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很静。
这间原本是当做书房用的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很久之后,木桶内依旧没有反应,水汤已冷,雾气散尽,透过淡白色的汤水,隐约可以看见一坨黑,静静的泡在水里……
焦大的脸色也渐渐变成了死灰之色,一双老眼中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嘴里不断无声的喃喃道:“怎么会不上来?怎么不上来?怎么会……”
左手麻木的松了松袖口,露出半截麻布缠绕的铁柄。
“三爷呢?”
小吉祥一双大眼睛直直的看着焦大,稚嫩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是如此的沙哑。
她甚至到现在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本好好的日子,快快乐乐的日子,好好的三爷,怎么就突然莫名其妙的成了这样?
先是瘫了一般的被人抬了回来,然后就这样在她眼前,被人丢进木桶里给煮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
“三爷呢?”
小吉祥仰着满是泪痕的脸,再问,沙哑的声音高昂了些,门外微微发出些凌乱的骚动。
焦大却如同没有听到一般,呆呆的站在那里,嘴里依旧无声的喃喃不断道:“怎么会不上来,怎么会不上来……”
他曾经帮助宁国老太爷前前后后给十三个人做过今天这样的事,他们毫无例外,全部都上来了。
凡是能坚持喘息的,凡是能将喘息练到连呼吸都是那样喘息程度的,没有任何理由上不来。
这是宁国老太爷说的,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我问你,我的三爷呢?”
小吉祥忽然抬高嗓门,冲明显乱了分寸的焦大嘶声喊道。
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白荷当先冲了进来,身后李万机、胡老八还有刘竿子等一众匠户帮的大汉,都面色凝重的走了进来。
“小吉祥,你怎么了?三爷呢?三爷怎么样了?”
白荷弯腰抱住已经哭的发软站不住脚的小吉祥,连连问道。
可是小吉祥哪里能回答,她一双眼睛充满悲伤的看着平静的木桶。
连个“咕噜”的气泡都没有再冒出一个的木桶里,盛着的是她最心爱的三爷。
那个总是一脸坏笑,逗她欢乐的三爷。
稚嫩的心脏犹如被尖刀狠狠的刺入,眼前一黑,小吉祥就歪了下去,临昏迷前,她最后嘶喊了一声:
“三爷!”
白荷见状,连忙将小吉祥抱住,而后交给了身后的婆子。
她满脸木然的一步步走向木桶,每走一步,脑海中都会出现一副她和贾环相处的画面。
“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李万机和胡老八的师妹,李万机和胡老八的师妹,白荷同学,白荷同学在不在……”
“本来我是不准备跟外人说的,但小姐你不同,实不相瞒,那幅图正是不才小生所画……”
“白荷,你就是我人生的知己,革.命的伴侣……”
“白荷,一个人是否低贱,是看她是否自尊、自爱、自立、自重,有的人身份高贵,但他其实很卑贱。而有的人,虽然外在强加给她的身份卑微,但她自尊、自重、自爱,那么她就值得我尊重……”
“摸摸,就摸摸,真的就摸摸,我听说有的人不是圆的,是梨形水滴形的……”
……
一幕幕的画面飞逝,白荷一双修长的柳叶般的美眸中,如同剪断了两串串起的珍珠,一滴滴晶莹无声的洒落。
焦大身边,此刻已经站了两个人,死死的盯着他。
他现在想自尽恐怕都不成了……
白荷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一步步走近木桶后,贝齿死死的咬着嘴唇,一双不是很白皙但很干净光洁的手,颤抖着,但非常坚定的探入水中。
当她的手接触到一团冰冷的湿滑时,白荷整个人不可自抑的颤了颤。
可是有些女人的性格,有时候比男人还要坚韧。
此刻白荷不去想,她手中的可能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只是在想,那是她的主子,是她的三爷,是她的男人……
红唇被咬的发白,而后又变红,因为嘴唇被咬破了。
白荷鼓起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将桶中冰冷的人儿一点点抱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双手中的小人儿身上,此刻大家多么希望,这只是庄主又一次给大家开的玩笑,多么希望此刻庄主突然从白荷手中跳下来,指着大家仰头大笑,你们又上当了!
可是,他们只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被水泡,被水煮的发白的脸。
“啊!三爷……三爷,环哥儿!!”
小吉祥不知何时自己醒来了,此刻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白荷手中抱着的贾环,嘶哑着稚嫩的嗓音喊道。
此情此景,此言此声,闻者伤心,催人泪下。
李万机整个人如同一头瘦虎一般,一双原本很平静的黄褐色眼眸,此刻绽放着瘆人的凶光,死死的盯着焦大。
生在北城那种地方,没有人敢在明面上作乱,但是暗地里,那是整座神京最混乱的地方。
穷山恶水多刁民,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
孔夫子都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吃饱饭后才有心情去说什么礼,饿着肚子,谁他娘的管狗屁礼仪是什么?饿急了他们连律法都不认!
若非大秦律法实在严苛,对匠户贱籍尤其如此,乱一则诛百,甚至诛千。
那么北城绝对连明面上的安宁都无法保持。
有阳光的地方必然就有阴影存在,这是一个亘古不破的真理。
有吃白的,就一定有吃黑的。
白荷的父亲是大匠,他的二十三个徒弟个个手艺精湛。
在一些人眼里,他们就是北城最肥美的羊祜。
然而,北城里敢打白系人马主意的好汉却很少。
原因很简单,第一,李万机会来事。他们赚的并不丰厚的银钱,至少超过八成以上都让他打点给了匠户贱籍所的官差们,一个都不漏。这就是所有北城匠户中,白系一脉从未有过被强逼卖女到青楼的原因所在。
第二,李万机敢拼命,够狠,对敌人够狠,对自己更狠。
正是靠这两个原因,他才能在北城那个地方,庇佑住了白系六十八口人不被凶徒欺负。
如果此刻脱下他的衣服,脱下胡老八的衣服,甚至脱下老实巴交的刘竿子的衣服,就会发现,他们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新伤盖旧伤,旧伤盖老伤。
刀砍的,枪捅的,竹竿子刺的,甚至还有火烧的,石灰烫的……
各种伤,都有。
一个男人,在那种地方,想要保护住自己的家人,保护自己的族人,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唯有拿命去搏。
这也是北城很少有男人能活到老的原因之一。
原本,这个跗骨之咒就要被摆脱了,他们就要爬出地狱的门口,迈入人间,甚至迈入天堂。
可是,现在却又被人生生给毁了。
这个皓首匹夫只是坏了三爷一个人的性命吗?
不,他坏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性命,而是白系匠户六十八口人的性命,还有他们子子孙孙永坠阿鼻的悲惨命运。
如此大仇,岂能饶他?
岂能饶他?
“砰!”
身材高大的焦大,被李万机这忽然一拳生生打的飞离地面,撞倒了墙壁边的书架后才狼狈落地。
然而,焦大却毫无所惧,也没什么感觉,死灰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都未变一下。
见到此种状况后,暴怒的李万机眉头微微皱起,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怒火,恢复了点理智。
他看的出,焦大应该不是故意害人。但,这不是他收手的原因,他收手,是因为贾家的人还没出现。
李万机深深的看了焦大一眼后,转身回头道:“派人去请的郎中还没到吗?”
正搂着小吉祥不住安慰的一个妇女连忙回道:“李爷,已经招呼人骑马去请同生堂的郎中了,只是同生堂在城里……”
李万机闻言闭目,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走到白荷身边,从她手中接过了看着似乎已经开始僵硬的贾环。
饶是李万机经历了无数世事,可此刻看着贾三爷那张毫无生气惨白的脸,还是忍不住双眼一酸,掉下了几滴热泪。
虽然相处不过数月,可贾环给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活下去的希望,还有作为一个人的尊重。
尊重,对于一个贱籍,对于一个匠户,对于一个从出生就被不停灌输生而有罪,生而低贱的人来说,是怎样的恩典,是怎样的恩德?
恩同再造都不为过!
李万机此刻恨不得以命相抵,代贾环而死……
三爷,您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三爷,您不是说要带我们打下一座大大的金山吗?
三爷,您……
“咦?不对!”
原本满满沉浸在悲痛中的李万机忽然大声惊呼出来,让周遭不断抽噎的人都惊吓了一跳。
李万机整个人激动的抖了起来,他嘴唇哆哆嗦嗦道:“不对,不对,你们看,三爷的胸口还在动!!真的还在动!!三爷没死,三爷没死啊!!”
“哗!”
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跟着就沸腾了。
原本瘫软如泥,整个人魂儿都丢了一样的小吉祥,忽然一蹦而起,就冲了过来。
白荷也激动的围了上来,胡老八等人则拼命的阻挡想要上前瞻仰三爷一面的众人。
“出去,都出去!小师妹留下。”
胡老八费尽力气都挡不住,但李万机冷喝一声,不管甘不甘心的,全都三步一回头的走了出去,关上门后,围在门口等候着。
“小师妹,你当初不是跟师娘学过一些救急的手段吗?快来看看。”
等人都出去后,房间里就剩下李万机、白荷和小吉祥,至于角落里的焦大,大家已经将他当死人了。
白荷此刻正死死的盯着贾环的胸口,发现那里的确是有轻微的起伏时,她整个人都惊喜呆了。
听到李万机的话后,白荷脸红了红,却没有犹疑,她道:“大师兄,你先把三爷放在书桌上,放平了。”
李万机闻言连忙照做,将光溜溜的贾环平放在书桌上。
白荷深吸了口气,道:“大师兄,你带着那个人先出去吧。”
李万机闻言一怔,但没有说什么,转身伸手就抓向焦大。
此刻的焦大也已经回神了,他避开李万机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最后深深的看了贾环一眼后,大步走向门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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