面人指了指她的后背,轻笑道:“你背上是用了药粉吧?在水中浸泡的时间长了,所以那朵红色印记又显露出来了!”轻咳一声,没说出那么一朵红花,盛放在洁白的背上,是一种怎样诱惑。若非他定力惊人,很难保不会为之所动。

裴元歌的眼眸再度变得冰冷起来:“你在那里藏了多久?”

“不算久,不过总在裴小姐进来之前,可惜,没看到什么要紧的。”银面人漫不经心地道。

也就是说,连她解衣入浴都被看到了!裴元歌的神色更冷了,若非今天为了戏弄章芸,她特意用浴巾包了身体,岂不是被他看完了?该死的淫贼!心中恼怒渐涨,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微笑起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听阁下的语调,似乎若有所憾。怎么,之前不是说只劫财,不劫色,今儿就反悔了吗?既然这样,阁下要不要下来,看个清楚?”

玉臂从水中伸出,拔下玉簪,如瀑的青丝散落下来,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漂浮在水面上。

这个动作,她做得优雅而赏心悦目,衬着如玉的容貌,再加上温泉房内这种暧昧的氛围,有着一种十足的诱惑力。

以银面人的定力,也忍不住有些意旌神摇,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普通女孩遇到这种情况,还不早就惊慌失措地遮身隐藏,偏她跟别人不一样。完全没想到裴元歌会是这样的反应,但这种出乎意料的感觉,反而让银面更觉得眼前的女孩有趣极了,轻笑道:“没想到,裴四小姐居然如此——”

话音未落,鼻间忽然闻到一股甜香,脑海一阵眩晕,回忆瞬间定格在那只玉簪上。

玉簪中藏有迷一药!

她刚才那样做,只是为了迷惑他,好有机会放出玉簪中的迷药!霎那间,银面人便想到其中关键,可惜他醒悟得太晚,迷一药的药力,比他想象中的发作得还要快,只是瞬间,他就浑身僵硬,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心中暗恨,刚才就不该那么君子地转过脸去,不然一定能发现异常,及时地拦住她!

太大意了!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裴元歌打算怎么做?

如果说,她要揭开他的面具的话……银面人眸光微寒,他要得到七彩琉璃珠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而裴元歌聪明狡诈得防不胜防,他完全没把握,能让她彻底保守秘密,除非放弃,否则死的人不只是他。但是……他舍不得放弃,他想要为那个人拿到七彩琉璃珠!

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就算对裴元歌有欣赏,有好奇,也只能杀了她灭口!

正紧张地思索着,忽然觉一阵微风袭来,带着幽幽的清香,一块柔滑的丝绸绣帕罩在他的脸上,遮挡住他的视线。接着,耳边响起出水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穿戴衣衫的声音,然后慢慢地朝他走来,在他身畔停住。因为被遮挡住了视线,所以其他感觉变得格外敏锐,他甚至能够闻到淡淡的女子幽香,跟他脸上的绣帕的气息一模一样。

忽然小腿上一疼,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白痴,虽然我不知道那天你是不是冲我来的,但既然遇过险,我怎么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裴元歌怒道,想到自己的清白几乎毁在眼前的人眼里,心头又是一阵怒气,接二连三地朝着他拳打脚踢,直到气喘吁吁,再无力气才作罢,恨恨道,“你应该庆幸你什么都没看到,而且刚才转过脸去,否则,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犹有余怒地又踢了他一脚,裴元歌这才愤愤然离开。

没有揭开他的面具?银面人有些惊讶,又有些释然,但随即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裴元歌的花拳绣腿,自然对他没什么伤害,但是,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两次,尤其是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他觉得,他真的有必要好好反省反省了!还有……。

又过了一会儿,迷一药的药效渐渐散去,银面人恢复了行动能力,掀开来脸上的绣帕。

光洁的丝帕上,绣着一朵半开的蔷薇花,绣工精致,栩栩如生,犹自带着伊人身上的淡淡幽香。银面人将丝帕握在手中,慢慢地握紧,眼眸中闪过一道精芒。

裴元歌,我记住你了!

出了温泉房,裴元歌片刻也不停地回到厢房,见紫苑和楚葵都在,这才松了口气。

在迷倒银面人的时候,她的确生过揭开面具,看看他是何方神圣的想法,但很快就压抑住了。如果她之前的猜测没错,这银面人不是普通的盗贼,而是家世显赫,身份尊贵的人,这样隐藏身份行事,多半事情不能见人,如果被她发现身份,会不会索性杀她灭口?而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先下手为强杀了他?若他真的身份高贵,这一死肯定会引发骚动,到时候很难说她能够逃过?

就算他只是一时兴起逗她玩,如果发现这人身份很高,那她是不是还得上前拜见,并且说他逗得好,逗得妙,逗得呱呱叫,欢迎他再来逗她玩?想想都觉得憋屈!

所以,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假装把他当做普通盗贼,揍他一顿出气比较划算。

以他以前的言行来看,从未做过危及她性命或者清誉的事情,就算有所图谋,暂时来说,应该不会很危险。所以,她也没必要将矛盾激化,弄得不可收拾。只是……。裴元歌有些恼怒,裴府的护卫都是吃干饭的吗?居然被那银面人大咧咧地闯到温泉房来,差点毁了她的清白!

上次他虽然闯到裴府,但很快就被察觉,而且之后这些日子都没动静。

显然,裴府的守护还是很森严的,银面人不敢轻易去闯,所以她来到庄子上,便给了他机会。这样看来,还是呆在裴府安全点!裴元歌默默地盘算着,始终抹不去心头的疑窦。

这个银面人,三番两次地针对她,到底所为何来?

章芸原本以为,裴元歌好不容易把她折腾出来,肯定会出幺蛾子,最少呆上十天半月才会回裴府,没想到才第二天清晨,裴元歌便动身回裴府,百思不解之余,忍不住拿怀疑的目光看着身旁的绿衣少女,这个小贱人不会又耍什么花招吧?难道小贱人准备回去告她的状,说是因为她才早早回来的?

“姨娘看我做什么?”裴元歌扬眉,“若是姨娘舍不得庄子,不如我禀告父亲,让姨娘在庄子上好好休养休养?”若不是怕银面人又生事,这会儿就算章芸想走,都不可能走得了!

不过……。算了!

这一趟也没白来,让章芸笃定了她是假装的,又给了章芸发难的证据。现在就看章芸能有什么手段,让这件事爆发出来。届时……。这裴府后院,就真的要变天了!

而为了激章芸早日爆发,一路上,裴元歌没少刺激章芸。

等到裴府跟前,章芸下车时,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气,偏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怒气冲冲地回到四德院,想到这些日子受到的羞辱,再想到裴元歌的身份,就更觉得怒气冲天!明明恨之入骨的人,把柄就在自己手里,却无法发作,还要看她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这种情形,怎一个郁闷了得?

“容儿呢?”章芸忽然想起许久不见的女儿,问道。

王嬷嬷忙禀告道:“三小姐在采薇园呢!”

章芸不由得有些奇怪,容儿性子最活泼,怎么从跟着舒雪玉出去一趟后,就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出来?难道说被老爷骂了那一顿,冷落她,心里难受得连面都不露了?到底是她娇宠的女儿,章芸放心不下,暂时按捺下对裴元歌的怨恨,带人来到了采薇园。

豪奢华丽的房间内,裴元容正低头刺绣,神色专注,听说章芸来了,神采飞扬地喊道:“娘!”

见容儿似乎没受影响,章芸这才稍稍放心,走过去,慈爱地道:“怎么这些日子总闷在屋里,也不出去,也不来瞧瞧娘?”瞥眼看到她面前的绣绷,已经绣了小半,隐约是些林木的景象,不由更加奇怪,“你这孩子,平时不是最不喜欢刺绣吗?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绣起绣图来了?”

裴元容容光焕发:“这可不是一般的绣图,这是五殿下托我绣的!”

“五殿下?”章芸果然吃了一惊,却是既惊且喜,“容儿,你怎么会遇到五殿下?五殿下又怎么会托你绣这副绣图?”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柳贵妃的赏花宴上,她本想让女儿大展锋芒,谁知道容儿自作聪明,偷换了裴元歌的诗,弄巧成拙,反而污了名声。原本以为再没指望了,谁知道容儿居然攀上了五殿下!

“就是那天,我跟着舒雪玉出门巡视铺子,结果正好遇到五殿下来买丝线,五殿下见了我,就让我帮他绣这副雪猎图了!”裴元容简略地道,没有说五殿下原本是想让裴元歌绣的,反正,最后五殿下还是把绣图交给她了,只要她绣好这副雪猎图,必定能够得到五殿下的另眼相看。

因为她说得太简略,就让章芸误会了。

容儿的刺绣手艺一般,就算显露了手艺,也不可能让五殿下托付她绣图,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五殿下看上了容儿,绣图只是个借口。想到这里,章芸不由得心花怒放,五殿下是皇后所出,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后族实力雄厚,太子之位十拿九稳,容儿就算做个侧妃,将来也可能是妃,甚至贵妃,荣华富贵不可限量!

“娘,你看我绣得如何?”裴元容自我感觉良好,拿着绣绷问章芸。

傻孩子,绣图只是借口,五殿下只是想亲近你而已!章芸含笑瞧了她一眼,点点她的额头,道:“当然是好了,最重要的是你的这片心意!你好好绣,需要什么绣布,什么绣线都告诉娘,不管多金贵的,娘都一定替你弄来!”总算容儿熬出头了,没白费她的一番苦心!

裴元容更加相信自己手艺出众,否则不会连娘都这样说。

这样好的手艺,不能被粗俗的绣线和刺绣工具埋没了!裴元容点点头,立刻列出一大串的绣线和刺绣工具来,其中许多她根本用都没用过,只是听说很珍贵,很难得,便一股脑地列了上去。

女儿与五殿下攀上关系,这绣图至关重要,章芸自然不会吝啬。但其中有些东西却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的,想到娘家哥哥章显是御史台的御史,也许会有门路,又给章府写了封信。没想到就这样巧,章显恰巧认识一个皇商,专供宫廷丝线,正好能够采买得来,托章显的夫人送了过来。

“麻烦嫂子走这一趟,喝杯茶润润嗓子!”章芸拿到东西,笑逐颜开。

当初章府也算官宦人家,章芸身为嫡女,却不嫁做正室,挤破头到裴府做个姨娘。除了她的父亲和嫡亲哥哥,别人都十分不解。但随着这些年裴诸城的步步高升,章芸在裴府权势渐重,章府也得了许多便利,不说别的,章显这个御史,也是卖了裴诸城的面子。因此,虽然章夫人薛氏对有个做姨娘的小姑感到羞耻,却也不敢在章芸面前拿大,忙道:“姑奶奶说得什么话?原本是几句话的事情,以后姑奶奶再有需要,只管提就是,方便得很!”

拿东西的时候笑逐颜开,平时遇上事就甩冷脸子瞧,如果不是要借助裴府,薛氏真想一帕子甩到她脸上去。

不过,好在女儿文苑争气,才貌双全,如果能选上今年的待选,从今往后就不必再看这小姑的脸色了!

拿到东西,容儿的事情暂时放下心事,想到进来越发嚣张的裴元歌,章芸又忍不住觉得恼怒憋屈,只压得心口疼。见她面露痛楚,薛氏忙问道:“姑奶奶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还能是什么?还不是裴元歌那个小贱人!”章芸恼怒地道。

自家嫂子也不是外人,尤其对方是裴元歌,因此章芸也不隐瞒,将事情的原委如实说了一遍,再次提到拿捏着对方把柄却无法发难的郁闷,章芸仍觉得有些提不上来气。虽然偶尔也会想起那晚在温泉房,裴元歌骇人的眼神,但这些日子下来,章芸越想越觉得不可能,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眼神?

恐怕是自己真被温泉房的温度弄得头晕了,一时间出现了幻觉。

薛氏一听,忍不住大惊失色,怒道:“竟有这样嚣张放肆的人?居然敢冒充尚书府的嫡小姐?这还了得!不如我回去转告老爷,让他参上一本,这样裴尚书也不能袒护那小蹄子!”

这个嫂子,真是没脑子!章芸白了她一眼道:“嫂子别说昏话,这是裴府的家事,怎么能闹上朝堂?若是闹了上去,为了裴府的颜面,就算那裴元歌是假的,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当她是真的了!”再说,这种事情太影响裴诸城的名声,绝不可取!

“姑奶奶若不想闹大,也有私下解决的法子。我看姑奶奶就是人太实诚了!”薛氏逢迎着,附耳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通话。

本来章芸还有些不耐,然后听到半路,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个更好的法子。

若照这法子来,老爷就不得不让人验明裴元歌的身份,而且恶人又不用她做,甚至,她可以做个“维护”裴元歌名誉的好人。既能拆穿这小贱人,又不用她做恶人,让老爷怀疑她居心不良,一举两得!想着,章芸轻轻地拿绢帕缠着手指,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

裴元歌,我让你再嚣张!

这次看我怎么揭下你的画皮,露出本相来!

算计已定,各种人手都已经准备好了,章芸为了置身事外,不让人疑心这件事是她挑起的,又故意称病,将理事之权交给了裴元歌舒雪玉。这段时间,这种交接已经有两次,裴府的人都习为为常,最多再悄悄议论两句“章姨娘快失宠了”的话题。舒雪玉本就对章芸深具戒心,害怕她利用理事之权耍手段,能够交到元歌和她手里,更加放心,也没多想。

只有裴元歌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章芸现在的处境危如累卵,既要保住理事之权,又要尽快想办法承宠,这个时候,就算真的有病,也应该瞒着不报,免得这两件事都受影响。她却反其道而行之,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裴元歌眸波流转,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终于要引发真假裴元歌的事端了吗?

好,那就让章芸看看,她怎样一步步把自己引到地狱里去的吧!

从那日裴元歌挑选丫鬟起,裴诸城就察觉到,这个女儿年幼归年幼,偶尔冒出的想法和点子,却连他也要感到惊讶,再加上那次采薇园失窃,更让他对裴元歌另眼相看,倒是来了兴致。但凡无事,便来看裴元歌理事,顺便也算表明态度,为裴元歌撑腰,有他在,裴府下人更加不敢怠慢。

对于裴诸城的这种偏爱,章芸曾经觉得愤怒,但现在,却是个绝好的机会。

于是,在章芸称病的第三日,算好时间,章芸带着一脸病容来到静雅堂,看到裴诸城、舒雪玉和裴元歌都在,还有一众大小管事,以及管事娘子,林林总总站了满院子。这件事,人越多,对她越有利!章芸面上带笑,提裙进了大堂,笑着对堂上三人拜了下去。

舒雪玉不喜做戏,也不想起争执,懒得理她。

裴元歌却堆起盈盈笑意,娇憨贴心,玉雪可爱:“姨娘病着,怎么又出来了?小心吹了风,快进来坐!”表情语气词句满是体贴关爱,没有丝毫破绽。心中却在暗笑,病了两日,突然出来,看来是准备在今日发难了。也好,她倒要看看,章芸准备用什么手段把自己摘掉。

裴诸城也道:“正是,你正病着,别乱走!”

含笑望了眼裴诸城,章芸这才道:“婢妾原本也不该出来,免得过了病气。只是刚才收到大小姐的来信,说她和文苑那孩子在庆福寺的祈福已经结束,正准备回来,想必过几日就能回府了。婢妾想,老爷素日里极疼爱大小姐,必定记挂,所以特来报信,免得老爷徒增担心。”

提到孩子,舒雪玉神色一黯,随即又是一阵心痛愤怒。

她原本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的,可是……。看向章芸的眼眸顿时充满了仇恨,随即收敛,将身旁的元歌微微揽紧了些。也许,这辈子她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当初明锦把元歌交托给她。这次,绝对不能再让章芸害死元歌,绝对不能!

裴诸城一向疼爱这个才华横溢的大女儿,听说她要回来,极为高兴:“这个丫头,一去几个月,除了我过寿时捎回来的寿礼,连个平安也不报。等她回来,我非要好好教训教训她不可!”说是教训,言辞和神情中却尽是欢欣之意。

正满堂欢庆的时候,门房上却忽然有人来报,称有人要找四小姐。

“找我?”裴元歌有些莫名其妙,瞥眼看到章芸眼眸中光芒闪烁,心中顿时有了底,静静地问道,“来人可说是谁?为什么找我?可有拜上名帖?”

“这……”门房犹豫道,“其实,他们也没说找四小姐,只说找……”

听门房答得糊涂,裴诸城眉头紧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明明说是找四小姐,怎么又说没说找四小姐?”

门房为难了半天,道:“奴才也说不清楚,不如把人领来,老爷当面问?”

“等一下!”舒雪玉叫住门房,淡淡道,“来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你总该知道吧!”门房素来是章芸的心腹,不然那晚不会连她都敢拦阻。故意禀告得这样含糊不清,又与元歌有关,谁知道在捣什么鬼?还是小心为妙!

“是一对老夫妇。”门房不得不答道。

舒雪玉闻言,厉声喝道:“胡闹!四小姐是裴府的嫡出小姐,清誉何等要紧?求见的人中既然有男子,虽然是老人,但也要防着外人口舌,怎么就干冒冒失失地要把人领进来?做了这么久的门房,连这点子眼力劲儿和机灵都没有吗?若是不认识的人,也不报名帖,怎么就能随随便便让他们进裴府?”

“这……”门房没想到第一关就在舒雪玉处卡了壳,求救地望着章芸。

章芸不动声色地比划了几个手势,门房恍然大悟,忙道:“夫人不知道,那对老夫妇在门边又哭又闹,引得来往行人关注,指指点点。若是不让他们进来,把事情弄清楚,恐怕对裴府的声誉更加不利。因此,奴才想着不如把人叫进来问清楚。”

听她说得有理,舒雪玉沉吟了会儿,道:“元歌,你随我到屏风后去!”

有舒雪玉替她出头,裴元歌乐得省事,点点头,到屏风后面坐定。舒雪玉转过头,似笑非笑地道:“章姨娘你呢?”

这种事情,章芸那肯缺席?但舒雪玉和裴元歌都隐身屏风后面,以示矜贵,她又哪里肯自贬身价?当即笑道:“多谢夫人体贴,婢妾扶夫人到屏风后面去!”想到裴元歌很快就要被揭露,舒雪玉也要跟着遭殃,心中极是高兴,也不在乎做低伏小地伺候舒雪玉一回。

见她神情异样,舒雪玉更加戒备。

不一会儿,两人便被带到,都穿得破破烂烂的,约莫三四十岁,乍一看似乎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但若细看,就会察觉两人的眼珠不安分地滴溜溜转着,带着一股狡诈无赖的味道。进了静雅堂,畏畏缩缩地跪倒在地,猛地就大哭起来,悲声道:“大人,求求你发发慈悲,把草民的女儿还给草民吧!草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先前是猪油蒙了心,才把她送过来。可那毕竟是草民的女儿啊,虽然穷,却也是金娇玉贵地养着,一点重活都不舍得让她做的啊!”

裴诸城皱眉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女儿,把话说清楚!”

“草民是甘州人士,姓李,叫李大勇,这是草民的媳妇赵氏。早民命中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唤娇莲,当做心肝宝贝儿一样疼着。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有几个穿着很好的人经过草民家,见到草民女儿,忽然眼前一亮,说像,真是太像了!草民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那人就走过来,跟草民说,愿不愿意把女儿送到富贵人家享福。”

李大勇说到这里,赵氏突然推搡他一把,哭道:“都是你不好,把我们好好的女儿送到别人家!”

裴诸城听得直皱眉头,打断他们道:“你们既然是甘州人,怎么找女儿找到京城来了?再说,我们府上最近并没有新纳的姬妾,恐怕你们是找错地方了!”

“大人这话太过了,草民就是再穷,也没有卖女儿去做妾的道理!”李大勇突然激烈地嘶吼道。

这话一出不打紧,屏风后的舒雪玉和裴元歌同时用异样的目光看向章芸,李大勇这样的人,都知道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的道理。章府可是官宦人家,章芸又是嫡女,怎么巴巴地到裴府来做妾?尤其,这人还很可能就是章芸找来的,这一巴掌扇得真够响亮的!

章芸表面平静,手中的绢帕却又成了麻花辫。

这个泼皮无赖,明明是让他来对付裴元歌的,提什么卖女做妾?

裴诸城越听越糊涂,只觉得这人说话颠三倒四,夹缠不清,耐着性子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人说,说他们家小姐嫁过去十多年了,膝下也没个孩子,要接了草民的女儿过去养着。草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问了许久,那人才说实话,说是那家的大人娶了位平妻,生了女儿后不久就过世了。大人对那位平妻的女儿爱之入骨,却不巧那孩子病死了。偏巧草民的女儿跟那平妻长得很像,他们家小姐就想让草民的女儿假冒那位平妻的女儿。那人给草民保证了许多,又许给草民一百两银子,草民一时昏了头,想着如果女儿能到富贵人家做小姐,也有个好的前程,加上那人又是甘州大族的下人,就答应了。”

赵氏突然抓住他,哭着喊道:“你个杀千刀的,你凭什么把我的女儿卖出去?别说富贵人家,就算到皇宫做公主,我也不稀罕,我要我的女儿,你把女儿还给我!”

裴诸城本来只是随意听着,听到平妻二字,心中一突,再听到后面的话,脸色顿时全变了。

屏风后,舒雪玉也随着李大勇的话,慢慢睁大了眼睛,甘州,那不是她的娘家所在吗?听这李大勇说的话,怎么那位大族小姐像是再说她?而他们的女儿……。转过头去,望着同样愕然的裴元歌,难道他们说的女儿,是指元歌?眼眸微微眯起来,这个章芸,果然又要生事,意图对元歌不利!

而裴元歌听着这番话,已经明白了章芸的全部算盘。

找这么一对夫妻过来假装她的亲生父母,闹着要女儿,只要事情闹得大了,大到不可收拾,再加上有心人的挑拨,说不定到最后父亲还真要验身,以证明她的清白!果然是好算计,自己不用开口,让那对夫妇替她叫屈,说不定待会儿还会表现变现她的慈爱,以及对自己这个四小姐的爱护。

外面,裴诸城的声音已经凝重了,带着些许怒气:“哦?那你说的那个大族小姐,姓什么?”

“姓舒,是甘州出了名的望族舒氏一族的嫡小姐。听说祖辈上还出过阁老,和好几位太傅,她父亲现在是原州右布政使。就是因为是这样的大族,草民想着不会骗人,这才答应了。”李大勇说着,泣不成声地磕头道,“可是,没多久草民就后悔了,草民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是舍不得!草民的媳妇,大人也看到了!草民打听到舒家小姐嫁到了京城,就变卖家产,一路找来京城。”

说着,从胸口取出十大锭银子来,摆在地上。

“这是当初舒家给的银子,草民都带来了,这一路上有多苦都没敢花一个子儿,只求大人发发慈悲,把草民的女儿还给草民吧!”李大勇说着,不住的磕头。看他们一身风尘仆仆的破烂模样,似乎吃了不少苦头,却还留着那十大锭银子,那模样,实在令人为之动容。

赵氏也跟着哭诉道:“大人,民妇听说,大人还有三个女儿,可民妇只有这一个孩子啊!”

裴元歌在屏风后面微微点头,演技不错。

看着眼前这对痛哭不已的夫妻,若他不是裴诸城,说不定也要为他们打抱不平。但他是裴诸城,照这对夫妻的话说,是舒雪玉派人带走他们的女儿,偷梁换柱,而他们的女儿,显然指的就是他宠信不已的小女儿歌儿!事情牵涉到他的妻子和女儿,这叫他如何能认?强忍着怒气,淡淡问道:“你们女儿今年多大?长什么模样?有没有胎记什么的?”

赵氏忙道:“小女娇莲,今年十四岁,她是六月初三的生辰,因为出生时荷花盛开,所以叫做娇莲。若说胎记,小女右边耳朵后面有颗红色的痣,是打小就有的。小女是民妇的亲生女儿,与民妇有几分相似,但更年轻漂亮,花朵儿一般的人!”说着,抬起头来,水杏眼,细柳眉,姿色不凡,竟真的与裴元歌有着几分相似。

摸了摸耳后的红痣,再看看眼前的赵氏,裴元歌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倒真是够煞费苦心!

她这个动作,自然引来了舒雪玉的关注。她被禁十年,对裴元歌的情况不太了解,这时看到裴元歌耳后真的有颗红痣,不由得大吃一惊。但很快就想到,如果这对夫妻是章芸派来的,那很可能是章芸透出去的。正思忖间,耳边已经传来了章芸的失声惊呼:“四小姐,你的耳朵后面真的有红痣!那对夫妻怎么会知道?”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厅内厅外的人都听到。

管事和管事娘子之间顿时响起了一片议论声,想到之前缩在静姝斋,沉郁平凡的四小姐,再想想现在光彩照人,机谋多断的四小姐,心中都不由暗暗起了猜疑之心。尤其是章芸的心腹,这时候更是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来,“四小姐是假的”的声音,不住地蔓延着。

裴诸城心中一沉,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如果他早知道这件事跟舒雪玉和歌儿有关,绝对会私下询问,而不是当着众管事的面处置。可恨门房说得不清不楚,谁也没想到,这对夫妻会突然调转矛头,说歌儿是他们的女儿。他们说得头头是道,被众人听在耳里,想在心中,如果不当众拿出过硬的证据,证明歌儿的确是他的女儿,恐怕往后,歌儿都会活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

李大勇夫妇当然也听到了章芸的话,知道裴元歌就在屏风后面。

赵氏当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要朝屏风后面扑去,好在被厅内的丫鬟们及时拦住。赵氏挣扎着,哭喊着道:“莲儿莲儿,我是你娘啊!就算咱们李家再差,可那是你的家,你的根呀,你跟娘回去好不好?娘做你最喜欢吃的红豆粥给你,没了你,娘日日夜夜地睡不着觉,眼睛都快要哭瞎了,你不能丢下娘不管啊!”

听着屏风外的议论声,一切正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章芸心中满是得意,突然走了出去,做出一副惭愧的模样,低声道:“老爷,婢妾刚才不该失声说话。不过,这对夫妻说得头头是道,如果不差个清楚,恐怕对四小姐的名声有损。婢妾记得,明锦姐姐曾经在四小姐的背上留下一朵红色的花形印记。”说着,又转身问道,“你们的女儿,背上可有什么胎记吗?”

回答的人是赵氏:“没有,小女没有胎记,除了那颗红痣,也没什么特殊的印记。”

“既然如此,老爷,不如让嬷嬷为四小姐验身,如果她的背上有红色印记,那就证明她是四小姐,而不是这对夫妻的女儿,这样一来,也能还四小姐一个清白公道!”章芸神情恳切,目光柔和,一副为裴元歌着想的模样。

裴诸城皱眉,想也不想就斥责道:“胡闹!在这种情况下,让嬷嬷给歌儿验身,那不是明摆着怀疑歌儿吗?白白授人以柄!何况,女儿家的清白何等重要,怎么能轻易让嬷嬷验身,传扬出去,别人还以为歌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歌儿是我的女儿,血脉相连的女儿,我不会认错的,她就是歌儿,不是什么李娇莲!难道我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认错吗?”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是被斥责,章芸顿觉恼怒。

“可是,老爷……。”强忍着委屈,章芸故作怯生生地瞧了周遭众人一眼,神色忧虑,“婢妾当然关心四小姐的清白,可是,老爷看看这些管事和管事娘子的神色,恐怕个个心里都有疑惑。若没有十足的证据,婢妾怕府内的谣言不会停息,到时候,四小姐在这府内,可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正是裴诸城所担忧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他坚持不肯验身。

赵氏突然嘶喊起来,一副愤怒悲伤的模样:“大人为什么不肯验身?如果那真是你的女儿,一验身就能证明,大人为什么坚持不肯?分明就知道,那是我们家莲儿,你们故意要霸占我的女儿,到底有什么居心?我虽然是个平头百姓,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就算去告御状,也要把我的女儿要回来!我的心肝儿,我的莲儿啊,你在后面听着娘的话,怎么连个声都不出啊?从小娘就把你疼到骨头里,现在,你眼睁睁地看着亲爹亲娘在外面,怎么就能忍心不认我们呢?”不动声色间,将嫌贫爱富,抛弃亲生父母的罪名加到了裴元歌头上。

这赵氏倒是机灵!章芸心中暗赞。

情真意切的哭喊声,引来了不少同情,尤其是管事娘子们,议论声纷起。

章芸叹了口气,再度劝道:“老爷,眼看着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咱们明明有法子,却不肯验,难免让人觉得我们是心虚。为了四小姐着想,还是宣名可靠的嬷嬷过来吧!”只要一验身,发现裴元歌没有红色印记,或者印记是假的,那么她和舒雪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裴诸城突然发怒,猛地喝道:“章芸,你三番两次地要让歌儿验身,到底有什么居心?”连他一介男子,都知道找嬷嬷验身,对女子来说是件多羞辱的事情,难道章芸身为女子反而不知?

章芸吓了一跳,忙跪地道:“老爷,婢妾只是为四小姐着想,绝无他意!”

李大勇夫妇哭喊纠缠,管事们议论纷纷,章芸又一再提议验身,所有的事情都弄得裴诸城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暗暗地把门房恨上了。今天这事,若非门房不晓事,没把话说清楚,何至于闹到现在不可收拾的地步?待到这次事了,门房上的人统统都要换掉!

眼看着事情陷入了僵局,裴元歌就知道,自己出场的时候到了。

对着舒雪玉微微一笑,抚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裴元歌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别在鬓边,遮挡住容颜,管事们都是家里的奴才,倒也罢了,现在外面却还有个李大勇,她可不想被这种泼皮无赖窥得容颜。在她走出屏风的瞬间,静雅堂内外一片安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裴元歌的身上。

裴元歌镇静自若地走到裴诸城跟前,福身道:“父亲!”

她身着湖水蓝撒浅白色鸢尾花的右衽长袄,没有绣花也没有锁边,下着同色罗裙,挽着倭堕髻,鬓边插着一支白玉簪,手上戴着一只玉镯,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然而,如此简单清爽的衣饰穿戴在她的身上,静静地往那里一站,不必多说什么,自有一种卓然的超逸气度,尽显大家风范。

精致的绣帕遮掩着容貌,但那双黑色的眼眸环视四周后,所有人都为之肃然寂静。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威势,这样的灵秀雅致,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好女儿,怎么可能是小门小户的女儿?一时间,厅内厅外众人都觉得,他们怀疑四小姐真是赵氏的女儿,那实在是对四小姐的亵渎!

看到疼爱的女儿依然沉静有度,裴诸城终于觉得心里安慰了些,含笑道:“歌儿!”

照规矩见过父亲,裴元歌这才走到赵氏的跟前,浅浅地一福身,声音柔婉:“这位夫人,我三岁那年,母亲过世了,这些年来,我很清楚失去母亲的痛楚,我想,母亲失去女儿,应该也是同样的难过吧!所以,我很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女儿李娇莲,你们认错人了!”

被裴元歌高贵沉静的气质所震慑,赵氏愣了愣,才哭喊着道:“莲儿啊,你可是娘的心肝宝贝,娘没了你活不下去的,你不能不认娘啊!”说着,涕泪横流,模样十分凄惨。

李大勇则半是悔恨半是恼怒地道:“莲儿,爹知道对不起你,不该答应把你交给舒家的人,现在爹后悔了,你跟爹回家吧!咱们家再穷,那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我们也是你的亲爹娘啊!你不能贪图富贵,连根都忘了,不认自己的爹娘啊!”请

059章验身证真假!姨娘失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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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们执迷不悟,那她也没必要再客气了!裴元歌淡淡一笑,眉眼中透出几分锋锐,向裴诸城道:“父亲,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女儿是他们的孩子,那能不能容女儿问他们几句话?”在得到裴诸城的首肯后,裴元歌端正身姿,在裴诸城下首做了,沉声问道,“李大勇,我且问你,你说你家住甘州,家境如何,以何为业?”

不知道裴元歌为什么为这些,李大勇犹豫着道:“草民家境寻常,有着几亩薄田,以种田为生。

“你女儿何时被人接走?”

这个章芸倒是给他算过时间,李大勇答得很快:“四个月前。”

“很好,我再问你,你的女儿可曾识字?可会刺绣?可懂绘画?可会书法?”裴元歌继续问道,眼眸中已经带了几分哂笑,以为随便找两个人,编这么个故事,就能够以假乱真?也就趁着众人晕头转向的时候闹闹场,一旦冷静下来,这件事处处都是破绽。

“这……”这么一串问下来,李大勇顿时张口结舌,“不……”

裴元歌转向裴诸城,恭声道:“父亲明鉴,不说其他,如今前院大厅所挂的梅寿图,是女儿亲手所为,送给父亲的寿礼。这副梅寿图融合了书法、绘画、刺绣三种技艺,而李大勇却说,他女儿并不会这些。他们的女儿四个月前被接走,四个月的时候,不足以让女儿补足这些功课,所以女儿不是李娇莲!”

听着小女儿条理分明的分析,裴诸城欣慰地点点头。

这样一说,在场众人也暗暗点头,大家小姐所会的技艺,那都是从小教导的,小家碧玉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很难冒充!

见风向转了,李大勇顿时急了,忙道:“草民是说,小女懂得的一些这方面的东西。虽然草民家境寻常,但只有这一个女儿,因此当做儿子来样,也教了她不少东西。草民刚才说不,是说不要认为草民家境普通,女儿就疏忽了,草民的女儿也懂得这些的。”

这样生硬的改口,众人哪能听不出来?

裴元歌倒也不计较,依旧缓缓地道:“照这样说,你家女儿所懂的技艺,和我相同,是吗?”

“是!”李大勇很肯定地道。

“很好,不说别的,单说刺绣好了,只那副梅寿图,就用到了分绣、杂绣、挑绣、立绣、缠丝绣等共九种绣法,还牵扯到双线绣。也不说别的,单说双线绣好了。据说所知,在南方,懂得双线绣的绣娘,每个月的束脩至少五十两银子。李大勇,凭着你们家的几亩薄田,能供得起一个双线绣的绣娘吗?”裴元歌淡淡问道。

一堆的“不说”“单说”,将众人绕得几乎晕了,但有一点大家都听明白了。

以李家的家产,连一个双线绣的绣娘束脩都供不起,更别说四小姐会的其他技艺了,这样说起来,李大勇说他的女儿懂得的那些技艺就很可疑了。再想到他前后的反复,生硬的改口,众人心中已经有了疑窦。这李大勇所说的话,到底有几分能信的?

李大勇和赵氏都是寻常人,哪里知道这束脩的昂贵,一时间都傻眼了。

“你们说你们是甘州人士,但我听你们的口音,倒像是地道的京城口音。当然,你们可以说你们学得快,不过,为了证明你们的确是甘州人士,李大勇,赵氏,你们敢回答我一个问题吗?”裴元歌从容自若地问道,“甘州有种特有的植物,叫做云竹鸢,但凡甘州人士,无不知晓。你们既然自称是甘州人士,能不能告诉我,云竹鸢开的花,是红色,还是白色?”

李大勇犹豫着道:“白色。”既然有个“云”字,应该是白色的。

“是吗?”裴元歌淡淡一笑,眸露讥讽。

赵氏立刻碰了他的手臂,道:“你长年在外面做工,哪里晓得?云竹鸢是红色的!”

裴元歌目光淡淡,瞧着他们,好一会儿才轻笑道:“抱歉,甘州根本没有云竹鸢这种植物,我说甘州人都是知道,是诈你们的。如果你们真的是甘州人,就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假话,而你们却回答了,这就证明你们根本不是甘州人!”转头向裴诸城道,“父亲,女儿认为这两人身份来历有问题,又莫名指摘母亲和女儿,恐有蹊跷,请父亲下令,派人到甘州去查这两人的户籍,将此事彻底查个水落石出?”

听着歌儿的问话,裴诸城也早察觉到不对,不过之前关心则乱,这才有些错乱。冷笑道:“到我裴府来撒野,真好胆量!来人,将这二人拿下,交由京兆府处置,严惩不贷!”京兆府比较大的案子,经常要移交刑部,裴诸城身为刑部尚书,他说严惩不贷,那就必定是严惩。

李大勇和赵氏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慌了手脚,不住地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小姐饶命!”

挥挥手,拦住要上前的家丁,裴元歌目光幽深,盯着他们道:“想要饶了你们也可以,只要你们说出,裴府是谁跟你们勾结,我就饶了你们这次。当然,你们可以选择不说,不过,我的父亲是刑部尚书,只要让他彻查你们的来历,查探这段时间什么人跟你们接触过,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你们想清楚了!”说着,挑衅地瞥了眼旁边的章芸。

“裴府?歌儿,你的意思是,府内有人跟他们勾结?”裴诸城有些惊讶地问道。

裴元歌沉声答道:“父亲,现在这事,显然是这对夫妇到裴府来生事,其他的倒也罢了,如果不是与裴府的人勾结,又怎么知道女儿耳后有颗红痣?那人必定跟女儿十分相熟,否则不可能知道这样的事情。”

跟歌儿相熟,裴府里的人……裴诸城有些怀疑地看了章芸。

门房有章芸的心腹,这点并不是秘密,刚才章芸的表现和言辞又那样怪异,先是失声透漏出歌儿的所在,有不停地劝说他让歌儿验身……浓黑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心头有些恼怒,章芸这是在搞什么?之前不是反省,最近有对歌儿百般体贴,突然弄这么一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被他这一看,章芸心中暗叫不好,知道老爷已经疑心到她的身上了。

这两个人,是章显派人去接触的,虽然隐秘,但有人进出他们的住宅,还是会被注意到,而且是因为和裴元歌眉眼有几分相像,所以选了赵氏夫妻。这种泼皮无赖,口风不会太严,说不定几棍子打下去,就会把章府供出来。这种后果,她事先也曾经想过,但因为笃定裴元歌是假的,只要证明了这一点,事后她大可以主动向老爷交代,因为有事实证明,届时相信老爷不会太难为她。

但现在的问题是,事情还没爆发,就被裴元歌拆穿了。

她本来不想掺和到这件事里,但现在形势有变,与其放弃这样的机会,等到那两个无赖交代,或者查到章府,再怀疑到她身上,还不如她现在主动说了,拼个鱼死网破。只要证明了裴元歌的确是假的,到时候,她这一切举动,就是在为真正的裴元歌伸冤,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想到这里,章芸沉声道:“老爷,婢妾有事要禀奏,请老爷命管事和管事娘子们退下,也带这个两个人下去!”

裴诸城目光有些冷,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挥挥手命众人退下。

这样一来,厅内只剩裴诸城、舒雪玉、章芸和裴元歌,以及他们的贴身丫鬟婆子,都是心腹可信之人。章芸这才跪倒在地,坦然道:“启禀老爷,不必查了,这件事是婢妾所为,这两个人是婢妾找来的。”

“姨娘,怎么是你?”裴元歌惊呼,惊讶得天衣无缝。

虽然有所猜想,但真正听到她这样说,裴诸城还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皱眉道:“为什么?”

声音中已经带了些许冷意,指使人冒认歌儿的父母,指摘她不是裴府的女儿,这太放肆了!因为镇国候府的事情,歌儿清誉已经有损,这事如果再传出去,让人对歌儿的身份起了疑心,往后歌儿在京城还有立足之地吗?这个章芸,怎么行事越来越糊涂,越来越不成章法?

“因为婢妾怀疑,这个人根本不是四小姐!”章芸指着裴元歌,表情凝重气愤,声音尖锐,“真正的四小姐,早就被这个冒牌货和她背后的主使害死了!婢妾不愿意害死四小姐的凶手占据四小姐的位置,占据老爷的宠爱,占据本该属于四小姐的一切,所以安排了这两个人,想要借机验身,证明这个人不是四小姐!婢妾有罪,但婢妾只是不想看到四小姐死不瞑目,不想看到明锦姐姐死不瞑目,所以,无论老爷怎样猜想婢妾,婢妾都要拼死力指,老爷,这个人真的不是四小姐!”

太过石破天惊的一番话,顿时让众人都皱起眉头来,难以相信,尤其是裴诸城和舒雪玉。

“她不是歌儿?”裴诸城几乎气得要笑了,“章芸,你昏头了吧?她不是歌儿,谁是歌儿?我看你真的是病了!”言辞锋锐中,带了些许怒气,却已经是在克制了。

舒雪玉则道:“章芸,你所谓的背后主使,是指我吗?”

“是!”事到如今,章芸也就豁出去了,她手里握着裴元歌是假的证据,也不怕与舒雪玉对质,“因为自从这个假的裴元歌出现以后,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夫人!蒹葭院被封十年,这个假的裴元歌一出现,夫人就从蒹葭院解封,然后逐渐受宠,还因为四小姐的原因,得到了理事之权。因此婢妾不得不怀疑这件事有蹊跷。老爷,您一直以为,四小姐不知道明锦姐姐过世的原因,其实她知道的。所以,真正的四小姐,根本不可能跟夫人亲近,更加不可能视夫人如生母。”

裴元歌茫然抬头,“父亲,我娘不是因病过世了吗?”

“够了,章芸你在胡说些什么?”裴诸城怒声喝道,他一直都没有告诉歌儿明锦过世的事情,不想歌儿小小年纪,就背负太多仇恨伤心,反而失了女孩家该有的娇憨活泼。现在又有让舒雪玉抚养歌儿的心思,就更不希望两人之间生出嫌隙,这时候听到章芸这样说,哪能不怒?

“你不要再装了!你以为,把静姝斋的人都赶走,就能够掩盖真相吗?”章芸却没注意到裴诸城的怒气,挥挥手,冷声喝道,“桂嬷嬷进来。”为了今日的事情,她做了完全的准备,要指证裴元歌,从小照顾她的桂嬷嬷是最好的证人。

随着她的声音,被带到了外面的桂嬷嬷立刻进来,跪倒在地:“老奴见过老爷!”

“桂嬷嬷你说,四小姐知不知道明锦姐姐遇害的真相!”

桂嬷嬷不住磕头,道:“回姨娘的话,四小姐知道的。那几年,静姝斋内有些丫鬟不服管教,私底下常常议论明锦夫人遇害的事情,不小心被四小姐听到。四小姐当时恼怒得很,一口气冲到了蒹葭院,跟夫人争执起来,还差点动了手。这件事,在静姝斋伺候久了的丫鬟都知道,夫人也应该知道才对。”

裴诸城朝舒雪玉看去,舒雪玉轻轻地点点头:“是有此事。”

当初明锦过世前,曾经将元歌交托给她。她虽然被禁足,却也还挂念着外面的元歌,悄悄派人去探视过她。也许是因为失母的关系,元歌的脾气变得很坏,对她更是常常口出恶言,那次还冲到蒹葭院来对她动手。久而久之,她也就彻底心灰,干脆不管不问。

不过,她在章芸手上吃亏极多,坚信这人处处心怀鬼胎,因此并不因为这件事就怀疑元歌。

“是,我是听过一些谣言,说我娘是被夫人害死的。可是,那时候我年纪小,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现在渐渐大了,知道的事情多了,才有了分辨能力。”裴元歌神色中带着悲哀,“如果说真像谣言所传,夫人和娘亲水火不容,那么,娘亲托梦要我照顾的紫苑,为什么却是被夫人庇护着呢?所以,女儿才想起到要去探视夫人,请父亲明鉴!”

她静静地跪倒在地,不哭也不闹,安静乖巧,却更加让人生怜。

“不要再提那个托梦了,那根本就是你想要包庇紫苑的借口,却故意打着明锦姐姐的旗号来欺骗老爷。在镇国候府退婚之后,四小姐病倒,有一晚桂嬷嬷曾经看到有个丫鬟的身影在半夜潜入静姝斋。后来四小姐再醒过来,就全变样了。”章芸言辞铿锵,朝着裴诸城磕了一个头,沉声道,“老爷,您常年征战,不在府中,对四小姐的情形不了解,但是婢妾不同,婢妾掌管裴府后院,对小姐们的情况很了解,现在这个四小姐根本就换了一个人!”

裴诸城看看裴元歌,再看看章芸,眉头几乎要打结:“什么意思?”

“从前的四小姐,安静守拙,偶尔会写诗词,但是,并不精擅书法、绘画和刺绣,这一点,老爷问问府里的教习先生就很清楚,那副梅寿图,从小的四小姐根本不可能绣得出来。当时四小姐解释说,是自己私下学的,可是,桂嬷嬷一直服侍四小姐,老爷可以问她,四小姐私底下可曾练习书法、绘画,以及刺绣。而刚才这个女子也说,她所会的刺绣手艺,绝非一朝一夕能成,所以也不可能是桂嬷嬷被赶出静姝斋后才学习的!”

既然已经撕破脸,章芸索性将所有的疑惑都兜了出来。

桂嬷嬷连连磕头:“姨娘说的一点都不错!四小姐从前只喜欢看些风俗志异,偶尔写写诗词,素来不喜欢书法、绘画和刺绣,老奴伺候了四小姐这么久,最清楚不过了。”

“我明白姨娘的意思了。”裴元歌静静地开口:“姨娘的意思是,只有从前自卑内向,不讨父亲欢心的我,才是裴元歌。而一旦我懂事了,优秀了,得到父亲的宠信了,我就不再是裴元歌了。因为在姨娘的眼里,裴元歌必须是差的,失败的,处处都比不上三姐姐,只能做三姐姐的附庸和衬托,只有这样的人,才是裴元歌,是吗?姨娘,你是这个意思吗?”

她越说越情绪越激动,到后来几乎是失态地在喊了。

既然章芸要闹,那就索性把事情闹大,撕开章芸伪善的面具,露出恶毒的嘴脸给父亲看。裴元歌不相信,听到这样的话,听到她这样的质问,父亲会对章芸没有丝毫怀疑?因为她是裴元歌,所以并不担心结果,问题就在于,能让父亲对章芸生出多少不满和怀疑。

因此,这个过程中,将章芸的意图和险恶用心暴露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章芸心中微惊,但随即就不放在心上了,现在的重点是要让老爷同意验身,只要证明这个裴元歌是假的,那就是她的大获全胜,再没有舒雪玉和那个小贱人翻身的余地。

“老爷,静姝斋魇镇一事,婢妾一直觉得可疑,如果说这件事真是静姝斋里的人所为,重刑之下,为什么没有人说出实情呢?如果说魇镇是这个冒牌货一手所为,目的是将静姝斋原本的丫鬟全部赶出去,以免被人发现她是冒名顶替之人,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章芸磕头,泪流满面,“老爷,这个人不是真正的四小姐,所以她不怕魇镇,可是,魇镇上的生辰八字,却是真真正正的四小姐的啊,老爷!”

“还有这张脸,老爷,从前的四小姐老爷也见过,府里的人也见过,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子,突然变得美貌静雅,这本身就值得人怀疑。她们之所以敢这样瞒天过海,偷天换日,就是因为这个女子有着一张和明锦姐姐一样的脸!”章芸义愤填膺地道,继而悲伤莫名,“老爷,她们这是在利用老爷对明锦姐姐的感情啊!利用这样诚挚的感情,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老爷,婢妾实在为明锦姐姐抱屈!”

她很清楚裴诸城的心,所以开口明锦姐姐,闭口四小姐,绝口不提自己和其他人。

所有的事情,一件件地摆在眼前,章芸的质疑也全然合乎情理,这一切加在一起,的确够让人怀疑眼前四小姐的真假了。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裴元歌身上。

裴元歌深吸一口气,仍然保持着平静,但胸口却不住地起伏着,任谁都能看出,她只是在勉强压抑。起身,裙裾拂动,走到桂嬷嬷面前,眸眼幽深:“桂嬷嬷,我问你,从前的你是不是在我的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在我的衣裳里做手脚,让我看起来貌不惊人?”见她沉默不语,突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

桂嬷嬷一惊,下意识地照她的话去做了。

看到那双冰冷漆黑的眼睛,她突然想起四小姐病倒后第一次苏醒的模样。也是这样冷冷的眼神,漆黑中蕴藏着无数的压抑和窒息,看得她心中发毛,几乎以为看到了厉鬼!桂嬷嬷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低声道:“是!”

“我的时候很安静,很少与人讨论书中的内容,而你不识字,对不对?”

桂嬷嬷再次点点头,不明白裴元歌为什么问这些。

但裴诸城和舒雪玉却听得明白,桂嬷嬷不识字,当然不知道歌儿所看之书的内容,只能听歌儿提起。而与桂嬷嬷这种人聊天,怎么可能说书法、绘画、刺绣之类的,也只能捡她听得懂的各地习俗志异说给她听。结果桂嬷嬷就这样认为,歌儿所看的书只有各地风俗志异,根本就是以偏概全。

一时间,两人都不觉皱起了眉头。

见目的已经达到,裴元歌也不再询问解释,缓缓走到章芸跟前,忍气吞声地道:“姨娘,如果我哪里做错了,得罪了你,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改。但是,让一个偷盗主子金饰,怕被发现就下毒谋害主子的刁奴来作证,再加上一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才,就来污蔑我的身份,这就太过分了!到底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姨娘,让姨娘这样针对我?”

章芸气得几乎吐血,到了这个时候,裴元歌居然还装委屈,装好人,倒好像是她心胸狭窄,为了一点恩怨就设计她?

“捕风捉影,莫须有?难道四小姐不觉得,你的解释本身就不能够服人吗?”章芸厉声道,容色严厉,声势慑人,朝着裴元歌步步紧逼,“因为一场梦,就从顽劣忤逆变得聪慧孝顺,手段通天;私底下的学习,能够胜过教习先生的教导,做出梅寿图那样的杰作;因为妆容的改变,就能从貌不惊人变得美若天仙。你倒是说说看,你这些苍白的解释,足矣让人们释疑吗?”

裴元歌有些闪躲:“姨娘,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坚持声称自己真是四小姐,那好,四小姐的背上有多红色的花形胎记,你有吗?”章芸继续逼问,看到裴元歌的闪躲,更觉得她是做贼心虚,“如果你问心无愧,那就让嬷嬷为你验证,证明你的背上的确有四小姐的红色印记,否则,就算老爷再宠爱你,也堵住悠悠之口!”

在章芸灼灼的眼神下,裴元歌眼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不要!”裴元歌咬唇道,“只凭姨娘的几句猜疑,凭着你的一面之词,我就要蒙受这样的羞辱?凭什么?我是裴府的嫡出小姐,金娇玉贵的千金,难道说,我的身份,我的清誉,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被人污蔑的吗?那是不是以后只要有人怀疑,不管这人是权贵,是平民,还是奴才,我都要证明?那如果我现在说三姐姐不是裴府的小姐,她的背上多了一块胎记,是不是也要把三姐姐叫来,让嬷嬷验身?”

“你不必再狡辩了,你就是不敢,因为你根本不是四小姐!”章芸咄咄逼人地道。

厅内众人都有些犹豫难决,想想章姨娘的话似乎有道理,而四小姐的解释也有道理,四小姐坚持不肯验身,似乎像是做贼心虚,却又像是自尊自爱,不愿受辱。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裴诸城身上,等着这位裴府之主的决断。

“够了!章芸,这场闹剧该到此结束了!且不说你所说的事情有多荒谬,单歌儿是嫡出小姐,你是妾室,就不该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我。我一向觉得你是个知进退,识大体的女子,看来,十年掌府之权也让你变得骄纵起来,章芸,你太让我失望了!”裴诸城再也看不下去,拍案而起,怒声喝道,“歌儿是我血脉相连的女儿,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理事之权交给歌儿,你自己彻底地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从前的你,再看看现在的你!”

“老爷!”章芸几乎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明明是舒雪玉跟这个小贱人瞒天过海,为什么老爷就是被她们迷得晕头转向呢?难道老爷没看到,之前她追问时,裴元歌那畏缩躲闪的眼神吗?难道老爷没看到,她提到验身时,裴元歌眼眸里的惊慌吗?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揭穿真相,到最后却反而要失去理事之权,这叫她怎么甘心?

明明铁证就在眼前,偏偏因为老爷的偏宠,反而让她受到责罚!

不甘心,她不甘心!

“我早说了,裴尚书不会答应这么荒谬的事情,姨娘你真是糊涂了,认老吧!乖乖地呆在四德院,好好地讨好我,也许我会赏你口饭吃!”裴元歌靠近章芸,在她耳边轻声道,浅淡的声音里带着诸多的得意,挑衅和蔑视,明知道现在的章芸满心憋屈,就更忍不住想要在她伤口上撒把盐了!

章芸猛地转过头,眼睛里一片血红,咬牙切齿。

这个小贱人,太嚣张,太放肆了!而最可恨的是,这样放肆嚣张的小贱人,实际上根本就没资格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明明就有把柄在她手里,明明铁证就在眼前……章芸忽然间眼眸一亮,小贱人就在眼前,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她把握住机会,让她露出背部,让众人看到她没有红色印记,到时候看她还怎么嚣张?

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章芸想也不想,就扑了上去,拉扯着要扯开裴元歌的衣裳。

她突然发生,谁也没有预料到,连裴元歌都猝不及防。但是瞬间,她就察觉到,章芸这样的发疯,对她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一个让章芸成为父亲心头刺的机会!于是,奋力挣扎着,再加上反应过来的丫鬟的帮忙,挣脱了章芸的纠缠后,裴元歌又气又羞又怒,两眼含泪道:“章芸,你居然敢这样羞辱我?”

章芸犹自喊道:“你不要在我面前摆小姐架子,你根本就不是四小姐,不然你为什么不敢验证?”

“好!”裴元歌脸涨得通红,突然一声大喝,气道,“既然你一定要我验证,那我就让你看清楚,看我背上到底有没有红色印记,看我到底是不是裴元歌!”她突然间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解衣,将外裳从肩上褪下,露出鲜红如朱砂般的印记。

那红色的花痕,宛如火焰般,灼痛人心。

半侧着头,白玉般的脸上,泪痕宛然,黑玉般的眼眸闪烁着冷凝决绝的光泽,委屈,愤怒、羞辱,痛楚……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倔强复杂得让人心痛。若非被逼到绝境,清清白白的少女,何至于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裴诸城早就转过头去,但那一刻歌儿的神情已经印刻在脑海里,让他心痛无比。

看着裴诸城的神情,裴元歌眼眸飞速地掠过了一抹异样的光泽。

如果章芸不发疯,事情就这样了解,父亲也会震怒,褫夺章芸的理事之权,让她闭门思过,也许在很长一顿时间都会冷落她。但是,以章芸的狡猾,拿捏准父亲心软念旧情的软肋,再施诡计,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但现在有了她被逼当众解衣的羞辱,一切就不同了。

即使屋内除了父亲外,都是女子,但这样当众解衣,却仍然是屈辱的!而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让父亲牢牢地记得这一刻,记得她的眼泪,记得她的愤怒,记得她的痛楚,记得她的屈辱,牢牢地印刻在心底,一丝一毫都无法忘记!然后,在漫长的日子里,每一次看到她都会多一份歉疚;而每一次看到章芸,都会多一份愤怒,因为,就是章芸步步紧逼,才会让他心爱的女儿受到这种屈辱!

她要让章芸,成为父亲心头的刺,每一次看到都会怒,都会恨。

她要让章芸,这一生一世,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至于这样做,会对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完全不在乎,她只要章芸彻底倒台!

“元歌!”

舒雪玉一声惊呼,忙扑过来想要为她遮掩。

看到背上那抹艳红,章芸微微一怔,随即又恍悟,冷笑道:“你以为拿朱砂画上去,就能够蒙骗过关了吗?”比舒雪玉更快一步地扑上前去,拿绢帕去擦拭那朵印记,“朱砂画上去的,虽然跟四小姐的印记一模一样,但只要一沾水,一擦就会——就……就会……。”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章芸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绢帕,再看看裴元歌的背,忽然间像是被雷劈了,僵硬得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印记不是朱砂画上去的,为什么她擦不掉?

“很奇怪是不是?为什么会突然有了印记,而且不是朱砂画上去的?很简单,因为我的确是裴元歌!”看着章芸惊愕的面容,裴元歌眸光中闪烁着快意的光泽,轻声细语地道,带着浅浅的笑声,“至于在庄子上的事情……。姨娘,逗你玩儿呢!给你个棒槌,你还真的当真了?傻瓜!”

“你——”章芸愕然抬头,混混沌沌地看着裴元歌,犹如被一盘冷水当头浇下。

上当了?上当了!

如果她真的是裴元歌,那这一切都是这个贱丫头故意设计的,故意激怒她,故意夹那些菜肴,故意让她在温泉房中看到她遮掩了印记的背……这还不够,刚才她还故意躲闪,故意装作害怕被她揭穿的模样,让她笃定胜券在握,还估计激怒她,让她失去理智。

否则,以她的机警,如果是冷静的,只要这丫头神色有不对,她就会适合而止,而不会把事情闹得这样不可收拾!

而现在呢?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完了!

“你还有完没完?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羞辱她到这个地步,还不够吗?你还要怎样,要她死在这里吗?”这一转眼,舒雪玉已经赶到跟前,恼怒地将章芸扯到一边,快手快脚的帮裴元歌整理好衣衫,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地安慰着。

裴元歌一语不发,面色惨白,紧紧咬着唇,眼泪在睫毛上滴溜溜地打转,却无论如何不肯掉落。

“怎么会这样?不对,这样不对啊!”章芸突然发生一声凄厉的嘶嚎,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裴元歌,突然又跑到裴诸城跟前,跪着抱着他的腿,哭着道,“老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针对四小姐!我真的看到了,在庄子上,四小姐泡温泉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她的背上没有红色的印记,真的没有!还有……还有菜,四小姐不喜欢吃的菜,她都吃了下去,如果,如果不是紫苑提醒……”

满盘皆输,巨大的恐慌慢慢袭来,让她连话都说不利落,只能抱着裴诸城哭。

“老爷,你相信我,这是四小姐故意在害我,她故意的,故意让我看到她的背,故意做哪些姿态给我瞧,故意坚持着不肯验身,让我相信她是假的……。老爷!”章芸哭得声嘶力竭,已经顾不上再理会仪态是否柔美,是否惹人怜爱,“老爷,求求你,念着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老爷,你相信我一次!真的是四小姐在故意陷害我,不是我要针对她!”

“你刚刚在逼迫歌儿的时候,你有念及情分吗?”许久许久,裴诸城才冷声道,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失望,“来人,章芸污蔑小姐清誉,冒犯小姐,杖三十,褫夺理事之权,从良妾变为贱妾,禁足四德院一年!你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吧!”背过脸去,猛地一挣,将腿从章芸的手中挣脱,也不在乎是否伤到了她,慢慢地走到裴元歌身旁,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许久才低声道:“歌儿……”

伸手想要去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

这一声喊,却将裴元歌睫毛上的泪水喊掉了下来,紧接着,无数的泪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掉落下来。她猛地一转头,让裴诸城手落了个空,然后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裴诸城伸手想要拦阻,却又顿住了,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刚才的事情,还有着诸多疑惑,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章芸对歌儿心怀恶意!她并不是他心中所以为的温柔善良的女子,而他,却把年幼的歌儿交给章芸来照料。这些年来,歌儿的顽劣,歌儿的不服管教,歌儿的忤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歌儿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难怪她要生他的气!

是他做错了,不该把歌儿交给章芸的!

章芸被罚,在裴府掀起了轩然大波,虽然众人之前都猜测着章姨娘要失宠,但谁也没想到,会倒得这么快,这么厉害,杖三十,褫夺理事之权,从良妾贬为贱妾,禁足一年……对一个姨娘来说,这几乎已经让人看到了她晦暗无光的一辈子了!也不知道章姨娘怎么触怒的老爷,居然罚得这样又狠又重?

章芸几次想要解释哭诉,裴诸城却都没见,而想要求情的裴元容则被狠狠的斥责一顿,也罚了禁足。

听着木樨和楚葵接连报来的消息,裴元歌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手腕上玉镯。终于成功了,从得知章芸的误解开始,一步一步地逼迫章芸,逼到她忍无可忍,再故布疑阵,将把柄送到她的手上,然后故意激怒她,逼她引发此事……。到现在,终于成功了!

章芸已经倒台,暂时不能为患,日后有兴致了可以逗她玩玩,而接下来,该轮到裴元容了……

裴元歌正思索着,忽然听到紫苑来报:“四小姐,大小姐回府了!”

060章大小姐回府,姐妹初交锋[手打VIP]

这位裴大小姐,在京城名媛圈可是鼎鼎有名,容貌明艳,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又温厚大方,进退有度,声名远扬。因为前世与她接触不多,这次重生后她又和章文苑到庆福寺祈福,一时半会儿裴元歌倒是忘了她,这会儿听说裴元华回来,心头倒是沉吟起来。

裴元华一介庶女,能闯出偌大的名声,父亲宠爱,阖府提起无不称颂,显然非等闲之辈。

前世,她与裴元华接触不多,对她的印象流于表面,只记得这位大姐姐容貌娇美,艳若牡丹,曾经让她羡慕异常。对着大姐姐,没多少接触,也就谈不上恨,不过,如今她扳倒了章芸,又要对付裴元容,裴元华是她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在这时候回来,八成会帮着这对母女和自己抗衡……。这倒是个变数,需得谨慎对待。

裴元歌想着,问道:“大姐姐回府后,去了哪里?”

“回小姐的话,大小姐一回府,就到夫人的蒹葭院去拜见了,现在只怕已经到了蒹葭院的门口了。听说神色谦和温厚,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言行都很恭谨,似乎还带着些激动,不过一点也不看不出怨怼之色。”紫苑做事细心谨慎,将这些细节都打听到了。

裴元歌眸色深远,回府就先拜见夫人,这位大姐姐……很有意思!

“紫苑,木樨,为我更衣,我要到蒹葭院去见母亲。”

顺便会会这位久仰大名的大姐姐。

只是片刻,裴元歌便梳妆好,带着紫苑和木樨来到了蒹葭院。原本以为裴元华必定和夫人在里间说话,没想到却看到偏间端坐着位美貌少女,肤若白雪,眼若清泉,眉目如画,乌鸦鸦的鬓边戴着只牡丹金簪,赤金流苏稳稳地坠着,分毫不动,身着粉红色圆领通身长袄,颈边镶领处绣着精致的牡丹花纹,下身是红色罗裙,身姿窈窕玲珑,神情却端庄大气,静静地坐在那里,正宛如一朵怒放的牡丹花。

裴元华正在低头啜茶,忽然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抬头望去。

只见门边一位少女静然独立,正是豆蔻芳华,纤细的柳眉下,一双黑眸宛如黑玉,黑而亮,似乎有着光泽流转其中,让人不自觉地就沉浸进去,似乎一瞬间,天地就只剩下这么一双引人入胜的眼眸。

察觉到自己也被这双眼眸所吸引,裴元华微惊,随即凝定心神。

少女身着寻常的紫罗衫,下着白绫裙,腰间系着一条粉紫色的双印梅花丝绦,压着一块紫玉。本是寻常的装扮,却在外面罩了件极轻极薄的轻纱罗衣,立刻让那身娇嫩明媚的颜色朦胧起来,恍如周身笼着一层轻烟薄雾,配上她沉静内敛的气质,美丽神秘的眼眸,立刻有了一种出离凡尘的脱俗。

只是一件纱衣,便能化腐朽为神奇,好玲珑的心思!

裴元华定定神,压住心中的惊叹,绽开温和大方的笑意,起身道:“这一定就是四妹妹了,真是好模样,出尘脱俗,姐姐方才乍一看,还以为见到仙子了呢!”说着,拉住了她的手,亲热却不逾矩地道,“我都听说了,这样的好模样,偏被桂嬷嬷那样的刁奴糟蹋,妹妹不该饶了她!”

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发自真心的味道,比起章芸更加容易招人好感。

裴元歌也是微微一笑,有来有往,拉住她的手,赞道:“大姐姐才是艳冠群芳,让妹妹望尘莫及呢!”朝着正堂望了望,道,“大姐姐是来拜见母亲的吧?怎么不在正堂坐着,反而在偏间等着?我知道了,想必是白霜那个丫头又作弄人,大姐姐别纵着她,待我叫来骂一顿。”

章芸被夺权后,理事之权扔照先前,由裴元歌掌管,舒雪玉协助。

之前裴元歌倒是很用心地打理裴府,但这次事情,她正在跟裴诸城赌气,因此也不理会,暂时由舒雪玉全权撑起。不过,裴元歌毕竟还是名义上的掌府人,所以,即使白霜是她的嫡母身边的大丫鬟,做错了事,她也是有权责骂打罚,并不算逾越。

裴元华当然明白其中的诀窍,眸光一闪,笑道:“多谢四妹妹的好事,但这事与白霜无关。”

“那大姐姐为何在此?”裴元歌好奇地问道。

裴元华笑的很温和:“我过来的时候不巧,母亲刚好在小憩,白霜本要为我通报的,是我拦住了。母亲这段时间掌管裴府内院,想必十分劳累,所以才会容易入睡。我们做女儿,自然该体贴,就在此等上一会儿又有什么?白霜本说请我到正厅去等的,但离母亲内室太近,我怕会打扰母亲,推拒了,所以才在这里等着。”

这话说得温和大方,既不自夸自赞,也不归咎白霜,十足的大家气度,没有丝毫的问题。

但听在裴元歌眼里,却更觉得裴元华难对付。

知道夫人理事辛苦,也知道桂嬷嬷欺主……。显然,回府之前,裴元华就已经知道裴府的一切变故。这倒不算稀奇,毕竟章芸掌府十年,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心腹和通报消息的人。稀奇的是,章芸倒台,裴元容被禁,都与裴元歌和解禁的夫人有关,这一点,裴元华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回府就先来拜见舒雪玉,神态温和谦恭,面对裴元歌,又是落落大方中带着亲切,不带丝毫的怨怼和不满,也让人看不出丝毫的怨怼和不满。

明明是章芸的女儿,却一口一个“母亲”地叫着夫人,竟然没有丝毫的凝涩和犹豫,自然得好像夫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如果这一切不是真的由心而发,那只能说,裴元华的演技比章芸更炉火纯青。

“四妹妹,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裴元华看看四周,忽然低声道。

在夫人的院子里,众目睽睽之下,她跟着裴元华进了偏间,如果有什么差池,裴元华绝对难逃干系。因此,裴元歌也不做那种小家子的猜疑,点点头,随着她走进去。才刚进门,裴元华忽然关上了门,裴元歌正警戒时,却见她提裙跪倒在自己跟前,二话不说,就磕了三个头。

这是……想要为章芸求情?

裴元歌忙扶起她:“大姐姐这是做什么?我们都是平辈,论起来你还比我大三岁,我哪里受得起你这样的礼?大姐姐快起来吧!”却丝毫不提章芸。

“四妹妹这样说,姐姐真是羞惭无地。”裴元华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这才抬头道,“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姨娘冒犯四妹妹,父亲责罚她,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我无话可说,这样做并非想要为姨娘求情,我也希望姨娘能好好反省,以后行事不要如此荒唐。这三个头,我是代希望四妹妹能消消气,不要因为姨娘气坏了身体,那就真是姨娘的罪过,也是我这个女儿的罪过。”

裴元歌面容带笑:“瞧大姐姐说的?这事与大姐姐何干?”

不是为章芸求情?居然给自己磕头,难道说这裴元华真的是道德完人,为章芸的行为感到羞惭,所以代章芸给她赔罪?因为琢磨不定裴元华的心思,裴元歌心里更加警惕,对眼前艳若牡丹的少女也更加警戒。

裴元华……。比章芸难对付多了!

“姨娘是我的生身之母,她的过错,也就是我的过错。这件事的确是姨娘不对,妹妹责怪姨娘,责怪我都是应该的,只是,我希望妹妹不要再跟父亲置气了!”裴元华眼眸真挚,表情诚恳,“说句身为女儿不该说的话,父亲这次从边疆大将,转为刑部尚书,京城纷纷传言,说父亲失了圣心,父亲心里一定不好过,片府里又出了这种事情,他的心情肯定更糟!朝堂上的事情,我插不了手,但在家里却应该为父亲分忧,不能再让他操心了。四妹妹,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情真意切,听在任何人的耳朵里,都会为裴元华的孝心而感动。

裴元歌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女:“难怪父亲如此疼爱大姐姐,如果父亲知道大姐姐这番话,一定会很感动!”

“四妹妹,你这样说,就是笑话我了!”裴元华神情分毫不变,依然温和亲热,“咱们都是父亲的女儿,为父亲分忧是应该的,这是本份。若还当做正经事巴巴地去告诉父亲,那我不是太小人了吗?当然,如果四妹妹还是生气,那也是应该的,这件事你是在受委屈了,如果有气,尽管朝着我发作就是,我绝无怨怼,也不会去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我该受的。”

这位大姐姐,真是名不虚传!

如果她这番话是当着父亲的面说的,那显然是表现她对父亲的体贴孝顺,讨父亲的欢心;如果她这番话是当着众人的面说,那自然是表现她的孝顺懂礼,顺便稍微突出下裴元歌的顽劣忤逆。但现在,她却是私底下跟她说,又特特地遣退了丫鬟们,又说不会告诉父亲……这行为处事,正是大姐姐教导妹妹的做派,却又丝毫不带指责之意,倒真像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般彼此扶持。

章芸的女儿,裴元容的姐姐,居然这么有良心?

裴元歌真的很难相信。肯忍气吞声给她磕头赔罪,又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如果说不是为了邀宠的话,那么……裴元华这是在向她示好?表示她并不认同章芸的行为,愿意与自己好好相处?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这是她在裴府第一个看不透,猜不出心思的人!

不过,来日方长,裴元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总会水落石出的。

“大姐姐这话,真让妹妹惭愧无地,我只顾着自己生气,却忘了体贴父亲,实在该打!”不管裴元华是不是做戏,既然她表现出这样的姿态,裴元歌自然也不会落后,半是惭愧半是羞涩地道,“今日多亏大姐姐教导,犹如醍醐灌顶,让妹妹一下子醒悟过来,日后妹妹还要多向大姐姐学习才是!”

“妹妹还小,有时候淘气赌气也是正常,只不过父亲是咱们裴府的顶梁柱,咱们姐妹正该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的,让父亲看了宽怀才是!”听到裴元歌这样说,裴元华眼睛一亮,笑容更盛,又拉起她的手,这次却比先前多了几分亲热,“至于学习什么的话,千万别提这样的话,你是不知道,我也有淘气得惹人恨的时候,咱们姐妹互相扶持,互相提醒也就是了,最要紧的是裴府能够兴旺!”

先寻词为她开脱,再来自曝其短,裴元华拉拢人心的手段实在高明。

裴元歌几乎想要为裴元华鼓掌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在这时候,白霜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奴婢白霜,夫人已经醒了,听说大小姐和四小姐都在偏间等候,特让奴婢前来想请,夫人已经在正厅候着了!”

裴元华拉着裴元歌的手,笑吟吟地道:“四妹妹,咱们去见母亲吧!”

小憩醒来,听说裴元华回府,又到她这里来拜见,舒雪玉的神色很有些复杂,但听到裴元歌也来了,正跟裴元华在偏间说话,顿时吓了一跳,急忙让白霜去请人。这会儿看到一个芳华盛艳的少女,携着裴元歌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进来,心头猛地一突,勉强忍住,招手道:“歌儿,到母亲这里来!”

裴元歌歉意一笑,到舒雪玉身边坐下,偎依着:“我们没吵到母亲吧?”

“女儿吵闹母亲,天经地义!”舒雪玉随口道,感觉裴元歌并无异样,这才微微放心,随即又苦笑,觉得自己神经过敏,转过头,看着艳若牡丹的裴元华,心头百般滋味,沉默了会儿才道,“华儿,好久不见了!”

裴元华眼角竟然涌出些许泪光:“母亲!”

这副场景,倒让裴元歌惊讶了,看这模样,似乎裴元华与舒雪玉的关系并不紧张?非但不紧张,反而似乎很亲近?若非知道二人身份,单看这模样,谁敢说这两人不是亲母女?身为章芸的女儿,居然能与舒雪玉亲近,居然能让舒雪玉亲近……。这个裴元华,还真是满身的不可思议!

“这些年来,女儿几次向父亲求情,想求父亲放母亲出来,可父亲却从来都不肯。女儿还以为……”裴元华说着,温和大方如她,竟然微微哽咽起来,好一会儿才道,“不说这些了,母亲如今能够出来,就什么都好了。女儿知道,姨娘有很多地方对不起母亲,女儿不敢言母之过,也不敢期待,母亲能向从前那样疼女儿,女儿只能说,无论怎样,女儿永远都记得,那年我生病,姨娘怀着三妹妹,巴望着是个男胎,只吩咐人要好好照料,是母亲听到消息赶过来,陪了女儿一夜!女儿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面对这番情真意切的衷肠,舒雪玉的神情却很奇怪。

以裴元歌的认知,舒雪玉聪明,但太过性情中人,容易被激怒,却也容易被感动。按理说,裴元华的言辞神情都真挚诚恳,舒雪玉应该会感动才对。然而,此时此刻,这位裴夫人的脸上却是一种很复杂的神情,似乎被感动了,却又勉强压抑着,克制着,强迫自己不相信。

“你有心了,我被软禁这几年,只有你还会悄悄派人来探我。”许久,舒雪玉才慢慢地道,而说完这些话后,她就有些无以为继,只能紧紧地握着裴元歌的手,又沉默了会儿,才道,“你父亲在刑部公干,不过他说了,很快就会回来。你一路奔波,想必也疲惫了,先好好休息休息,若有什么短缺的,就叫人告诉我!”

这番话更让裴元歌觉得不对劲儿,毕竟,现在名义上是裴元歌在掌府,她只是协助而已。

夫人也不是喜欢在人前显摆的性子……裴元歌隐隐觉得,舒雪玉似乎是不太想让自己跟裴元华接触太多!这是为什么?

“谢母亲体贴!”裴元华若无所觉,忽然咬唇,犹豫着道,“母亲,女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神色犹疑,似乎很难说出口。

裴元歌感觉到舒雪玉的手抓她抓得更紧了,声音也带了丝紧张:“怎么了?”

“女儿知道不该,毕竟姨娘和三妹妹都被父亲责罚,只是……”裴元华抬起头,眼眸中带着恳求之意,“女儿从庆福寺归来,担心姨娘和三妹妹会记挂,因此想向母亲求个人情,让我去见见姨娘和三妹妹,给她们报个平安!”

这话合乎天理人情,倒也不算过分。

裴元歌更觉得这位大姐姐有意思了,这样合乎情理,又能表现她孝道的要求,她不向父亲提;却冒着得罪舒雪玉和她的风险,大大方方地当着两人的面提出来,是笃定她们不会拒绝,还是真的不通晓世事,抑或真的光明磊落到不屑鬼祟之道?

从见到裴元华到现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完美无瑕,让人挑不出任何问题来。但就是太完美了,就好像画中的美人,书中的圣人,完美到让裴元歌觉得虚假,丝毫也看不到裴元华的真心和本性。

这是本事,即使将来可能会是敌人,裴元歌还是忍不住佩服。

犹豫了下,舒雪玉还是点点头,道:“好。”

正说着,裴诸城突然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看到歌儿,先露出个讨好的笑意,道:“歌儿你果然在这里!上次你不是说锦绣良苑那里的温泉水温太高,对你的身体反而不好吗?我这几天跟同僚们打听过了,知道碗山西北边有出别院要出手,也是带温泉的,水温刚好比锦绣良苑的低些。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带着紫苑过去瞧瞧,如果水温合适,对你身体有好处,父亲就把它买下来,好不好?”

裴元歌一愣。

那次去锦绣良苑,因为银面人的突然出现,第二天她就匆匆回来,父亲当然问了理由。她当时随口说,温泉的水温太高了,不合适,所以就回来。没想到父亲居然记在了心里,还在打听合适的温泉……其实,就算在前世,父亲对她也算很好了。

当时,有章芸的挑拨,他们父女感情渐离渐远,但她出嫁时,依然是尚书府嫡女的排场,一百二十四抬嫁妆,没有一丁点儿弄虚作假,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到了江南万府;而且,后来对万关晓也有诸多关照提拔……。

心头有些复杂,裴元歌这次倒没有再扭头不理裴诸城。

舒雪玉推推她,柔声抚慰道:“好了,元歌,不要再跟你父亲闹别扭了,好不好?”

“谁跟他闹别扭啊?那种粗心大意的父亲,能看得出来我闹别扭吗?”裴元歌瞪了裴诸城一眼,吐吐舌头,皱着鼻子道,“父亲,你不要不服气,你就是粗心大意,难道没看到大姐姐在旁边吗?”

裴诸城这才注意到裴元华,道:“华儿……。”顿了顿,道,“你回来了。”

他素来疼爱这个明晓事理,进退有度的大女儿,但这次章芸行事太荒唐了,若说他一丁点儿都没迁怒到裴元华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但却又知道自己不该迁怒,心里总觉得别扭。

裴元华却似乎不在意,似乎方才裴诸城对裴元歌的宠溺讨好,此刻对她的冷淡都是天经地义般,福身就跪了下去,道:“父亲,女儿知道姨娘行事荒唐,让四妹妹受了委屈,让父亲震怒伤身,女儿身为人女,却不曾及时劝阻,是女儿的过错,请父亲责罚,女儿绝无怨言!”

裴元歌在旁边看着,暗赞,好一招先发制人,以退为进!

果然,她这一请罪,裴诸城顿时觉得心中那点别扭烟消云散,叹了口气,扶她起来,道:“你到庆福寺祈福,家里的事情与你何干?谁能想到章芸行事会如此糊涂?你姨娘是你姨娘,你是你,还是父亲疼爱的女儿,你不要把那些事情放在心里。奔波了一路,累了吧?早些歇息好了!”

话说到后来,已经温和慈爱,完全是之前的模样。

“谢父亲关心,母亲刚刚也这样劝说女儿呢!”裴元华嫣然一笑,道,“刚才母亲答允,让女儿先去看看姨娘和妹妹,报个平安,免得她们担心。女儿去姨娘和妹妹的院子,然后就去休息!”

让庶女去看望被禁足的姨娘和庶妹,这是当家主母的权限,而舒雪玉能够应允,倒是彰显了她的气度,裴诸城向着舒雪玉赞赏地点点头,又道:“这样也好,你素来是个懂事的,正好劝劝你姨娘!我看她是越来越昏头了!”

这显然是卖了个人情给夫人,裴元歌越瞧越觉得有趣。

“女儿知道,女儿这就告退了!”裴元华守礼地向父母福身,再向裴元歌微笑致意,这才离开。

等裴元华离开,看到裴诸城的目光转过来,裴元歌转过头,撅着嘴,故意不去看他。但这幅模样与先前生气时的生疏冷淡截然不同,倒是带着小儿女撒娇的模样。裴诸城这点还是能看出来的,心头一松,笑着走过来,道:“小歌儿不生父亲的气了?”

“谁说的?我是暂时不生气了,等下次父亲再惹女儿生气,就一块儿生气。”

裴诸城失笑,抚摸着她的头道:“好好好,暂且记下,等下次父亲再犯,小歌儿生双倍的气,好不好?”

“你说的哦!”裴元歌突然转过头,狡黠地一笑,“刚才父亲又惹女儿生气了,所以照父亲的说法,这回我得生双倍的气!还装糊涂?刚才瞧见大姐姐,就把我忘到脑后了是不是?也不奇怪,大姐姐又聪明又漂亮,又懂事又温柔,哪像我这个黄毛丫头,长得没大姐姐好看,又爱生气,又爱跟父亲闹别扭——”

没等她说完,裴诸城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

裴元歌捂着被他点的地方,撅着嘴道:“父亲,轻点,小心把女儿弄笨了!”

“原来小歌儿是吃醋了啊!”看到小女儿气消,又在撒娇,那副小女儿情态实在娇俏可爱,裴诸城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哄道,“小歌儿放心,在父亲心里呀,小歌儿是最最好看,最最懂事,最最贴心的女儿,谁也比不过的!”

“父亲,人家头发都被你揉乱了!”裴元歌抱怨。

裴诸城却不在意:“有什么关系?都是自家人,乱些就乱些,待会儿让丫鬟再给你梳就是了!”

见裴诸城依然对元歌疼爱有加,似乎并未因为裴元华的回来而有所改变,舒雪玉这才微微放心,看着这对父女其乐融融的温馨场景,脸上也慢慢浮现出了笑容。

就在这时,石砚却匆匆赶来:“老爷,刑部派人来,说有圣旨到,请老爷立刻前往刑部接旨!”

听到有圣旨,刑部又特意派人来,裴诸城眉头一皱,知道事情恐怕不小,不能耽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小歌儿,有圣旨到,父亲得去接旨,这不能怪父亲,你可不许生气!”说着,又揉了把裴元歌的头发,看到小女儿不满地撅起嘴来,才爽朗大笑着离去。

四德院。

裴元华斜倚在美人榻上,雍容明艳的脸上顿时露出讥嘲冷笑的神色,彻底破坏了她宽厚大方的名声,哂笑道:“我在外面听说姨娘被夺权软禁,还以为出了什么神仙诸葛的人物,原来只是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我看,姨娘你是安逸日子过的久了,已经彻底废掉了吧?”

柳眉一挑,眼角眉梢都浸着冰棱。

从蒹葭院出来,她先去了采薇园,却见裴元容理都不理她,只顾着绣一幅什么雪猎图,根本不理会她的话。索性不理这个愚钝得没救的妹妹,又来到了四德院,听章芸将事情的经过将来,终于卸下了伪装,露出了她的不满和怒气。

章芸一直有些害怕自己这个大女儿。在外人面前,她是个完美无瑕的女儿,大家小姐,宽厚仁慈,孝顺体贴,才华横溢。但私底下,只有她才知道,这个女儿有多功利,多薄凉。容儿私底下都叫她“娘”,而这个大女儿从小到大,却连一声“娘”都没叫过她。因此,虽然她经常需要依靠大女儿的智谋,却更偏疼小女儿。

“是那个丫头太狡猾了,我不小心上了她的——”

裴元华一声冷笑,打断了她的辩解:“是姨娘你心太大,太急了!真假裴元歌,亏你能想得出来,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敢这样猜想,活该你被夺权,被软禁!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姨娘,真是倒霉!”

“但是那个丫头的确有可疑啊!”章芸面色涨红,辩解道。

“就算她真有可疑,你也该引导着让父亲慢慢发现她的可疑,而不是像你这样蛮干,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蠢是你蠢,偏偏却带累了我!”裴元华恼怒地道,本来,裴诸城从镇边大将变成刑部尚书,已经让她身份大跌,没想到还没到京,章芸居然又被贬为贱妾,这要她以后如何抬头?

“舒雪玉呢?她不是因为明锦被软禁了吗?怎么会出来的?”

“也是那个丫头在捣鬼,再加上温夫人……”章芸将事情原委说清楚,末了道,“你说,这丫头已经嚣张到了这种地步,我能不惩戒她吗?要任由她横行下去,这府里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说你愚蠢你还不认?难道你现在就有容身之地了?不还是得看那个贱丫头耀武扬威吗?”裴元华眉眼一凝,不满地道,“我早就说了,裴元歌那个丫头,那么就早点除掉,以除后患;要么,你就得让她把你当亲生母亲,让她做你讨好父亲的工具。你偏不听,非要留着她玩手段,想让父亲厌憎她,现在养虎为患了吧?愚蠢,幼稚!”

被亲生女儿这样讥嘲,章芸恼怒道:“你——”

“我怎么了?章姨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嫉恨明锦,所以迁怒她的女儿吗?”裴元华冷笑道,“跟个死人计较,有意思吗?你以为,你挑拨离间,让明锦的女儿跟父亲离心,就意味着你赢了明锦了?你真是不可救药了,都三十二岁的女人了,不要幼稚得像个小姑娘,抱着那些情情爱爱不肯放好不好?这个世界,没什么比身份和权势更重要,抓住了这些,一辈子才真的有依靠!”

“裴元华,有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不代表不存在!”之前百般被讥嘲,章芸还能忍耐,但这番话实在太戳她的心窝子,忍不住开口辩驳。

“怎么?到了这种地步,还在维护父亲?”裴元华只觉得可笑,“当年你不就是看着父亲对舒雪玉好,羡慕嫉妒,所以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顾,身为官家嫡女,却百般算计挤到裴府来做姨娘。现在呢?你是贱,妾!你自己昏头也就算了,如今还带累我,现在我不但是庶女,还是贱妾所生的庶女,章芸,你把我害得多苦,你知道吗?”

如果她不是裴府的庶女,而是裴府的嫡女,以她的容貌才情,就是做皇后也绰绰有余!

偏偏,她是个姨娘所生的庶女,想要嫁入皇室难如登天,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待选,如果能被选为嫔妃,就算是最低级的采女,以她的聪明才智,容貌手段,总能爬到顶点,成为天底下最尊荣的女人!所以,她不惜跋山涉水,陪章文苑那个丫头到庆福寺祈福,祈祷待选顺利。

没想到,才刚回府,章芸就又给了她当头一棒。

贱妾!贱妾!

“你总说我害苦了你?你怎么说,你现在的锦衣玉食,身份地位从何而来?虽然是庶女,可老爷一直把你疼到了心坎里,吃穿用度,连有爵位人家的嫡女都未必能比得。你瞧瞧你一身的水嫩肌肤,如果不是各种药膳药膏滋养着,能这样吗?你那一身的才艺,如果不是有教习先生,你学得来吗?你知不知道,那些先生的束脩,都抵得上中等人家半年的用度了!”章芸气得只捂着胸口,“你总说我我做姨娘,带累了你,说到底,你不过是觉得我没能做到裴夫人!如果我能扳倒舒雪玉,能扶正,你是不是就要赞赏我当初选的对?”

“不错!”裴元华扬眉道,“但前提是,你得能做到裴夫人!”

“你——”章芸气得几乎喘不上起来,这就是她的女儿,如此薄凉,即使对着她这个生母,也一切只从功利的角度出发,从来没有顾念过一丝一毫的母女情分。

“说到底,就是你没本事,除不掉舒雪玉也就算了,居然让个明锦后来居上,做到了平妻,还生下了裴元歌!”裴元华冷笑道,“你没本事做妻,带累我成了庶女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又让我成为贱妾所生的女儿!章芸,你知不知道,我快要参加待选了,你的身份被贬,会让我受多大的牵累?”

她只想到自己的待选,却从来都没有替她这个娘考虑过。

“既然大小姐你这么有本事,那你就去除掉裴元歌,除掉舒雪玉,让你娘做上裴夫人的位置,让你自己变成裴府嫡女啊!”章芸恼怒地道,本来是想让大女儿为她出谋划策的,但看现在的情形,这小蹄子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娘亲,请将还不如激将。

“怎么,想激我动手去对付裴元歌和舒雪玉?”裴元华嗤笑,“舒雪玉也就罢了,裴元歌现在可是父亲的心头肉,我犯得着为一个已经变成了贱妾的生身之母,去得罪她,进而得罪父亲,然后跟你一样被软禁起来?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脑子,凡事遇到舒雪玉和明锦就昏头吗?今天在蒹葭院,我跟她碰过头了,我看她对我印象还不错,跟她交好并非不可能,这在父亲那里对我更有利!所以,姨娘你不要白费心机了,只要她不来惹我,我犯不着费心思去招惹她!”

“哼,你别想得太美了!”章芸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你既然见过裴元歌,就该知道她现在容貌有多出色,还精通刺绣、绘画、书法,诗词也了解,棋鉴轩听过吧?斗棋知道吧?她赢了棋鉴轩的轩主!她是嫡出小姐,又得宠,你以为还是以前你一人独大的局面?有她在,轮不到你风光!”

被她这样一说,裴元华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许久,她才淡淡道:“那姨娘就祈祷吧!祈祷她这么不长眼睛,非要来跟我抢,到时候会如你所愿,我来替你除掉她!不过,在此之前,”她的眼睛又陡转锋锐,带着严厉的警告,“姨娘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还有,管好裴元容那个白痴。如果你们再做出什么事情,连累到我的待选,耽误了我的前程,就算你是我的生身之母,她是我妹妹,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说着,霍然起身,雍容地朝外走去。

等出了房间,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温厚大方的笑意,雍容高贵,又变成了完美的裴府大小姐。

蒹葭院内,舒雪玉有些担忧地看着裴元歌,犹豫了许久,还是问道:“元歌,有句话我跟你说,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挑拨离间。我看你跟裴元华似乎很亲热,可是,你要记住,不能把她的好当真,你要对她有戒心:当然,你也不要去惹她,这个女孩心机很深,比章芸更难对付!”

没想到舒雪玉会对她说这样的话,裴元歌有些好奇地问道:“母亲为什么这样说?”

舒雪玉叹了口气,眼神突然悠远起来:“元歌,你知道吗?当年我曾经痛恨章芸,但是我居然没办法不喜欢裴元华。我真的有种把她当做女儿来看的感觉,甚至想要把她养在膝下,记在我的名下…。”

而与此同时,刑部,裴诸城拿着手中的圣旨,浓眉紧皱,头大如斗。

这件事,他要怎么办才好?

061章斗智较量,姐妹PK[文字版VIP】

舒雪玉曾经差点把裴元华记在自己名下?裴元歌吃了一惊。

“裴元华是你父亲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却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当时我一直都没孩子,看到那个小女婴,粉妆玉裹十分可爱,即使再讨厌章芸,却也还是想抱抱她。说来奇怪,我一抱那孩子,她就对着我笑,真的是……把我的心都要笑得融了,所以,我第一眼就对她很有好感。”

舒雪玉说着,神色黯然。

“后来,她一日一日长大,聪明乖巧,玉雪可爱,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很偏我,我跟章芸起冲突时,她甚至会在你父亲跟前为我求情。我就动了心思,想要把她记在我的名下,做我的女儿。可是明锦拦住了我,她说,这个女孩处处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就是太无可挑剔了,就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她伪装出来的,那这个女孩就太可怕了!让我再看看。”

“夫人,”裴元歌犹豫了下,道,“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感觉裴元华的一切表现都太无可挑剔,完美得就像是精心编排出来的剧目。

舒雪玉微微放心,摸了摸她的头,继续道,“我听了明锦的话,暂时熄了心思。可没多久,我生了病,她小小女孩,却守在我床边,跑前跑后,还要喂我吃药,体贴关爱,真的让我有种母女贴心的感觉,那时候,我几乎要不理会明锦的劝告,把她抱养过来。

然而,那天晚上,我朦朦胧胧地睡着,却看到她往我的药里加东西,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那时候我突然涌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觉得也许我生病,她照顾我都不是巧合,这个女孩那样贴心,是有原因的!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那时候,裴元华还不到四岁,但我就是这样觉得,越想越觉得害怕,就彻底断了这个心思。再后来,也许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我看她时总带了一丝警惕,但即使这样,我也看不出她有丝毫的异样,好像那晚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幻觉。”

说到这里,舒雪玉的脸上依然有着一种惊骇的神情。

还不到四岁的女孩,怎么就能够伪装得那么天衣无缝?甚至,或许不是从那年开始,而是从这个女孩降生,对她的亲近,对父亲的体贴孝顺,种种的种种……就好像裴元华在这方面有着天生的敏锐触觉!

那个时候,真的是越想,越觉得裴元华可怕!

“我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也许我的情绪里露出了破绽,而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可她还是待我孝顺一如往常,我本来还以为,是我病得昏昏沉沉,把幻觉当成了真实,可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素来亲热的人,突然间态度冷淡,她怎么可能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也不生气,依然孝顺体贴呢?就好像这个孩子没有脾气一样。从那以后,我就对她有了戒心。可就算这样,有时候我还是想要相信她。元歌,你知道吗?在我被软禁的时候,她甚至还曾经派人来探视我,给我送过东西,就好像真的念旧情一样。就算我已经失势,已经被软禁,她居然还在我面前做戏。你说,这种人有多可怕?”

所以,当听白霜说,元歌跟裴元华在一起时,舒雪玉吓坏了。

无论元歌多聪慧,终究还是个孩子,而裴元华却是从孩童时期就开始骗人,一直骗到了整个府邸的人,她真怕元歌一时不察,会着了裴元华的道。

听了舒雪玉这段往事,裴元歌更确定自己的判断。

这个裴元华,的确很难对付…。到现在为止,她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正面而引人好感的,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不过,裴元歌相信,人都会有弱点,裴元华也不会例外,只不过她隐藏伪装得太好而已。只要找出她的弱点,想要对付她也并非不可能。

“夫人放心,我会小心的!”

“不是小心!”舒雪玉神色凝重地看着她,拍拍她的手背,郑重地道,“以后如果她有什么事找你,你就尽管推到我身上,就说我要找你议事,或者说我有事要让你做……总之,不要和她多接触!”

这样郑重的叮嘱,似乎带着一丝忧心。裴元歌若有所思地看着舒雪玉。

这位夫人对她……。

因为在蒹葭院待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半途裴元歌先打发木樨回来看着屋子。从蒹葭院回到静姝斋,木樨就立刻迎了上来,禀告道:“大小姐那边派丫鬟送东西过来,两只莲花玉簪,一幅绣屏,还有一整套的泥人,大小姐说,都不值什么钱,就是在去庆福寺的路上看到,觉得新鲜别致,就带回来给四小姐玩,让四小姐别嫌弃。东西都放在正厅里,等着四小姐回来看过再做打算。”

裴元歌来到正厅,一样一样地拿起来看。

莲花玉簪玉质寻常,雕琢却十分精细,莲蓬上雕刻出小小的莲子洞,嵌着不知什么玉石,微微一动,便折射出隐隐的光华,做工和样式都与京城风格不同。

绣屏上则是两只毛绒绒的小白猫在扑绣球玩儿,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那整套的泥人,皆是华服女子,衣饰神态各异,恰到好处地摆在木雕的亭台楼阁里,有倚窗念书的,有花园扑蝶的,有折花簪发的,有相对弈棋的……。种种不一,纤巧精致,栩栩如生,十分讨女孩子喜欢。

莲花玉簪和绣屏倒也罢了,这整套的泥人和木雕亭台楼阁,的确是很招女孩喜欢。

木樨在旁边继续道:“这些都是送给小姐的东西,除此之外,静姝斋的丫鬟,不分大小,每人一个荷包,一两银子,还有一个小泥人,没小姐这个精致,但也很好看。奴婢打听过了,大小姐从四德院回来后,就命丫鬟到各处分送这些东西,连姨娘们那里也没漏下,都是按规矩来的,一点儿也没漏谁厚谁薄,下人们的打赏东西有所不同,但也是按照各等丫鬟的份例来的,一点也看不出偏颇来。”

连闭门不出的姨娘们都送到了!

裴元歌拨弄着泥人,问道:“二姐姐那里呢?”

“跟小姐一样,也是一对儿莲花簪子,一张绣屏,和一套泥人。不过泥人却不是侍女,而是一套神话人物,比四小姐多三个泥人,但没这木雕亭台楼阁。”木樨行事比紫苑还要周到,从收到这些礼物开始,就悄悄派人去打听了。末了又福身道,“大小姐打赏的东西,各人都收着,等四小姐的吩咐。”

“不算什么,你们都收着玩吧!”裴元歌随口道。

她是嫡出,裴元巧是庶出,从规矩上来说,裴元巧的东西要逊一筹,但裴元华却煞费心思,同是泥人,所捏的人物不同,数量自然不同,裴元巧虽然多了三个泥人,却又为裴元歌的仕女图添了木雕亭台楼阁,两边都落下了好,谁也挑不出错来。

连下人都不露薄厚,这位大姐姐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裴元歌暗暗想着,见木樨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楚葵说,她看到大小姐派来的丫鬟流霞撞了司音一下,把她的银簪撞掉在地上,撞坏了。流霞就拔下头上的银簪赔给司音。可是,当奴婢去问各人所得的赏赐时,司音却没将簪子的事情说出去来,正巧她戴着簪子,奴婢故意问起,她却说那是四小姐您私下赏给她的。”木樨低声道,“流霞赔的簪子虽然也是银的,却镶着一颗珍珠,贵重许多。而楚葵说,当时流雪头上只有这么一根簪子,而另外一个丫鬟也一样。”

楚葵就是那天挑选丫鬟时,绣技普通,却被裴元歌选上的人。她言辞笨拙,安分守愚,但却是静姝斋的丫鬟里最细心的一个,从这件事情上,也能看出她的细心。尤其是流雪头上只有那根簪子,以及同来的丫鬟也只有同样的银簪这两个细节。

“小姐,流霞这是想要拉拢司音,我去找她理论!”一个身着水绿衣裳的丫鬟气愤地道。

她叫青黛,也是裴元歌如今重用的丫鬟,跟楚葵的性子却完全相反,口齿伶俐,性格泼辣,小辣椒一样的脾气,最是不好惹。因此,比起其他人,就多了几分冲动。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脾气,所以从不擅作主张,凡事都请示了裴元歌才去做。

“急什么?去了也没用!楚葵不是说了吗?当时流霞头上只有这么根簪子,同来的丫鬟也只有同样的簪子,撞坏了司音的银簪,自然要赔。虽然头上的簪子要贵重,但当时手头边这有这根簪子,只好顺手拿来赔偿。到时候,流霞肯定会这样解释,倒显得我们心胸狭窄,捕风捉影了。”紫苑摇头道。

裴元歌淡淡一笑,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裴元华手下的丫鬟果然不凡,一眼就看出司音是个不安分的,用这样巧的手段来收买,而两个丫鬟都戴着同样的银簪,显然是事先备好的退路,即使闹出来,也有话可说。这件事,如果她不知道,不理会,那日后可以继续用同样的手段来收买司音;若她发作,找两个丫鬟理论,她们又有言辞可以辩解;若是归咎于司音……

正想着,青黛愤愤不平地道:“难道就这样饶了她们?”

木樨思索着道:“小姐,这件事的问题在于,司音把这件事瞒下来。”

紫苑为静姝斋定下一条规矩,静姝斋的丫鬟,可以拿别人给的打赏,但事后必须都巨细无靡地汇报给裴元歌,等裴元歌发话了,这些东西才算是她们的。如果有谁隐匿不报,一律当做叛主处置。这主要是为了防止丫鬟私下接受过大的打赏,被银钱动了心,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

反正裴元歌素来大方,东西只过过眼就赏她们了,丫鬟们最初还有些忐忑,后来也就释然了。

更有一次,章芸身边的王嬷嬷曾经拿一锭金子来打赏楚葵,说她可怜见的,这用意显然就是收买。当时楚葵把金子送到裴元歌面前,丫鬟们都以为裴元歌会不许楚葵接,谁知道裴元歌只是看了眼,就笑着让楚葵收下,就当是赏她的忠心。这样一来,这锭金子倒成了裴元歌赏给楚葵的,不但得了好处,还过了明路,不用担心以后哪天事发。

有楚葵的事例在先,司音若非做贼心虚,根本不必瞒着簪子的事情。

青黛一点就透,道:“那我去骂司音一顿?”

“不行,”紫苑拦住她,分析道,“司音本就是个不安分,眼高心大,而这种事情又模模糊糊的,不好定论,若为这个责骂她,难保她心中不服,起了异心,那更容易被大小姐利用来对四小姐不利!”她毕竟是在裴府的时间长了,看事情要比别人更深远些。

“司音不过是个丫鬟,不行就把她撵出静姝斋呗!”青黛不解。

紫苑叹了口气,解释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把司音撵出静姝斋,别人一定好奇原因,如果被知道是因为这根银簪,因为这种说不清楚的事情,别人未必觉得四小姐明察秋毫,说不定反而会说四小姐心胸狭窄,多疑寡恩,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就把丫鬟撵出去!”见青黛还想说些什么,瞪了她一眼,道,“虽然小姐可以找其他理由,不会说出此事,但有人一定会让这件事被传开,好污蔑小姐。何况司音本就是个大嘴巴,随便被挑拨两句闹起来,一点都不稀奇。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朦朦胧胧的,有争议,不能完全定罪,而这种模模糊糊的事情,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

木樨连连点头:“紫苑姐姐说得对!”

青黛愁眉苦脸的道:“我就想不明白,一件事怎么就能绕出这么多弯弯道道呢?”

看着紫苑在那里分析轻重,教导木樨和青黛,裴元歌点点头,先让众人各抒己见,然后再加以诱导启发,这样的教导方法,能够让木樨她们更快的成长成熟起来。高门大宅这种地方,最多阴谋算计,没有足够的见识,很容易吃大亏。“紫苑,你分析得很对!”

被裴元歌夸奖,紫苑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奴婢能分析出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木樨青黛都知道裴元歌足智多谋,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想看看小姐如何处置这件事,以后也多长个心眼儿。她们都是新来的丫鬟,没见识过裴元华的八面玲珑,听到流霞想要拉拢司音,就对这位大小姐十分地没好感。

这种情况下,怎么做都是错,最稳妥的应对办法,就是去抚慰犒赏司音,用重利将她的心拉拢过来,日后再找时机除掉她。不过,裴元歌实在不喜欢这种被动防守的局面,她更喜欢主动出击,化被动为主动。好,既然裴元华想要利用司音,那就让她利用个彻底好了!

“我的应对办法就是,”裴元歌顿了顿,笑道,“青黛,你去骂司音一顿!”

三人都是一怔,方才紫苑不是分析不能这样做吗?

“就算司音起了异心又怎么样?即使她真的因此被大姐姐的人收买过去,我们不知道的话,或者会吃亏,但既然已经防备了,又怎么会轻易上当?大姐姐能够用她来对付我,难道我们不能利用司音,传递假的消息反算计大姐姐吗?”裴元歌微笑着看着众人,“这是我今天教你们的,凡事不能只从表面看,只要利用得当,劣势也许反而能转化为优势!好了,青黛,你去骂人吧!”

司音被骂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裴元华的雨霏苑,主仆相对而笑。

“姨娘把这位四小姐说得多厉害,奴婢看也不过如此,一只小小的银簪就能让她沉不住气!”流霞得意地笑道,“奴婢就是看那个司音是个不安分的,心比天高,这才故意挑的她。被四小姐这一骂,司音肯定觉得委屈,奴婢再去劝解劝解,跟她陪个不是,诱以重利,想必能够把她拉拢过来。就算四小姐把她撵出静姝斋,咱们也能把这件事揭出来,让人知道四小姐疑心病多厉害,就为一个簪子就疑心丫鬟。总之,四小姐这一骂,不管怎么说,都是咱们得了好处!”

听着流霞的逢迎,裴元华嫣然一笑,如盛放的牡丹花,芳华盛艳,的确不愧一个“华”字!

这个裴元歌,院子里倒是严实,流霞那么小心行事,还是被她察觉到。不过毕竟年纪小,沉不住气,这时候应该更要拉拢安慰司音,以防她生异心,对她不利。她倒好,偏要把事情闹开。从这点看,她有聪明,有手段,但毕竟年纪小,见识有限,并不能如自己相得深远。

姨娘就是太看重明锦,太心急想要除掉裴元歌,这才会吃了大亏。

听了章芸的话,再想到蒹葭院的情形,裴元华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所以回来的时候,就借送东西的事情试探试探裴元歌。现在,心中终于安定了,不足为虑!而自己,本就是女子中的翘楚,注定要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如果裴元歌识相,不来与她争锋的话,她也可以跟她做对和睦亲热的姐妹;如果她不识相,非要来招惹她的话……

“卡擦”,裴元华手中正欲往头上插去的银簪断成两截。

这根银簪,就是她的下场!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裴元华就去给舒雪玉请安,在礼数上,她永远做得完美无瑕,让人完全无法指摘。姐妹三人在蒹葭院说了会儿话,舒雪玉就借口要处理府务,将裴元歌带走,裴元巧又是个棒槌,裴元华跟她完全说不到一起,两人就分了手,各自回各自的院落。

下午时分,裴诸城回府。

裴元华听说后,梳妆打扮,看着镜中端庄矜持的少女,满意地点点头,来到了书房。往常照习惯,裴诸城在府的时候,都会在这时候处理公务,这种地方,后宅女子严禁入内。但裴元华却是唯一得到许可的,这一向是她骄傲的资本,昨天父亲对她的态度已经完全扭转,想必这规矩还是照旧的。

然而,当然进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被气得直跺脚的裴元歌,和哈哈大笑的裴诸城。

裴元歌怎么会在这里?姨娘可没说起她能进出书房啊!裴元华眸光一闪,裴元歌接过章芸的掌府之权,她无所谓;章芸倒台,裴元容被禁足,她可以不在乎;但是,进入书房重地,却是只有她裴元华才有的,这种殊荣,她不允许别人跟她共享!心虽如此想,脸上却是温厚谦和的笑意:“原来有四妹妹在这里帮忙,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必来了!”

“华儿别走,你快来帮忙!这个丫头净给我添乱,她在旁边,我什么都干不成。”

裴诸城抱怨着,语气中却满是欢欣之意。

“父亲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大姐姐你来评评理,我在这里给他整理公文,好好地,父亲却突然又把我的头发弄乱,你瞧瞧,我这怎么出去见人?”裴元歌指着微有些凌乱的头发,撅着嘴抱怨,瞪了裴诸城一眼,找出梳子和镜子,到一边梳头去了。从昨天开始,父亲好像揉她的头发揉上瘾了,动不动就来揉一揉。

裴诸城笑道:“小歌儿的头发好,摸着跟云锦似的,父亲就忍不住想揉揉嘛!”

这样的解释怎么让人满意?裴元歌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瞪着他,忽然蹬蹬地跑出来,没多久又蹬蹬地跑进来,将怀中抱着的云锦往裴诸城一摆,道,“云锦在这里,你随便揉,反正不许再揉我头发!光昨天我就梳了四回头,今天你一回来,我又要梳头,这个月的头油钱,我得涨三倍!”

看着那匹云锦,裴诸城先是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

“小歌儿真是父亲的贴心女儿,被你这么一逗,父亲心情好多了!好了,处理公务处理公务,两个丫头都过来给我帮忙!”

以前,有裴元华在的地方,她永远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父亲最娇宠疼爱,引以为傲的女儿。但刚才看着父亲跟裴元歌两人说笑,她竟有种局外人的感觉,一丁点儿都插不进去话,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昨天也是这样,父亲进了蒹葭院,只看到裴元歌,却没瞧见她。

裴元华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她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形象,听到裴诸城这样说,终于找到表现的机会,忙道:“怎么?父亲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女儿即使无法为父亲分忧分忧,说出来也能好受些!”

提到这个,裴诸城又叹了口气,神色苦恼。

裴元歌也好奇起来:“父亲,怎么了?”

“昨天皇上下了一道圣旨,点名要我审理一桩疑难的案子,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桩案子是如今朝堂争议的焦点,争议非常大,十足的烫手山芋,裴诸城从接旨开始就头疼无比,现在听到两个女儿都问起,看看两个聪慧多智的女儿,心想反正心里烦闷,倒不如听听她们的意见,于是问道,“歌儿,华儿,你们说,收受贿赂的人,是否不问情由就该依律处置,没有任何例外?”

裴元华答道:“这个自然,收受贿赂,国法不容,当然要依法处置。”

这位大姐姐的话,永远合情合理,不露丝毫把柄。也就是说,她永远会把伪装的言行局限在礼法之内。或者,这中局限,会是她的一处破绽?裴元歌想着,歪着头问道:“父亲既然这样问,想必这个案子另有内情,父亲不如把情况说清楚,女儿才好做评断啊!”

裴诸城叹了口气,将案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道来。

案件的主犯名叫玉之彦,是最南方的棘阳州的左布政使,掌管粮草,军事等事物。棘阳州再往南,便是与正与荆国交战的秦阳关,为了支援边关,各种军事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棘阳州,再由棘阳州运往秦阳关。然而,棘阳州的刺史却胆大包天,命令玉之彦大量克扣军资,再转手变卖。

玉之彦眼见边关情形危急,依然抗命,竭力将物资运往边关,却被棘阳州刺史拦阻。

双方僵持不下,玉之彦虽然连施计谋,将部分军资运送出去,但终究没能挽救边关的颓势,秦阳关战败,荆国的军队攻入棘阳州,烧杀劫掠,虽然很快就被周围诸州的驻军纠结反扑,驱逐出去。但棘阳州失守罪责极大,棘阳州刺史却颠倒黑白,将责任完全推到了玉之彦身上,声称是他延误运送军资的时间,以致兵败。这种谎言自然一拆就穿,刑部很快查明事实,治了棘阳州刺史的罪。

而玉之彦虽然竭力运送军资,但身为左布政使,棘阳州失守,他也要负责任,功过相抵,依旧做他的棘阳州左布政使。

事情本该就此了结,谁知道棘阳州刺手眼见将死,狗急跳墙,指控玉之彦受贿行贿。

本来,众人都以为这是他信口雌黄,但棘阳州刺史却言之凿凿,说玉之彦送给他价值千金的贿赂,这才被提拔为棘阳州左布政使,还说玉之彦也曾经给棘阳州其他官员送过礼,不过,他才二十六岁的年纪,无依无靠,怎么就能做到州左布政使的位置?这样一来众人就有些将信将疑,刑部立刻派人彻查,结果竟然真的玉之彦的家中搜出一本密帐,上面记载着他从做七品小吏开始,所有收受的贿赂,以及行贿的上级官员,字迹的确是玉之彦无疑,而且年岁痕迹已久,不可能是伪造的。

面对证据,玉之彦一言不发,既不喊冤,也不认罪,案子就这样僵持下来。

而朝中的官员则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玉之彦受贿行贿,证据确凿,应该依律撤职,流放三千里;另一派则认为,就算玉之彦有受贿行贿,但他家徒四壁,可见那些贿赂并未用于自身,情有可原,而且为官这些年来,政绩卓越,这次又为了边关战事,不惜与棘阳州刺史翻脸,应该轻判。

双方各执一词,你争我辩,闹得不可开交。

因为这个案子,刑部连撤了三个主审官,结果这次就轮到裴诸城被点名了。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案子处理不好,裴诸城这个刑部尚书,搞不好也要做到头了。面对这样的烫手山芋,裴诸城怎么可能不苦恼?

“如果说这件案子的主犯是个无恶不作的贪官;或者说玉之彦是个清白无瑕被冤枉的无辜者,别说刑部尚书不做,就算掉脑袋,父亲也会秉公直断。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确收受了贿赂,也的确行贿才能一路直升,可是,那些贿赂,除了打点上级的以外,都是用于百姓,他自己一分一毫都没有用过,家徒四壁,除了应酬,本身的衣食住行都清贫得让人不忍猝睹,而且这些年来的确政绩卓越,为百姓做过不少实事,很多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听说他被下狱,上万人书为他求情!歌儿,华儿,你说如果是你们,这样的人,这样的案子,你们要怎么判?”

裴元华沉思片刻便有了答案。

“父亲,女儿认为,应该判罪。无论这位玉大人有何苦衷,有何内情,但行贿受贿有违国法,他应该知道,却明知故犯,既然违背了刑律,就该受到处罚。虽然说收受的贿赂,他并未用于自身,但行贿上官,努力往上爬,对权势的贪欲也是一种罪恶。所以,女儿认为,应该要惩办此人。”

这是个完全符合律法的做法,无论谁问起,都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但这并不是裴诸城想要的答案,律法之外,不能忘乎人情,从裴诸城的角度来看,他有些同情,甚至钦佩这位玉之彦,但却说不出缘由来。将目光转向沉思中的小女儿:“歌儿,你认为呢?”

“女儿认为,这样的人,应该让他继续做官,而不是把他流放千里之外。”裴元歌沉思许久,才慢慢道,“律法之所以严禁行贿受贿,是因为这四个字,多数还连着另外四个字,贪赃枉法。但玉之彦不同,他受贿之事爆发后,并没有百姓随之鸣冤,指责他断案不公之类的。女儿想,在律法的实施过程中,本身就有很多灰色地带,比如说,官员到任,地方乡绅富豪都会送礼过去,有时候这并非是为了收买官员做什么不法勾当,而是一种讨好,毕竟破家县令,灭门府尹,民没有不害怕官的。我想,玉大人所收的贿赂,应该是类似这种的。”

“但这件事本身是不对的,官员不应该接受百姓的好处!”裴元华轻声反驳道,“即使这是惯例,但那是没有人计较,如果有人认真计较起来,就像现在,玉之彦他就是受贿。如果他持身端正,现在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没有犯罪,而不是这样无言以对。”

在外人面前,裴元华的言行素来无可挑剔,清白无瑕。

“我只是想说,玉大人所得的贿赂,并不是以贪赃枉法换来的;再来,这些贿赂,玉大人丁点儿都不曾用于自身,除了打点上司之外,都用于百姓,也就是说,他收受贿赂的目的,不在于自身的享受,而在于百姓。至于大姐姐说,玉大人贪恋权势,妹妹不能苟同,如果他真的贪恋权势,就不会与棘阳州刺史反目,以至于被他反咬一口,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之所以要向上爬,只怕还是为了百姓居多,大姐姐也许不知道,所处官位的高低,能够为百姓做的事情犹如天壤之别。有时候高位者的一句话,都能让百姓获得极大的便利,我想,玉大人应该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才想往上爬吧!他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依仗,就算政绩卓越,不打点上司,有人压着,他想要升迁也很难吧?”

裴诸城没想到,年幼的女儿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越发对她刮目相看,目光中充满赞赏之意。

见状,裴元华更觉得气堵,裴元歌的看法和自己完全相反,父亲赞赏她,岂不是在否定自己?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忍不住道:“四妹妹未免把人想得太善良了些,这玉之彦受贿行贿到底有何目的,除了他没人知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他不是贪恋权势呢?不要说去问他,这种情况,谁都会为自己辩解,他当然不会承认。”

这种语气,有点急躁,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不像是温厚大方的裴大小姐该用的啊!裴诸城没有注意,但裴元歌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看起来,父亲对自己的肯定,让裴元华感到了危机,这么说,她也在意父亲的欣赏和赞叹?只有她有在意的就好!

想着,裴元歌又道:“因为那本账目啊!玉大人为什么要记这样一本账?这本帐目,他能够给谁看呢?难道说就是为了今天被刑部察觉,定他行贿受贿之罪吗?他记这样一笔账,是一笔良心账,在告诉自己,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自己是知道的!只要这本帐,他就知道,自己的手虽然是黑的,但心是白的!所以,他一言不发,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记在这本帐上了,能够了解他的人,看到这本帐就会明白他的心;不能明白他的人,分辩也无用。”

这样一番话,顿时将裴诸城惊在当场。

听人叙述案情的事情,他就觉得哪里很奇怪,觉得心情很压抑,好像有这满腹的感慨和想法,却无法清晰地表达出来。现在被小女儿这样调理分明地罗列出来,终于觉得心头一片透亮:的确,从头到尾,玉之彦只是想要为百姓,为朝廷做事,为此,他甚至不惜抹黑自己的名声,污掉自己的双手,当跟棘阳州刺史翻脸的时候,也许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但为了边疆的战事,却还是那样做了。

这样的人,应该做官,应该做高官!

而他的女儿,他和明锦的女儿……实在很了不起!

见父亲也赞同裴元歌,裴元华不好再争执。但是,看着父亲那样赞赏的眼光,仍然感到不舒服,想要给裴元歌出难题:“四妹妹言之有理。只是,就算最后笃定玉之彦应该要救,可是要怎么救呢?他的确收受贿赂,证据确凿,这一点无法置辩。如果父亲贸然判他无罪,恐怕难以服众。”

提到这个,裴诸城又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是啊,玉之彦该救,可是要怎么救呢?收受贿赂,这是一个死结,而歌儿先前的话虽然言之成理,但这些只能私底下用来彼此说服,在朝堂和刑部,这样的话,是不能作为轻判或者开释玉之彦的理由的。现在,他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一个光明正大能够让他开释玉之彦的理由。

裴元华这是在给她出难题吗?

裴元歌想了想,问道:“父亲,对于此案,皇上是什么态度?”

在这种有争议的案件里,双方争执不下,那么皇上的态度就变很重要,如果皇上想要治玉之彦的罪,那这件事就会变得很难办。;但如果皇上想要开始玉之彦,那就有搪塞回旋的余地。不过,这样为了百姓为了家国,不惜弄脏双手,背负污名的官员,会成为皇帝最锋锐的剑,只要皇上不是没脑子,就应该会想要救他!

裴诸城却摇摇头:“皇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而先前审理此案被撤职的人,有一个是判玉之彦无罪,两个是判罪,一轻一重,但都被撤职。所以,根本没人能猜到皇上的立场。”

这不对啊,按理说,皇帝应该很乐意手里有这样一把刀的。

“父亲,女儿冒昧,能不能让女儿看看皇上给您的圣旨?”裴元歌问道,想看看能不能从圣旨上看出端倪。

裴诸城点点头,起身到书架前,取过慎重保管着的圣旨。

摊开明黄色的圣旨,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裴元歌认真地读着,蹙眉思索良久,忽然展颜一笑,道:“我明白了!”抬头,神色释然,“父亲,皇上的意思,也是想要救这位玉大人,而且,救人的方法,他已经写在圣旨上了!”

062章解难题,元歌得赞赏,华嫉妒[手打文字版VIP]

“是吗?在哪里?”裴诸城疑惑地低头去看圣旨。

从接到这道让人头疼的圣旨开始,他已经反复看了无数遍,上面的内容几乎能倒背如流:“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令刑部尚书裴诸城主审棘阳州刺史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务必依律行事,无枉无纵,钦此!”最下面则是鲜红的皇帝御印,除此之外,别无内容。

跟其他传令圣旨一模一样,哪里有偏向玉之彦的意思?更遑论救他的办法。

“父亲看这里!”望着裴主城疑惑的目光,裴元歌微微一笑,纤细洁白的玉指点在明黄色的锦缎上,泛着淡淡的玉样光泽,“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审理延误军资、受贿行贿两案,或者说,延误军资等案,但是圣旨只命父亲审理棘阳州失守一案,并没有提到行贿受贿的事情。棘阳州失守,玉大人功过相抵,并无罪责,皇上这样说,不是明摆着要赦免玉大人行贿受贿之罪吗?所以,父亲不必理会行贿受贿之事,只审理棘阳州失守一案,将玉大人无罪开释,名正言顺!”

裴诸城一怔,这才察觉到圣旨内容有异,顿时陷入了沉思。

“四妹妹这样说,会不会强词夺理了些?”裴元华神色温和,落落大方地问道。

心中却有些恐慌,也有些恼怒,如果说裴元歌所言无误,皇上的确是这个意思,那么她比自己敏锐,更能揣摩圣意,岂不是显得自己输了一筹?如果裴元歌所说的是错的,皇上并没有这个意思,那父亲这样做,说不定会触怒皇上,被罢免刑部尚书一职……。父亲武官转文,姨娘贬为贱妾,她已经够倒霉了,绝不允许再出变故。

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她,是真的觉得这样做不妥呢,还是因为……察觉到了威胁?

裴元歌隐隐觉得,似乎发现了裴元华的弱点,嫣然一笑,问道:“那依大姐姐的看法,应当如何呢?”

“依律行事,玉之彦受贿行贿是事实,这点不容置辩,父亲依律行事,即使不合圣意,但有理有据,即使被责怪,也能够据理力争。但如果照妹妹所言,一旦揣摩圣意有误,父亲就要遭殃了。”裴元华柔声劝说,不希望裴诸城再出差错,“再说,即使皇上是这个意思,但父亲也说了,朝中分为两派,主张严惩玉之彦的那一派,又怎么可能允许父亲这样敷衍了事?一定会把行贿受贿一事掀出来质问父亲,逃不过的!”

“没用的,”裴诸城摇摇头,“第一位主审官员就是依律而行的,结果被撤职了。”

裴元华一怔,她做事素来滴水不漏,在行事前先想好退路,没想到这次却碰到了钉子。

依律行事,有律可据,也会被撤职?

“我觉得歌儿说的有道理,既然玉之彦值得我救,皇上也想救他,那就要救!”裴诸城当机立断,随即又沉思道,“但是,要怎么样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呢?必须得给那些人一个明面上的理由,能顶得住他们的质问才行。不然,恐怕要功亏一篑。”

随着他的话,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三人同时沉思起来。

铜质狻猊香鼎吐出缕缕轻烟,袅袅弥散,使得空气中充满一种令人凝神静气的清香。

裴元华刚才已经接连输了裴元歌两阵,很想扳回来,但她久在深闺,虽然自诩聪慧,但朝堂行事,和内宅都有所不同,接连出了几个主意都被否决,顿时有些着急。好在裴元歌也在蹙眉深思,似乎束手无策,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平衡了些,继续思索。

“父亲。”裴元歌忽然抬头,凑近他耳边,低声问了几个问题。

裴诸城点点头,看向小女儿的模样越发惊讶。

“这就好,父亲你看这样行不行?”裴元歌依然附耳低声,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

裴元华努力想听清楚,看她到底出的什么主意,好反对找茬,然而她说的很轻,只听到低低的笑声。正心急如焚时,却听到裴诸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狠狠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却又忍不住再次笑了出来,道:“你这丫头哪来的这些古灵精怪?真不知道像谁!不过你说的倒是可以一试,只要皇上真的是想要救玉之彦,这事多半就成了。”权衡了会儿,有了决定,“那就赌吧!玉之彦值得我赌!”说着,又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鬼丫头!”

裴元歌捂着额头,巧笑嫣然:“这事要成了,父亲怎么谢我?”

“鬼丫头又想敲诈我什么啊?”裴诸城笑眯眯地道,“不如让父亲给小歌儿找个好夫婿,如何?”

“父亲!”裴元歌又羞又气,只管跺脚,恨恨地瞪着他,“父亲又欺负人,就知道欺负我,取笑我。大姐姐还在那里呢,你怎么不说给大姐姐找夫婿?不理你了!”说着,一跺脚,转身提着罗裙跑了出来,纤巧轻盈的身影,宛如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煞是惹人喜爱。

裴诸城常年征战在外,极少与女儿们共聚天伦,如今看着小女儿这幅模样,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是夜,刑部存放公文的房间失火,烧毁了不少公文卷宗。

而玉之彦延误军资的案子,人证物证都在,很快就审理清楚。

这日上朝时,裴诸城深吸一口气,便出列禀奏:“启禀皇上,臣裴诸城受命审理玉之彦一案,现已经完全审理清楚,特来向皇上禀明结果。据微臣所查,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纯属诬陷,乃是棘阳州刺史贪污军资,又反诬玉之彦,依律棘阳州刺史应该除以斩立决,玉之彦竭力运送军资有功,但失守棘阳州有过,功过相抵,不罚也不赏,无罪开释。”

此话一出,皇帝还未说话,已经有人跳了出来。

御史台左御史大夫叶德忠首先发难:“裴尚书,你这话什么意思?玉之彦受贿行贿,有账本为证,证据确凿,应该依律褫夺官职,流放三千里。你避重就轻,掠过行贿受贿之罪,意图包庇玉之彦,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玉之彦给你送了重礼,所以你才为他开脱?”

“叶德忠,你不要血口喷人,裴尚书素来耿直,不然,皇上也不会将此案交给他审理。据我所知,那个即将处斩的前棘阳州刺史叶兆海,是你的远房侄子吧?所以你才死死地咬着玉之彦不放,你这是公报私仇,置我大夏江山社稷于何地?”右御史大夫赵明清立刻开口辩驳。

左右御史不合,早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只要找到机会就会互掐。

“赵大人此言有所不妥,玉之彦行贿受贿证据确凿,有违国法,必须重惩,以儆效尤!”另一位官员出来声援叶德忠。

……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裴诸城一句话打断了众人,有些莫名其妙地道:“什么行贿受贿?我接到的圣旨,明明是审理玉之彦延误军资,致棘阳州失守一案!不错,我是听流言说过,说玉之彦有行贿受贿,可是这只是流言而已。叶德忠,不要把你们御史台闻风奏事,捕风捉影的臭毛病带到我们刑部来啊!我们刑部是要讲真凭实据的,没证据你少罗嗦!”说到后面,面色甚是不豫,显然很讨厌御史台的指手画脚。

叶德忠一愣:“不对啊,明明应该是延误军资,行贿受贿等罪名才对!”

“圣旨在此,不信你可以自己看!”裴诸城理直气壮地道。

“有这种事情?只有延误军资一案?”鎏金九龙盘柱椅上的九五之尊终于开口,幽邃的眼眸盯着裴诸城,带着浅浅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笑意,命贴身太监李公公上前去取过圣旨,展开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还真是!看来是传旨太监疏忽了,漏了内容。李德海,回去查查,看这份旨意是谁传的!”

李公公躬身道:“是!”

“裴诸城,虽然是这圣旨有舛误,可是送过去的卷宗里可是也有行贿受贿的相关证据,还有一本账目,难道你看到时没觉得奇怪?怎么不来问问呢?”皇帝神色无波,有些苍老的手指轻轻地放在鎏金的龙头上,缓慢地一下一下轻敲着,语气低沉有力,却听不出喜怒,让人无从揣摩。

“启禀皇上,这正是臣要禀奏的另一件事。”裴诸城也拿捏不准皇帝的心思,心头有些忐忑,如果他赌对了,他和玉之彦就有救了,但若赌错,两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咬咬牙,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臣接到圣旨的次日,刑部堆放公文的房间失火,臣带领刑部官员拼死抢救,却还是有部分公文卷宗毁损其中。其中就包括玉之彦一案的相关卷宗和证据,臣命刑部官员尽量将毁损卷宗补全,但玉之彦一案,臣见圣旨上只有延误军资一案,没想到原来还有行贿受贿的证据和卷宗!所以——”

“胡说!”叶德忠暴怒道,“怎么会这样巧?分明是你故意纵火焚毁卷宗,包庇玉之彦!”

“叶德忠,你给我闭嘴!是,你们御史台是有闻风奏事的权力,可那不代表你们能够血口喷人!”裴诸城也恼了,想起歌儿的叮嘱,索性不再按捺,发作出来,“我们刑部官衙已经有数百年之久,本来就有着诸多隐患,尤其在防火上更是疏失。此事我刚接任刑部尚书时,就已经接连上书,但工部迟迟不加维修整顿,这才酿成今日之祸!钱尚书,这事你得给我一个交代,这件事我有没有跟你通过气?”

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工部尚书擦汗道:“启禀皇上,确有此事。只是本季度应该要拨到工部的修缮银子,户部迟迟不曾到项。没有银子,没法雇人,也没法购买相应材料,以至于臣行事举步维艰,臣请皇上明鉴!”

户部尚书立刻哭诉道:“启禀皇上,非是臣延误,而是银钱紧张!”说着,开始算账倒苦水,“今年南方旱灾,颗粒无收,非但没有赋税,还要赈灾;秦阳关战事紧张,军饷军资都不能延误;太后六十寿诞在即,宗人府一再催促筹办寿宴的银子……。臣无能,没有点石成金之术,实在无法凭空变出银两来。臣有罪,甘愿请辞户部尚书之职,请皇上另选贤德!”

……

宇泓墨站在右边最前列,笑眯眯地看着众臣扯皮,互相踢皮球。

黑色的皇子正装上,用灿然的金线绣着四爪蟠龙,显得格外庄重恢弘,连带着他身上散发的慵懒也消减了许多,衬托出皇室的清贵和气度,容色绝美的脸上浅笑微哂,眸光如玉流转,越发令人目眩神迷。咬文嚼字,祸水东引,让人明知有问题,却挑不出错来,这种刁钻古怪的手段,可是素来光明磊落的裴诸城会用的……。

不期然的,脑海中浮现出裴元歌清丽脱俗的容颜。

难道是她?

随即又在心里否定了这种想法,虽然说他接二连三在她手上吃亏,那不过是过于疏忽大意。他承认裴元歌聪慧机敏,但应该只在后宅争斗上擅长,若说她小小年纪,对官场朝堂也能有此认知,那未免有些令人惊骇了。只是不知道,这是裴诸城哪位幕僚给他出的主意,刁钻古怪得实在让他想笑。

不过……。宇泓墨忽然神色晦暗,眸光中隐隐有着黑光在闪烁。

提到裴元歌那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该找机会整整她,出出心头的这股气才是!

朝堂上,这种互相推诿的争执每天都在发生,话题越扯越远,眼看着到最后已经偏题到今年的科举上,皇帝终于开口,咳嗽一声,等金銮殿上众臣都安静下来,这才不急不缓地道:“众卿都有众卿的苦衷,朕都明了,这次刑部失火,纯属意外,众卿不必再争执了!户部尚书,拨笔款项到工部,让他们把刑部的关押修缮一番,该注意的地方都注意注意,如果实在没有银子,就从朕的内库里拨吧!”

这是不是意味着歌儿猜对了皇上的心思?

而拨款修缮刑部老旧的官衙,是对他办理好此案的奖赏吗?

裴诸城脑海中闪过百般念头,早跪倒在地,高呼:“臣代刑部所有官员,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虽然账簿被焚毁,但确有这样一本账簿,证明玉之彦行贿受贿,曾经有几位官员都见到了。所以,臣以为应该依律处置,绝不能轻纵!”见刑部失火一事如此了解,叶德忠纵然不满,也没办法,只能又将矛头指向了玉之彦行贿受贿一事。

宇泓墨看着不依不饶的叶德忠,眼角眉梢都是讥嘲。

本来,他可以稳坐钓鱼台,看着这帮蠢货自掘坟墓,自损羽翼的,不过……算了,玉之彦此人心性坚韧,又有手段又有心思,为这群笨蛋陪葬,实在可惜!

想着起身出列,禀奏道:“父皇,儿臣以为叶大人所言不妥。所谓捉贼捉赃,叶大人口口声声称玉之彦行贿受贿,但并未从他家中搜获任何赃物,这根本不能定罪其实,想要证明玉之彦行贿受贿,还有一个办法。只要请叶大人将向玉之彦行贿的人,和接受玉之彦贿赂的官员全部指摘出来,并找到行贿的赃物,那么依然可以顶罪。儿臣恳请父皇,任命叶大人为钦差,赴棘阳州负责此事,请父皇恩准!”

早料到这种局面,正要说话的裴诸城突然一呆,怎么这九殿下说的话跟歌儿交代的一样?

他这话一出,宇泓哲立刻紧张起来,宇泓墨素来跟他不对盘,只有给他添乱的道理,怎么会突然转了口风,跟他站在统一战线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一细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棘阳州连带着附近的州县,原本就是宇泓哲的势力所在,上下一体,盘根错节,而玉之彦从做七品县令开始,就是在这附近,他所行贿的对象,全部都是这道关系网中的对象,连他自己也是这道网中的一员。不然当初棘阳州刺史怎么敢明目张胆地下令,命玉之彦削减军资?没想到玉之彦居然会反噬,导致棘阳州的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无法收拾。

宇泓哲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于是指使叶德忠等人,咬死玉之彦行贿受贿一事,想要置他于死地。

然而,现在认真仔细想想,他只想着借行贿受贿一事报复玉之彦,却忘记了哪本账簿上所有受贿的官员,全部都是他的羽翼,这件事如果真的闹大了,只怕他在棘阳州一带的实力要毁损得七七八八!好在刑部烧了那场火,让这一切都消弭于无形之中。

想到这里,宇泓哲立刻出列,道:“父皇,儿臣以为,既然账簿已经焚毁,就无法定罪。而且玉之彦之前政绩卓越,百姓们上万民书为其求情,也许这场火就是天意,天要恕他!所以,儿臣附议裴尚书,应该将玉之彦无罪释放!”却故意没提宇泓墨。

皇帝深深地看着宇泓哲,静静问道:“哦?众卿的意见呢?”

虽然还有少部分的人抗议,但宇泓哲改口,那些死咬着玉之彦的人当然见风转舵,再加上本来就赞赏玉之彦的人,寡不敌众,最后皇帝只有“顺从民意”,下旨将玉之彦无罪开释。

下了朝,回到御书房。恢弘庄严的房间内,皇帝静静地坐着,手中拿着一份奏折,却并未将目光放在上面,而是有些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失笑,将奏折扔到桌子上:“这个裴诸城!”

见他情绪好,李德海凑趣道:“皇上何出此言?”

他从小就跟随皇帝,几十年的情意,随是主仆,却比任何人都得皇帝的信任。因此,皇帝微微一笑,也不隐瞒,径自道:“裴诸城这个人实在有些时运不济,连着三次封爵的机会,都被御史台搅和了,不然现在国公恐怕都做了。调回来做刑部尚书吧,才上任就遇到这么个棘手的案子!朕这个哑谜,已经打了三道圣旨,却没人看出来痕迹。原本还担心这次要对不住裴诸城,没想到他倒是机灵,不但看出来了朕的意思,也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干脆把账簿一把火烧了,这下真是不留后患了!”

“那是皇上看人看得准,偏叫裴大人做了刑部尚书!”李德海逢迎道。

“李德海你是越来越滑溜了,只知道逢迎朕!”皇帝有些不满,随即脸上又浮现出些许感伤,叹道,“不怪你,朕身边的人哪个不滑溜?又有几个敢跟朕说真话呢?要不怎么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呢?”正感慨着,忽然神色一变,紧皱着眉头喃喃道:“不对!这件事不对!”

李德海忙问道:“皇上,哪里不对?”

“裴诸城这个人的性子,朕是知道的,他偏向玉之彦不奇怪,但你要说他私下偷偷把玉之彦放走,朕能信七分,但像今天朝堂上这种咬文嚼字,又推诿责任的做法,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他要是有这机灵劲儿,就不会接连三次被御史弹劾,丢了封爵了!”皇帝思索着,双眉一轩,有些苍老的眸里顿时射出慑人的精光,“看来,裴诸城请了个不得了的幕僚啊!李德海,你去安排下,朕要悄悄地去裴府一趟,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倒是有些好奇,想要见见裴诸城的这位新幕僚了。

下了朝,裴诸城先回刑部,吩咐将玉之彦无罪开释,然后便告了假回府,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步伐生风地来到蒹葭院,一转眼,看到裴元歌坐在当中,正偎依着舒雪玉撒娇,顿时直冲过去,也不管裴元歌已经十三岁了,抱着她的双肋,转了个圈,吓得裴元歌失声尖叫,这才住了,笑道:“成了!成了!”

裴元歌下意识地护住头,大声喊道:“不许揉我头发,不许点我额头!”

“小歌儿,你的主意成了!这回你可是帮了父亲的大忙,也帮了大夏王朝大忙啊!”裴诸城实在难以克制心中的喜悦,神采飞扬地道,以玉之彦的心性才干,将来必定能够成为大夏王朝的中流砥柱,歌儿这是为大夏保住了一位能臣啊!“你说,要父亲怎么奖赏你?尽管说,只要父亲能办到的,全应!”

“真的?”裴元歌虽然有着七八成把握,但事关重大,还是有些忐忑,这时候也笑逐颜开。

舒雪玉很久都没见裴诸城这样高兴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雪玉,你不知道,歌儿她有多聪明,连皇上的心思都猜到了,各种设想的局面都应验了,照她说的,我救了一位能臣啊!”裴诸城实在太过喜悦,以至于脱口就叫出了舒雪玉的名字,事后才反应过来,顿时有些尴尬,微微转过头去,笑着点了点裴元歌的鼻子,道,“小歌儿很了不起啊!”

舒雪玉则神色一动,也转过脸去。

裴元歌无奈极了,哭丧着脸道:“父亲,我要做个大笼子,大概这个大!”

说着比出比脑袋大一圈的模样。

裴诸城不解:“为什么要做个大笼子?”

“我要戴在头上,遮住头发,遮住额头,遮住鼻子,这样父亲就没办法欺负我了!”裴元歌撅着嘴道,愤愤地看着他。

裴诸城爽朗地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忽然一拍脑袋,牵着裴元歌的手就往外跑,边跑边道:“歌儿,你以后别管什么府务了,交给夫人打理。你以后啊,专心到书房来给父亲帮忙。你是不知道,那一桩一桩的案子多让父亲头疼!还有那些公文,我恼起来,恨不得撕碎了事。你别偷懒,快来帮父亲出出主意……。”

充满喜悦欢心的抱怨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

裴元华坐在一边,盛装华服,光彩照人。但从头到尾,裴诸城甚至没察觉到她的存在,眼里只有一个裴元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父亲心里,她一直都是最优秀,最让他骄傲的大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而现在……这颗明珠要变成裴元歌了吗?

不!她不允许!

裴元歌不过是一时凑巧,撞对了这件事而已,她一定会向父亲证明,她裴元华才是裴府最优秀,最出类拔萃的大小姐,比任何人都优秀,尤其是裴元歌!虽然心中有着百般念头,脸上却依然维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温声道:“母亲,您刚才说到,温夫人给您下帖子,说是温太夫人七十岁大寿设宴,请您带着女儿们去赴宴。母亲放心,到时候女儿一定会照顾好二妹妹和三妹妹,不让她们丢了裴府的颜面的!”

那场寿宴,她一定会是最光彩夺目的人!

来到书房,裴诸城正忙着找公文给裴元歌看,让她帮忙出主意。石砚忽然禀告,说玉之彦前来拜谢,因为是外男,裴元歌起身避到了内间。不一会儿,石砚将人引了进来,进门先行大礼,跪拜道:“玉之彦多谢裴大人的恩德,此次若非裴大人,下官只怕从此与官场无缘了!”

玉之彦容貌清秀,身着青衫,身形有些清癯,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读书人。

然而,谁能想到这样柔弱的书生身骨下,却有着那样一副坚韧的心性?裴诸城难免感叹,摇头道:“玉大人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是你的行事,让我觉得你是个值得救的人,所以我才会救你!如果你一定要谢,第一应该谢皇上,若非皇上有意放你一马,此刻你绝不可能安然站在这里;第二你该谢谢我的女儿元歌,这次的主意都是她出的。”

玉之彦一怔,没想到这次救他的,原来是一介弱女?

“无论如何,裴大人终究是救了下官的前途,也请裴大人代下官向裴小姐转达谢意。至于皇上,”玉之彦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下官做好自己,为百姓谋得福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便是对皇上的报答了。”

“好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得好!”门外传来一声击掌声,紧接着,身着紫金华服的老者步入书房,周身带着慑人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裴诸城顿时吓了一跳,忙跪地道:“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请皇上恕罪!”

玉之彦是第一次窥得龙颜,有些怔怔地跪倒在地。

“无罪无罪!你也别怪你的小厮,是朕说让他不要惊动你的!”皇帝的心情显然很好,挥挥手命裴诸城起来,就势坐了主位,转过头来看着玉之彦,好一会儿才道:“你就是玉之彦?其实你跟棘阳州刺史是一伙的,不然他怎么敢让你帮他做克扣军资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声音沉沉的,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这是个很容易就能想到的结论,玉之彦无法反驳:“是。”

在那种地方,如果不与那些人同流,他根本做不成任何事!

“你应该知道,棘阳州刺史手里有你的把柄,为什么还要跟他翻脸呢?”皇帝沉沉地问道,看着玉之彦满面欲言又止,无从说起的表情,忽然轻轻一叹,道,“你不必说,朕也知道,因为你有良心。朕查过你,你做过的每个官职,政绩都很突出,当然,也许这中间还不包括推给上司的功劳!告诉朕,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爬上高位呢!”

“臣想要为国为民多做些事,位置越高,能做的就越多。”玉之彦轻声道。

皇帝吁了口气,深深地看着他,点点头:“朕明白了!文人重名,而你为国为民,却连名声都污了,也黑了手,可是心是白的,你那本账簿说明了一切,天底下没几个官员能记这么一本账!玉之彦,你不是个清官,但你是个好官!棘阳州你是回不去了,京城暂时也不能呆,南方里漳州今年大旱,哀鸿遍野,你可愿意到那里做个刺史,安排赈灾事务,让里漳州尽快回复元气?”

玉之彦心头一阵哽咽,叩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你应该知道,赈灾事务,中间有多少黑幕手脚,你这样过去,是断人财路,是要招人恨的!”皇帝望着他,轻轻道,“玉之彦,你不害怕吗?”

玉之彦坚决地道:“臣只怕,臣不能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情!”

皇帝忍不住感慨道:“大夏王朝能有你这样的官员,是百姓之福!去吧,吏部的任命很快就会下来。”望着玉之彦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微微叹了口气,道,“裴爱卿,要是有多余的亲兵护卫,拨两个悄悄跟着保护玉之彦吧!他滞留京城这几日,说不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裴诸城吃了一惊:“皇上的意思是……”

“别忘了,他这样做,等于是跟棘阳州那伙人翻了脸,现在明面上不能整治他,私底下动些手脚,不是很寻常吗?”皇帝冷哼道,本就威严的脸上罩上一层淡淡的寒意,沉默了半晌,连带着房间的温度也降了许多,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回头上下打量着裴诸城,道,“算了,不提那些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朕引荐呢?”

裴诸城莫名其妙:“引荐什么?”

“别装傻了!”皇帝微微板起脸,“别告诉朕,今儿朝堂上那些主意都是你自个想的!你要是有这应变之道,现在国公爷都封了吧!说吧,谁给你出的主意?是谁看破了朕圣旨上的哑谜的?”

提到这个,裴诸城又眉飞色舞起来,骄傲地道:“是臣的女儿!”

“哦?这么说,是裴府的大小姐?”皇帝颇有些兴趣地道,他倒是听后宫的嫔妃们提起过这位裴大小姐,据说容貌明艳,才华横溢,是京城女子中的翘楚,素来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原本以为只是虚传,但能猜透他圣旨中的哑谜,那可就真的称得上聪慧绝顶,世所罕及了,传言倒是没有虚夸。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裴大小姐,似乎在待选的名单上……。

裴诸城摇摇头,笑道:“不是,是臣的幺女元歌!”

“不是你的大女儿,是你的小女儿啊!这么说裴诸城你很有福气啊,有这样两个聪慧的女儿。能让朕见见你的小女儿吗?朕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解开朕的哑谜!”皇帝微笑着道,带着帝王所特有的威严,正巧石砚送茶上来,取过白底青花瓷的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

皇上已经这样说了,裴诸城哪能拒绝,朝里间道:“歌儿,还不出来?”转头解释道,“皇上恕罪,方才小女正在书房,玉大人前来拜会,只好先让她避让在内间。”

说话间,裴元歌已经垂头出来,跪拜在地:“小女元歌,拜见皇上!”

“就是你解开了朕圣旨上的哑谜吗?”皇帝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茶盖漫不经心地刮着茶叶,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低垂着头,看不清容颜,只看到一头乌鸦鸦的青丝,发束双鬟,簪着两朵玉刻的莲花,底下坠着星星流苏,微微得摇晃着,分外轻盈。一身湖水绿的衣裳,静静地跪在那里,无形中便透着一股水晶般的灵秀清澈,让人不能不为之瞩目。“抬起头来!”

裴元歌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驾临裴府,更没想到会要见她,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来。

先映入眼帘的一双细细的眉,笼烟罩雾,下面是澄若秋波的眼眸,乌黑乌黑的,似乎有着黑玉般的光泽,引人注目,然后又慢慢露出口鼻,每一样都精致无瑕,宛如上天最精心的杰作。虽然神情有些忐忑,却还是透漏出本身沉静聪慧的气质……。皇帝突然觉得心神一阵恍惚,手中的茶盅“砰”的一声掉落地上,砸个粉碎。

看到裴元歌的容貌,身后的李德海也张口结舌,神色失常。

这……这怎么可能?

只是,所有人都被皇帝失手掉落的茶盅引去了注意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色异样。

皇帝虽然心神恍惚,以至于砸了茶盅,但惯性却让他还是保持了平静的神态,将心中的震撼深深隐藏了起来,似乎只是一瞬间,又似乎有着几十年的光阴,长久以来的冷静强硬地唤回了神智。皇帝勉强露出笑意,掩饰性地解释道:“不小心碰到了杯壁,被烫了下,砸了裴爱卿的好杯子,裴爱卿不会心疼吧?”

裴诸城倒没起疑心:“皇上说笑了!”

“既然你这样大方,那朕可就不赔了!”皇帝说着,只觉得手微微颤抖,难以自制,遂起身道,“令爱的确好人才,看着就是聪慧的人,难怪能够解开朕的哑谜。朕还有些事情,就不多耽搁,先回去了!”说着,不再看裴元歌,径自离开,步伐却比平时快了些许,李德海忙忙跟上去。

出了书房,见四周无人,皇帝忽然顿止脚步,神色沉凝。

绿竹幽幽,随风摇曳着,使得空气中带着淡淡的竹叶清香,沁人心扉。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没能感染到那道紫金色的身影,反而他周围的气场越来越凝滞,几乎令人窒息。

李德海试探地唤道:“皇上?”

“你也看到了吧?”皇帝沉默了会儿,声音中慢慢染上了猜疑,一瞬间的狠厉触目惊心,连语调都带了令人心寒的冰冷,一字一句都像是来自极北之地的冰川,冷得透彻骨髓,“李德海,去查!给朕查这个裴元歌的身份来历,一丁点儿可疑都不许漏掉!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轻重,也知道泄露出去的后果,朕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完,大踏步地走出裴府,只是周身的威严中,慢慢地浸入了淡淡的戾气,杀机四伏。

063章斗画,四小姐技惊四座(手打VIP首发)

大夏王朝设有内阁,但凡递给皇上的奏折,除了密折外,都要先由内阁学士过目,从中选出急切要紧的,以小纸片写上自己的处置意见,夹在奏折中,然后才转交皇帝。虽然说最后仍然是由皇帝决断,但内阁大学士的参考意见,仍然会影响皇帝的决断,因此,内阁大学士在大夏王朝极有权势。

温璟阁任内阁大学士十余年,威望甚隆。

尤其,如今的首辅张阁老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他一退,空出的首辅位置,就落在了温阁老和另一位李阁老身上。两人相比较,论资历,论处事,论皇上的宠信程度,都是温阁老更胜一筹,如果他接任首辅一职,身价地位更加的炙手可热。只可惜,温阁老性格高洁耿介,极少有机会拉拢讨好,难得这次他的夫人七十大寿,前来贺寿逢迎的权贵官员络绎不绝,一时间,温府门前车水马龙,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当裴府的马车到了温府附近,掀帘看着外面的情形,舒雪玉只能苦笑。

以前裴府收到帖子时,大多都是由章芸带着裴元华和裴元容前去,如今她被软禁,舒雪玉掌府,这次又是温夫人亲自下的帖子,自然由舒雪玉带着众人前来,不愿意被人说她苛待庶女,因此,除了裴元歌,裴元华、裴元巧以及刚刚解禁的裴元容都乘着马车来到了温府。

因为马车太多,将道路堵了,众人只能下车。

裴元歌和舒雪玉同车,才掀了车帘,踩着车阶走下来,不远处的前方就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叱骂声,骄纵蛮横:“裴元歌,你还有脸出来丢人现眼?我要是你,早就乖乖躲在裴府里,免得丢了裴尚书的颜面!”

随着她的声音,众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裴元歌皱眉,抬头望去,只见和她们隔了一个马车的位置,叶问筠一身紫金色碎花妆花长袄,下着紫罗兰色长裙,金光闪闪地站在那里,面色不善,看向裴元歌的目光尽是鄙视、痛恨和恼怒。

在她身后不远处则是镇国候府的马车,安卓然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这边,看到裴元歌的身影时,眼睛里闪过一抹恚怒,面色顿时变得铁青。

没想到跟这两个人撞个正着,裴元歌暗叫倒霉,敛容沉静地道:“叶小姐何出此言?”

在皇宫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叶问筠为何针对她;后来遇到宇泓哲和叶问卿,从她们的话里隐约猜出叶问筠暗恋安卓然;而在不久前,皇后赐婚叶问筠和安卓然的懿旨也传来出来,更让一切分明起来。现在她跟安卓然已经没有婚约,叶问筠也如愿成了他的未婚妻,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还咄咄逼人?

任裴元歌再好的性子,面对叶问筠的无理挑衅,也有些恼了。

“被退了婚,还敢出来招摇,你脸皮到底有多厚啊?为了一千贯斤斤计较,让堂堂镇国候府世子当街点算铜钱,你们裴府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吗?难怪连马车也这样穷酸!亏你还好意思出来露脸!”叶问筠厉声责问道,本是心疼情郎,想要帮安卓然找回场子,但显然,她用错了办法。

随着她的话,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隐隐夹杂着“安千贯”的声音,和低低的笑声。

安卓然本就铁青的脸,顿时又阴沉了三分。

“叶姑娘这话奇怪,如果说被人退婚就该躲起来不再见人,那么私恋已经订婚的男子,千方百计羞辱人家的未婚妻,订婚后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见的女子又该如何?要不要去跳河?千贯之事,是安世子说信不过我,必须要一一点清,我不过是依言而行而已。”裴元歌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至于叶姑娘说我裴府的马车寒酸…。的确,裴府不能跟叶姑娘府邸的富可敌国相比,不过,如果以叶姑娘的标准,在场十成人中,至少有八成都要被归入穷酸的行列,试问,他们是不是也该一起躲起来不要露脸?”

裴元歌这一手,却是将多数人都拉下了水,众人纷纷指责叶问筠太过分。

“你——”没想到在皇宫里看起来娇憨天真的裴元歌,伶牙俐齿起来竟然这样气人?叶问筠顿时积了满腹的怒气,尤其听到她那句“私恋已订婚的男子,千方百计羞辱人家的未婚妻”,更是被戳到痛处。她本就是骄纵惯的,所到之处,众人因她是叶府的小姐,都礼让三分,倒是从来没被顶得这样哑口无言。

恼怒之下,想也不想,挥手就朝裴元歌打去。

见她竟然当众想要打她,裴元歌心中恼怒更甚,伸手架住她的手,冷冷道:“叶问筠,你不要太过分!”

叶问筠挑眉道:“我就是过分,你能怎样?”

“这样!”裴元歌冷声道,还没等叶问筠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已经挥出,结结实实地打在叶问筠的脸上。她不喜多生事,如果谦和能够换来宁静,她不介意谦和;但现在叶问筠已经称心如意,却还来找她的茬,显然无论她怎么退让,她都不可能善了,于是反而强硬起来。

“啪”的一声,叶问筠白皙的脸上慢慢浮现出鲜红的指印。

完全没想到裴元歌会动手,叶问筠怔住了,愣愣地看着裴元歌。

“你是哪家的姑娘?这样不懂礼数,居然当众打人!”见女儿被欺负,叶夫人立刻从马车中下来,怒声呵斥道,伸手就想打回过来。

舒雪玉将裴元歌拉到身后,冷笑道:“刚才你女儿骂人打人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会儿出来充什么好汉?这么大的人了,居然好意思跟小女孩动手,难怪教出这样蛮横不讲理的女儿!你若想要打,我奉陪,要不要再找个演武场,咱们好好比划比划?”

叶夫人也是第一次遇上这么横的官家夫人,一时也不知所措起来。

就在这时,接到报讯的温夫人急忙赶出来,看着这对峙的局面,听着舒雪玉的话,心中止不住好笑。这位叶夫人是色厉内荏,仗着夫婿是吏部尚书,又是皇后一族的人,因此蛮横惯了,却不知道舒雪玉从前的性子比她还横,眼睛里不揉半点沙子,现在还算收敛了,要是换了从前,早一个耳光甩过去了。

忙上前圆场道:“两人夫人且停停手,不过是小女儿家们闹脾气,咱们都是大人了,哪能跟孩子一般计较?今儿在温府跟前,给我个面子,两下罢手吧!”说着,忙推搡着,将叶夫人迎进府去,背地里点了点舒雪玉,一副“待会儿再找你算账”的模样。

裴元歌没想到舒雪玉会护着她,有些怔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母亲。”

“元歌别担心,没事的,照我说,打得轻了!就算你父亲知道,也只有说打得好的份儿!”镇国候府的事情,舒雪玉当然有所了解,也知道这位叶夫人是吏部尚书的夫人,却也不在意。裴诸城也是刑部尚书,谁也没比谁低,凭什么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要忍让?

进了温府,乘小轿到后宅。才刚下轿,便见温夫人站在门边相迎,显然已经安抚好了那位叶夫人。只见她一身的水红锦绸缠枝花纹长袄,下着深紫绣和合如意花纹的罗裙,头挽百花髻,簪着亮闪闪的赤金吐珠大凤簪,红宝石的垂珠在额头微微晃动着,越发显得她艳光照人,富贵难言。

“哟,裴夫人好大的威风,难得出来走走,就把叶夫人给教训了!”温夫人似笑非笑地斜乜着道。

舒雪玉瞪了她一眼,道:“知道你口舌伶俐,就不能饶我一回?怪不得要在这里等我,不知道的说你我情谊深厚,知道的就晓得,必定是你在叶夫人那里受了气,巴巴地等着我来撒火!是不是?”

“哟,真了不得,如今是裴府理事的人了,这腰杆子也挺起来了,说话也有底气了是不是?”叶夫人十足欺软怕硬,更不敢来招惹温阁老的儿媳。因此温夫人只笑着一甩帕子,便将此事揭过,拉着元歌的手,笑道,“我先前也劝她出院子,她死活不理我,倒叫我白跑一趟。说起来,还是元歌你面子大,能把这座菩萨给请出来!”说着又白了舒雪玉一眼,拉着手边的温逸兰,道,“兰儿,见过雪姨!”

温逸兰一身鹅黄色妆花锦缎袄裙,娇嫩得宛如风中一只迎春花,福身道:“雪姨好!”

“兰儿你跟你娘十足的像!”舒雪玉打量着她,忍不住想起少年时光,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玻璃种翡翠玉镯递给她做见面礼,“区区微物,不要嫌弃,戴着玩吧!”

那只翡翠玉色通透,碧翠如水,异常好看,温逸兰欣喜地正要接过。

温夫人却突然拦住她:“兰儿别接,你雪姨捣鬼呢!”说着瞪了她一眼,笑道,“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心里的主意,你送兰儿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回送元歌的也不能轻了。偏我只有兰儿一个女儿,你却把四位小姐都带来了,这不成心敲诈我吗?舒雪玉啊舒雪玉,你是越来越坏了!”

“你才越来越破落户了!这样斤斤计较,也不怕传出去丢人!”舒雪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镯子塞进温逸兰手里,道,“你越这样说,我还真要敲诈你一番!元歌上前见礼,她给的见面礼要是不如我这个镯子,都不许接,咱们就在这耗着,让待会儿来的宾客评评理,看娴雅你臊不臊!”

裴元歌笑着福身:“娴姨安好!”

“元歌你倒是乖巧,连姨都叫了,说不得,只好拿出压箱底的东西了!”温夫人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只描金紫檀盒,分明是早就准备好的,打开后,一只乌沉沉的簪子跃然入目,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打成的,镂花刻纹,看似不起眼,但一拿到阳光下,便折射出万千光华,耀人眼目,“这是木变石打造的簪子,是我陪嫁的嫁妆,年轻的时候也替我挣了不少风头,今儿就给你吧!”

说着,不容裴元歌拒绝,便将簪子替她簪在头上,赞道:“你这戴着比我年轻时候还好看!”

温逸兰在旁边笑道:“元歌你好大的面子,这簪子我跟娘要了好几回,她都不舍得给我呢!”

“不是我不舍得给你,你戴着这簪子,往阳光下一站,只见这簪子,都看不见你了。你要记住,不管什么东西,不是越贵重越难得就越好,还要看跟你合不合适!”温夫人笑着道,“你再看看元歌,她戴着这簪子,簪子纵然光华流转,可也压不住她的风华,相得益彰,这才是好的!”

“娘不给就不给了,还要说一堆话来训女儿!”温逸兰拉着她的衣袖,不住地撒娇。

裴元歌先看了看舒雪玉,见她点点头,这才收下,却重新将簪子取下来,放入紫檀盒,慎重地收好,这才道:“谢谢娴姨,这簪子很好看,我很喜欢。”这簪子好归好,但在阳光下太耀眼,温老夫人的寿宴,必定权贵云集,若因为这簪子引来嫉恨,未免不美,反而辜负了温夫人的好意。

见她明明喜欢,却将簪子拔下,温夫人一怔,随即恍悟,赞赏地点点头,这孩子很沉得住气,不像兰儿毛毛躁躁的!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但转眼看见温逸兰灿烂的笑脸,却又觉得心头一软,眉宇舒展开来。见裴元华等人也上来见礼,又取出三份见面礼送给裴元华等人,贵重自然不能与裴元歌的木变石簪子相提并论,却也算得上是厚礼了。

裴元华依然笑容静好,温和端庄地道谢。

裴元巧素来木讷,极少见客,偶尔随着章芸外出,却也都是些寻常宴会,收到这样一只赤金凤钗,却是意外之喜,虽然竭力按捺,却还是露出些喜色来。

裴元容却没将这根凤钗放在眼里,只是见裴元巧和她竟然得的一样,不免有些愤愤。

看着三人的神色,温夫人对这三人的性格境遇也大概有些所了解,忍不住多看了眼裴元华。裴府大小姐的名声她也有所耳闻,但因为憎恶章芸,所有她在的宴会,温夫人都推辞不去,倒是没见过裴元华。如今见她艳色照人,神态又落落大方,心中便有些惊讶。

裴府和温府并无太多交集,按规矩,裴府小姐应该叫她温夫人,若是叫“娴姨”便有攀附套交情的嫌疑。只是她与舒雪玉以及明锦素有交情,又十分喜爱元歌,所以元歌这样叫她,她十分欢喜。但若换了裴元华等人,却有些不情愿。方才,她分明看到裴元巧和裴元容都是准备叫“娴姨”的,却是这位裴大小姐抢先叫了声“温夫人”,她是长女,这样叫了,裴元巧和裴元容也只好随着叫“温夫人”,倒叫她松了口气。

若不是巧合,那这份体贴心思,揣摩人心的本事,就实在有些让人心惊了。

而拿到个裴元歌不同的赤金凤钗后,也是这个裴元华神态最为得体,既没有因为像裴元容愤愤不平,也没有像裴元巧那样目露喜色,倒有些不卑不亢的感觉,虽然是庶女,气度言行却很有大家风范,连好些尊贵人家的嫡女也未必能比得了她。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再加上传言中的才情……

难怪这位裴大小姐虽是庶女,却誉满京城!

想到裴府寿宴时,章芸压抑却掩饰不住的情绪,再看看此刻裴元华端庄矜持,看不出丝毫破绽的模样,温夫人暗暗觉得,这位裴大小姐,要么就真是个气度从容,心怀磊落的好女子,要么就是个比章芸更难对付的阴险小人!想着,脸上带笑地将众人迎入内院,按规矩先去拜见了今日的寿星温老夫人,拜了寿,奉上寿礼,温夫人拉了舒雪玉陪她迎客,却叫温逸兰带着四位裴小姐去花园里玩。

抓住迎客的空隙,温夫人终于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我之前隐约听说,你出了院子,章芸却触怒裴诸城,被关了起来。还以为是谣言,今儿见你带着四位小姐来贺寿,才知道竟是真是。怎么回事?是你关了十年关聪明了,还是她嚣张了十年嚣张得笨了?你没被她算计,我已经很惊讶了,居然还能反算她?都不像我认识的舒雪玉了!”

“不是我!”提到此事,舒雪玉心头却有些阴霾。

那日的情形,她后来冷静下来有仔细地想过,隐约觉得,章芸可能是被元歌算计了,尤其是最后元歌解衣验证的事情,恐怕不止是元歌的一时激愤,更多是有心算计。章芸遭殃,她固然觉得快意,可想到元歌为了扳倒章芸,居然连自己的清誉都不顾及,当众那般做,又觉得一阵阵的心疼。

这个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那样痛恨章芸,甚至不惜用这样的手段,让章芸倒台呢?

章芸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不是你,那难道是……元歌?”温夫人有些犹疑地猜想道,见舒雪玉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神色惊讶中又带着些快意,“哈,真是太好了!元歌这孩子倒是厉害,居然能把章芸那个狡诈的女人拉下马,厉害!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可我宁愿元歌不要这么厉害,我更希望她能像兰儿一样娇憨活泼,不解世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温夫人拉着她,坐在美人靠上,人前的凌厉精干顿时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忧虑,“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看着兰儿这样大咧咧的,天天笑个不停,我做母亲的心里自然开怀。可是,女儿始终是要嫁到别人家的,到时候,夫君妾室,庶子庶女,公婆妯娌一堆,哪里能像在家里一样,爹娘长辈都宠着,疼着,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好几次我都想狠下心来好好教导她,可看着她那娇憨的模样,又舍不得把这笑给磨没了!唉……我真怕,我现在越疼她,将来越害了她!”

幽幽一声长叹,充满了忧虑,饱含着母亲对女儿的深沉爱意。

舒雪玉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你这还好些,你知道该教兰儿什么,而我,却是心头一片迷茫。元歌这个孩子,聪明,有心机,有手段,行事处世有她的一套原则,虽然说处处都占上风,可是,一个人若是一辈子都在斗来斗去,就算最后斗赢了,难道会开心吗?这个孩子心底好像没有留恋,冷静理智得甚至有些冷血,我甚至觉得,她好像连她自身都不在乎!看着这样的元歌,我真的觉得很内疚,明锦当初生下元歌时,就说过,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她临死前又郑重其事地将元歌托付给我,可是,我根本没有照顾好元歌!”

“我看元歌不是挺好的吗?”温夫人不解地道。

“那是她人前的模样,私底下我看到的元歌,好像周身都是阴霾,一点儿都看不到光亮!”舒雪玉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心疼,“我很想教教她,把她这种性子扭转过来,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教她!”

温夫人听得惊讶不已,想了想,安慰她道:“别担心,我看元歌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能明白过来的!”

“很难!前几年,诸城把元歌交给章芸照顾,这件事他做得太错了,章芸嫉恨我,更嫉恨明锦,她对元歌一定不会有好心思。而我却又在跟诸城赌气,对元歌不闻不问,她一个人对抗章芸,一定过得很难很难,甚至经过什么惨痛的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不相信任何人,只靠自己,为了报复章芸不择手段得甚至连自己都能够牺牲!我原本想着出院,也许能做她的依靠,把她这种性子慢慢地扭转过来,但我帮不了她,很多时候甚至需要她来帮我!”舒雪玉也越说越觉得心痛,如水的眼眸里有泪光涌出,“我觉得,也许诸城才是真正能帮元歌的人,他才真正能够成为元歌的依靠,我真的很想跟诸城谈谈元歌的事情,可我又怕会弄巧成拙。娴雅你说,我该不该跟他说?”

她们曾经是最相信彼此的夫妻,而现在,就像他不再信任她一样,她也不敢再轻信他了。

想到曾经恩爱甚笃的夫妻,如今竟到了这种地步,温夫人百般感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想了会儿道:“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你也知道裴诸城那人的性子,爱恨都很极端,很难预料他会有什么反应。你们裴府的事情又复杂,虽然说现在章芸被软禁了,可未必不能翻腾,还是小心为妙!”

“不止章芸,还有裴元华,她比章芸更可怕。”舒雪玉忧心忡忡地道,“本来,章芸倒台算是个时机,即使我跟诸城说了,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相信,也有时间慢慢地观察,慢慢地发现,跟元歌慢慢融合。但现在有裴元华在,我怕我这一番话让诸城和元歌之间有些嫌隙,反而让裴元华趁虚而入,离间了他们父女的感情,那我真的就罪孽深重了!”

温夫人皱眉:“裴元华才十六岁而已,有这么厉害吗?”

在她看来,当初章芸对付舒雪玉,分化离间裴诸城和舒雪玉之间感情的手段已经是足够高明了,难道她的女儿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舒雪玉正要说话,外面丫鬟又匆匆来报,说有贵客到了,两人慌忙起身,整理下妆容,出去迎接贺寿的宾客。

这边温逸兰带着裴元歌等人往后花园走去,一路上几次拉着裴元歌想说话,却又碍于裴元华等人在此,自己又是主人,不能丢下客人不管,只能耐着性子招呼众人。看出她的心思,裴元华微微一笑,温和笑道:“温小姐,你跟四妹妹是好朋友,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就不用招呼我们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两位妹妹的!”

温逸兰一声欢呼,道:“谢谢你啦!”

又叫了个丫鬟给她们领路,让她们四下游玩。等到三人离开,亲亲热热地拉起裴元歌的手,道:“你大姐姐人真好,你有这样的姐姐真好!不像我家里那几个姐妹,跟她们说话,要么曲意逢迎,要么畏畏缩缩,好像我整天都在欺负她们似的,害得我老挨父亲的骂!”

她是温睦敛唯一的嫡女,其余的姐妹都是庶女,跟她并不亲近。

裴元歌微微一笑,裴元华还是这样,不放过任何一个给人好感的机会,不过温逸兰虽然性子直爽,跟裴元华却不会有太多交集,更没有利益冲突,所以暂时没必要警告她,只道:“既然说不到一起,就少见面,免得两边都不开心!”温逸兰性子直,没心眼,与其教她怎么耍手段,还不如避开那些庶女来得好些。

“我娘也这样说。”温逸兰有些郁闷地道,很快又开朗起来,“那你就该知道,我在家里有多无聊了吧?偶尔出去,也找不到合心的人说话。好不容易觉得跟你投契些,偏你天天闷在家里,也不出来,也不找我玩儿,我都想冲到你家里找你算账去!”说着,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欣慰道,“你那府里姨娘厉害又坏,我就去了一次,她就一直欺负你,你又没娘照看,人又傻乎乎地任人欺负,我真怕你在裴府被人欺压,不过现在我放心了,你大姐姐人这么好,就算有人欺负你,她也一定会照应你!”

傻乎乎地任人欺负?

裴元歌有些哭笑不得,这话来说温逸兰自己更合适吧?不过,她知道温逸兰是一片好心,心中微觉温暖,微笑道:“放心,我在府里很好!”

“你气色也好得很,看来不是安慰我的!”温逸兰忽然有些促狭地一笑,附耳道,“我听说了,今天五殿下和九殿下都要来,待会儿肯定又在桃源仙境那边作诗作画,要不要我偷偷领你过去看看?凭你的人才相貌,说不定能捞个皇子妃作作,到时候别忘了我的功劳啊!”

“温姐姐!”裴元歌故意脸一沉,“我把这话告诉娴姨去!”

温逸兰忙拉住她,讨好地道:“好元歌,你别去,我逗你玩儿的而已!你要去告诉娘,娘又要骂我一顿,你舍得吗?别去啦,快抓紧时间陪我聊聊天,待会儿人一多,小姐们肯定又要在落英园斗诗斗画比才艺,我对这些最没辙了,要是别的时候还能拉着你跑人,可这次我是主人,跑都跑不掉!待会儿一定要帮忙,帮我张罗张罗,要是有人找我下场,你可千万得拦住!”

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看着她:“拜托拜托啦!”

裴元歌失笑,点点头道:“好吧!”

正如温逸兰所料,来贺寿的小姐们多了起来后,就三三两两,或在庭中,或在溪边,或在花丛,摆石桌石椅,几碟点心,一壶香茗,便彼此斗起才艺来。这边黑白对弈,那边吟诗作对,这边丹青妙手,那边颜筋柳骨。看着温逸兰手忙脚乱的模样,之前的恳求的确不是谦虚,遂上前帮忙,指挥丫鬟奔走,各处打点,等到所有人都满意后,两人已经满头大汗。

“好元歌,这次真多谢你了!”温逸兰拉着她的手不住道谢,“趁这会儿不忙,你随我到我屋里去,看上什么都送你,就当谢礼!往后府里再设宴,你可一定要来帮我啊!”

裴元歌笑着瞪了她一眼:“敢情是要我来做苦力啊?”

“你不是能干吗?咱们是朋友,朋友之间相互帮忙是应该的,赶明儿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保证不推脱!”温逸兰再自然不过地道,忽然眼睛一亮,指着远处道,“咦,那不是你大姐姐吗?好像在那边亭子里斗画,我们过去瞧瞧,好不好?”

说着“好不好”,却已经拉着她的手跑了过去。

对她说风就是雨的个性有所了解,裴元歌无奈地摇摇头,只得跟着她跑了过去。

飞檐勾角的八角重楼亭内,十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女站在里面,四周早拉起鱼丝,将众人的绘画作品悬挂起来,随风微微摇曳着,淡淡墨香伴随着颜料的味道,静静地飘散在空气中。裴元华一身粉紫圆领通身长袄,眉目如画,在这群莺莺燕燕中极为醒目。她正微微俯首,将最后一笔勾勒好,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好画!真是好画!”

“不愧是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的裴大小姐!”

“这次斗画应该她是第一名吧!”

……。

或羡或妒的议论声中,最中央一位气度雍容的少女取过裴元华的画作,光洁的宣纸上,百花盛放,姹紫嫣红遍地盛开,紫金色衣衫的少年纵马飞奔,雄峻的骏马踏起花瓣无数,在空中漫漫飞舞,栩栩如生。“整幅画运笔细腻流畅,颜色鲜明却很和谐,又紧扣画题,实在是难得的佳作。京城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少女点评道,赞赏地点点头。

闻言,四周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裴元华身上。

而在中所瞩目之下,裴元华浅笑谦和,不露丝毫骄纵神色,更显得大度从容,光彩照人。

在成就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的过程中,裴元华已经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每一次都让她感到由衷的满足,而这次意义尤其重要,因为……正想着,一抬头,看到裴元歌和温逸兰盈盈立在不远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向两人招手道:“温小姐,四妹妹,不如过来试试画技?”

温逸兰不懂绘画,急忙推辞道:“不用了,我不会。”

“有大姐姐珠玉在前,妹妹就不献丑了!”裴元歌倒是有些能够猜出裴元华的心思,婉言谢绝。

裴元华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带着温和的笑容,柔声道:“四妹妹何必太谦?四妹妹所做的梅寿图,连父亲都赞好,当即撤下厅内皇上所绘的春梅图,换上妹妹的佳作,可见妹妹画技之高。又何必吝啬?我以姐姐的身份命令你,不许推诿,快过来让人见识见识你的才艺!”

说着,不容她拒绝,已经铺好画纸,备好颜料,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画台前。

这样的行为无疑带着点强迫的意味,但有了她前面的玩笑,配合娇嗔顽皮的表情,却让人以为这是她们姐妹在嬉闹,而丝毫没有想到裴元华别有用心。

裴元华的这幅画无论运笔、用色还是扣题都已经到了极致,连裴元华自己都觉得,这是她所做的最好的一幅画,周围人尤其是那位宫装少女的赞叹更证明了这一切。她有绝对的信心,裴元歌绝对无法超越她的画作!

倒未必一定要裴元歌出丑,只是,要证明究竟谁才是裴府最出色,最优秀的女儿!

“你也会绘画啊?快画给我瞧!”温逸兰本就对裴元华有好感,还以为她是想为裴元歌扬名声,跟着过来,推着裴元歌道。对于镇国候府退婚的内情,她听温夫人说过两句,但退婚对女子声誉损害极大,如果能借这个机会,让裴元歌赢得多才的名声,也有所弥补。

宫装少女亦含笑道:“姑娘不妨一试!”

周围的少女则不忿裴元华屡出风头,听裴元华说裴元歌画技了得,都巴不得她砸了裴元华的场子,个个高声附和叫好,纷纷怂恿裴元歌下场。

众情涌动之下,裴元歌再无法拒绝,只能道:“以何为题?”

“就是这七个字,踏花归去马蹄香!”裴元华指着亭子正中央悬着的一幅白练道,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这七个字。而四周的画作也的确都是以马和花为主题所做,大多都是如裴元华所画的,马蹄翻飞,花瓣飘舞,环顾四周,的确是以裴元华所画最为出色,难怪众人即使嫉妒,也不得不承认。

以裴元歌的眼光来看,裴元华的这幅画的确已经到了极致。

若她也是这般作画,最多也只能与裴元华持平,想要超越她,就必须别出心裁,寻找跟她不同的切入点。踏花归去马蹄香……。踏花归去马蹄香……裴元歌突然眼前一亮,有了构思,提笔开始龙走蛇舞。

随着她的画笔,一副别样的图画慢慢展现在众人眼前。

与众人以马和花为主题不同,在她的画里,马和骑着只是一个遥遥远去的背影,若隐若现,四周的花也只是粗略勾勒,以色熏染出一片红紫,给人一种繁花缭乱的感觉。画纸的正中央,则是一个清晰硕大的马蹄印,交错着朝着骑着远去的方向延伸,一只玉色的蝴蝶蝶翼翩翩,轻盈地落在马蹄印中央。

踏花归去,马蹄染香,以至于引来蝴蝶飞舞。

整幅画中,虚化了“踏花归去”四个字,着力烘托“香”这个全句的点题之字,既切题又别出心裁,比起其他化作直白的“踏花归去”,更显得意境悠远,比众人都高出了一筹。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裴元华。

呆呆望着裴元歌所做的“踏花归去马蹄香”,再看看自己的,裴元华当然明白,自己输了。就如同科举考试,切题是第一要务,裴元歌的画在切题上就比她们所有人都高明,而且,这幅画虚实相应,晕染和工笔画的技艺都不输给她,这样一来,显然是她输了。

就在不久之前,邀请裴元歌下场的时候,她还信心满满,认为裴元歌绝对会输给她。

而现在,在事实面前,她的信心满满,根本只是个笑话!

原本想要裴元歌输给她,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的同时,也让父亲认识到,究竟谁才是裴府最值得他骄傲的女儿。所以她用尽百般手段,不容裴元歌拒绝地将她拉下场,结果,最后却反而是成就了裴元歌的名声?望着寂然无声的四周,众人赞叹的眸光,尤其是宫装少女连连点头的模样,裴元华心中充满了不甘。

“好一幅踏花归去马蹄香,在这所有的画作中,以此幅最合我心意!”男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闻声望去,裴元歌顿时一怔,怎么会是他?

064章再遇九皇子,叶问卿醋意横生[手打文字版VIP]

只见来人头戴白玉攒珠冠,身着玉白色圆领通身袍,领口周围用绣着精致的兰花纹路,衣袖顶端则是交缠的兰叶,腰间系着天蓝色绣二龙抢珠玉带,垂着一个松香色荷包,用金丝银线绣着松鹤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眉目温文,风度翩翩,举止中带着皇室的尊贵,满面赞赏地朝着裴元歌微笑。

皇后所出的五殿下,宇泓哲。

他的身边则站着叶问卿,梳着流苏髻,缀着七朵碎叶兰花,是用整块玉顺着颜色雕刻而成,栩栩如生,身着米白色绣如意连枝云纹的软罗长袄,下着水绿色绫裙。淡雅的装扮,使得她秀丽的容颜也温润起来,双眸粲然如星,醺醺欲醉,连带着那股颐指气使的骄纵都消减了许多。

五殿下,叶问卿,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裴元歌不解。

“五皇兄,问卿表姐,你们也过来了?”宫装少女见二人过来目光一转,嫣然笑道,“五哥在桃源仙境斗诗结束了吗?不想猜,五哥肯定又拿了魁首!之前我跟五哥要这首诗,你还不情愿,说女子绘画能高到哪里去?白污了你的好诗,现在却又自己出口赞赏,这怎么说?咱们可是打赌了,若是有人能作画让你满意,你得输我一斛东珠!刚巧我要打造一套东珠头面,这下有着落了!”

说着拍手欢悦,神态娇憨可爱。

五哥?难道这位宫装少女是哪位公主?这首诗句怎么又是宇泓哲的?裴元歌满目茫然。

见裴元歌这副模样,温逸兰拉拉她的袖子,低声道:“你不知道吗?这位是华妃娘娘所出的绾烟公主,精擅丹青之术,平日里最喜欢云集名媛斗画。凡事能在她的斗画上胜出的女子,很快就会成为京城名媛圈的新贵。”刚说完,忽然恍悟,吐吐舌头道,

“我忘了你不太出门,当然也就没见过绾烟公主!现在你的画技得到她的赞赏,很快就会传扬京城,不用再担心被退婚的事情影响声誉啦!”绾烟公主,华妃?

裴元歌现在真恨自己没注意过皇宫的事情,以至于现在一头雾水。宇泓哲闻言悠然一笑,举步来到亭内,揭起裴元歌的画纸,仔细查看着,点头赞道:“好一幅‘踏花归去马蹄香’,好一位裴四小姐!能得到如此好画,别说一斛东珠,就算千百斛,送给绾烟你又何妨?”说着,朝着裴元歌温柔一笑,黑眸中是毫不遮掩的惊艳和赞赏。

上次和这位裴四小姐见面,她轻纱遮面,使他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今日竟在裴府相遇,这次她并无面纱遮掩,终于能够一睹芳容。

虽然也曾在心中试图勾勒过面纱下容貌,但如今一见,却还是觉得自己所想,比之她的真容仍要逊色三分。

柳眉弯弯,眸若清泉,挺直的琼鼻宛如玉刻,嫣红的红尘好似点破樱桃,充满这一种让人怜惜却又想要品尝的冲动。

精致的五官完美的融合在娇嫩如莲瓣的脸上,衬着凝脂般的肤色,实在令人惊叹。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宇泓哲微微缓和了下神情,柔声道:“裴四小姐,又见面了!”

感觉到四周突然变得炽热锋锐的眸光,裴元歌苦笑,恭谨地行礼道:“小女拜见五殿下!”声音清冷而微带疏离,动作恭谨中带着婉拒,摆明了是在拉开距离。

而看在宇泓哲眼中,却只觉得她守礼知进退,越发欣赏,道:“四小姐不必拘礼!”

当今皇上重孝道,对太后十分敬重孝顺,而皇后则是太后的亲侄女。连出了两位皇后,叶氏一族的实力雄厚可想而知。宇泓哲是皇后唯一的儿子,上面几位兄长幼年便已经夭折,论嫡论长,太子之位都该落在他的身上。如此尊贵的身份,加上英俊的外貌,温文尔雅的行事作风,是无数贵族少女心心念念所想所嫁之人,如今见他对裴元歌的画如此赞赏,又似乎很熟识的模样,心中难免嫉妒,不少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其中一位身着蓝底碎花袄裙的美貌少女尤其恼怒,不满地瞪了裴元华一眼。

“好好的,你已经赢得了这次斗画的魁首,绾烟公主也对你赞不绝口,干什么要节外生枝?”章文苑靠近裴元华,低声抱怨道,“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绾烟公众今日要在温府斗画,巴巴地引了你过来,给你崭露头角的机会,这下全被你搞砸了!现在,风头全给你那位四妹妹抢走了,你说,怎么办?”

裴元华心中何尝不恨,但她素来擅长伪装,温婉一笑,道:“四妹妹本就委屈,被镇国候府退婚,声誉受损,若是能借这次斗画挽回,我做姐姐的,也为她开心!”言语之间,却轻轻巧巧地将她的弄巧成拙,表现为对妹妹的关爱,甚至连自己被比下去也不在意。

她的声音却稍微大了些,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却又不显刻意。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看着芳华正艳的裴元华,见她浅笑温柔,落落大方的模样,一点也没有被比下去的愤怒羞惭,不由得暗暗猜测,难道说裴大小姐根本未尽全力,目的是为了让妹妹夺魁,好帮她挽回声誉?若真是如此,这般温良恭谦,爱护妹妹的姐姐,实在难得!

宇泓哲自然也听到了,转过头看到芳华盛艳的裴元华,又是一怔。

这女子称裴元歌为四妹妹,又如此才貌,难道是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的裴元华?

小小的裴府,武将之家,有一位裴元歌已经难得,居然还有一位这般出色的大小姐。不过,相比较起来,裴元华容貌明艳,身姿玲珑,让人初见惊艳;裴元歌则吃了年纪小的亏,眉眼身形都还未长开,但胜在气质出众,灵秀雅致仿佛不然尘俗,飘然若仙,每多看一眼,似乎就多一分美丽,多一分让人想要继续深究查看的魅力。

相比较而言,倒还是裴元歌更胜一筹。

绾烟公主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方才她看得清楚,裴元华是倾尽全力想要在她面前表现,但因为切入点输了一筹,所以败给裴元歌。这会儿倒是在谦辞,这样明目张胆地耍心眼儿,打量别人都是傻子吗?遂微微一笑道:“裴大小姐刚才似乎未尽全力,不如再作一幅,也免得四小姐胜之不武。”

“公主说笑了,小女已经尽力,的确技不如舍妹,不必再作了。”裴元华惊觉自己的失言,忙含笑弥补。

而这番作态,更让人坚信先前的猜想。

温逸兰偷偷戳了戳裴元歌的腰身,低笑道:“你这位大姐姐跟我心思一样,她对你真好!”

温逸兰的确是真心想要帮她扬名,挽回被退婚的羞辱,而裴元华嘛……。裴元歌淡淡一笑,也低声道:“你想要表扬你自个儿对我好,就直说,不必拿我家大姐姐做幌子。不就是想让我感恩图报,以后继续给你做牛做马么?”

闻言,温逸兰“格格”地笑起来,笑着捶了她一拳,模样真正的天真娇憨。

“裴四小姐这幅画独出心裁,切题至准,又意境悠远,我想很难有人能与之相匹了!”宇泓哲究竟也是见惯美人的,很快就将目光转了回来,再度望着手中那幅“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图,赞赏不已,转头道,“绾烟妹妹,皇兄很喜欢这幅画,不知道你肯不肯割爱,把这幅画让于皇兄?我再加送你一斛东珠,如何?”

这次斗画毕竟是她发起的,他想要拿走,也要问问这位皇妹的意见。

“从未见皇兄这样赞赏一位女子,看在这点上,我就成全皇兄了!”这对兄妹三言两句,就定了裴元歌这幅画的归属,谁也没有想到要问问裴元歌的意思。在这些天潢贵胄的心里,他们总是最尊荣的,能够被他们看重索要,本就是对裴元歌的恩赏,裴元歌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然而,裴元歌却真的不愿意。

她肯下场作画,一来是因为裴元华强拉,众人怂恿,难以推拒;二来是以为只是京城贵族少女寻常斗画。如果早知道这场斗画的发起人是绾烟公主,所出的画题是五殿下宇泓哲的诗,说什么她也不会出这个风头。对于皇室众人,在敬畏的同时,她也保持着足够的戒心,能不打交道,就最好不要打交道。

何况,宇泓哲未婚,她未嫁,她所做的画,点的题是宇泓哲的诗作,若再被他收藏,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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