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郊外,壮丁安置所。
周赫煊见到的是一群连乞丐都不如的壮丁,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且不说了,大部分人都两眼无神,宛若行尸走肉。甚至于,有些虚弱得连站都站不好,一阵风吹过来估计就要倒下。
这样的兵员拿去打仗?
由于何应钦的秘书亲自发话,负责接兵的部队直接派来个团副,他带着讨好的语气笑道:“周先生,我是……”
“我不管你是谁!”周赫煊直接打断,“我的人呢?”
那团副立即说:“周先生,这不关我们的事,这些壮丁我也没正式接收,他们现在由壮丁安置所管理。”
周赫煊厉声质问:“团管区的人在那里?”
团副说:“那边,在打牌的几个就是。”
周赫煊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群人正在赌钱。他们围坐在地上吆五喝六,旁边是数百个被部队拒收的壮丁,还有人在打牌之余喊道:“老总,壮丁我们送到了,赶快点签收画押嘛,凭白耽误大家的时间。”
团副呵斥道:“你们这些混蛋,连周先生的人都敢抓,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对方丝毫不惧,有人回道:“几个农民而已,小题大做。”
周赫煊走过去冷笑道:“你们是贵州的团管区,有什么资格在四川抓壮丁?”
对方领头的站起来:“贵州人,四川人,都是中国人。蒋总裁说的,这抗战地无分南北,我实在执行蒋总裁的命令。”
周赫煊气得发笑:“说话一套一套的,你读过书?”
对方说:“念过几年小学。”
周赫煊问:“我的人呢?”
对方懒洋洋地对壮丁说:“四川入伙的都站出来嘛。”
此话一出,顿时站出来两百多个,纷纷喊道:“我是四川人,我是四川人!”
送兵头子顿时急了:“放屁,老子在四川就抓了几十个,你们不要想浑水摸鱼。”
“我真的是四川人,我还会说四川话。你听嘛,龟儿子,你先人板板!”
“对头,我也是四川人。”
“我们都是四川人,这位先生你救救我们!”
“……”
壮丁们立即闹起来。
周赫煊问:“为什么到四川抓壮丁?”
送兵头子说:“凑数啊,这还要问?”
一个壮丁大喊:“先生,我们离开贵州的时候有900多人,到了四川就只剩下300多了。这些狗x的不给我们饭吃,有时候两天才吃一顿饭。冷了也没有衣裳穿,我兄弟就是被冷得生病死的!”
送兵头子反驳道:“发到我手头的钱粮就那么多,我给你们变出来啊!”
不用说,征兵费肯定是被当地团管区司令给克扣了,而且黑了绝大部分,导致送兵的人无法提供足够口粮。壮丁饿死病死太多怎么办?那就只好沿途再抓,能抓多少是多少。
周赫煊没有跟对方理论,而是说:“宜宾的壮丁都站出来,还有其他地方周家农场的也站出来!”
这次只站出来十多个,其中一人哭道:“周先生,你要给我们做主啊。这些龟儿子不是人,我们从宜宾走到成都,才半个月不到就病死累死了两个!我隔壁的杨大哥,发起高烧还没死,他们就丢在路边上不管了!”
送兵头子生气道:“我咋管?你说我咋管?我倒贴钱给他看医生啊!”
“说得好,你很有道理,”周赫煊冷笑一声,突然大喝,“给老子全抓起来,让他们团管区司令亲自来领人!”
没人动手,因为不知道该谁来动手。
周赫煊指着负责接兵的团副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手里拿的是烧火棍啊!”
那团副为难道:“周先生,我没有抓人的权力。”
周赫煊怒道:“抓人,立刻!出了事我负责。”
“那个……”团副还是不敢动手。
周赫煊冷笑道:“是要让我去请示何应钦,还是直接找常凯申评理!”
团副咽了咽口说,这两尊大神抬出来,他顿觉压力山大,硬着头皮下令道:“全部带走,押送到重庆交由上峰处置!”
“我看哪个敢动,老子又没犯法!”送兵头子也怒了,他手下五六个兵举起步枪武力拘捕。
周赫煊理都不理,这些瘪三翻不了天。他对身边的李凤元和牛开阳说:“把人带回宜宾,其他四川壮丁也送回原籍,钱我来出,听到没有?”
“听到了。”二人昂首挺胸回答。
“先生,救救我们嘛!”
“我给你跪下了!”
“先生……”
贵州的壮丁齐刷刷跪下一大片,周赫煊只能视若无睹,内心纠结无比的快步离开。周赫煊不敢管,也没法管,因为贵州来的壮丁属于正常征兵,他阻拦的话等于破坏抗日征兵工作,官司打到老蒋那里也不占理。
南怀瑾跟随周赫煊来到城内的旅店,他问道:“周先生,真没法改善这种情况吗?”
“没有。”周赫煊无奈摇头。
想要杜绝或改善抓壮丁的惨事,就必须建立一套有效可行的征兵系统。
首先,必须要有完善的户籍信息。一个地方有多少适龄青年,需要多少劳动力才能支撑地方农业,具体哪家什么情况……这些统统需要事先知晓,否则就要出乱子。
而这在民国是不可能的,就算现编户籍,编到抗战结束都编不出来,因为缺乏可靠的基层官僚。编户人员必须会写字和算术,这就是个大难题,文盲率太高了,找不出来那么多念过书的统计人员。就算统计人员到位,那还得挨家挨户去调查,还得配向导和武装护卫人员,还要严防公务人员与地头蛇勾结。
其次,即便有了户籍信息,那还得有人认真执行。如何动员,如何征兵,如何运兵,如何保障兵员的衣食住行……这些都需要一套新的公务员系统,凭空是变不出来的,组建这套系统又牵扯到太多其他的东西。
就算以上这些全部实现,但依旧从技术上无法执行因为皇权不下县!
从明清到民国,官府顶多控制到县一级,就算征税都需要地方士绅、乡老、小吏来执行。等于是把收税任务承包下去,怎么收、收多少、向谁收,都由地头蛇说了算,县长只需要看到收上来的钱粮即可。
抗战时期征兵也是这样,国府命令发到县长、市长那里,再承包给乡长、镇长、保长、甲长。
收税,地头蛇们要从中吃一层;征兵,地头蛇们同样要吃一层。
若想绕开地头蛇直接收税征兵,那就是跟整个地方势力为敌,到时不知会发生多少“民变”事件。
想要有所改变,只有一个可行但不切实际的方法消灭地主阶级!
而且,就算把地主阶级消灭了,还得整肃军队,整顿送兵和接兵的那些人。绝大多数的壮丁死亡,都归咎于那些喝兵血的家伙,他们把不断的送兵接兵当成敛财手段,弄死一批再来下一批,反正每个死去的壮丁都有财政拨款。
即便换周赫煊来当国家元首,在征兵一事上,他也不见得比老蒋做得更好。所以他不想劝谏,也懒得反映情况,因为就算老蒋给他最大的权力,让他来负责处理此事,周赫煊也绝对束手无策。
还是那句话,国民政府已经烂到根子里了。
不过虽然无法彻底解决问题,但作为穿越者,周赫煊还是心有不甘。至少,他必须做些什么,让糟糕的情况稍微变得不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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