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一行,远比贾环预料的要容易。
因为自铁网山回来之后,赢历已经自己清理了一遍咸福宫中的老人。
那时,隆正帝都还不好动手,但赢历却没这个顾忌。
将一应年老宫人都打发到了杂役处或者直接发配到皇陵守墓。
所以,咸福宫内十年以上的年老宫人,几乎没有。
侥幸剩下的二三人,也被东宫冼马痛快的交给了贾环。
不过,由于皇太孙赢历重伤未愈,不便见客,所以,贾环并未能和赢历照面……
……
“陛下,臣来复命。”
贾环再返回御书房时,御书房内多了两阁阁臣,总理王大臣,忠怡亲王赢祥和张廷玉也在。
只是,满书房的人,面色都很不好看。
隆正帝闻言,似有些不信贾环能那么快办完,皱起眉头看着他,沉声道:“都清索完了?”
贾环明白他的意思,直言道:“太后和东宫都支持陛下此行,认为将奸人尽快查清很有必要,因此就让臣拿人了。
如今,皇宫内当值十年以上的老宫人,大都被押在地牢内。
有中车府的人,拿着他们的案卷信息,在详细查看。”
隆正帝闻言,嘴角浮起一抹冷笑,道:“查看案卷信息?查看有什么用?
黄畴福、薛痕之流,哪个背后不是清清白白?”
贾环闻言面色一变,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隆正帝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高声道:“朕不是暴虐之君,不会大肆诛杀无辜宫人!
你既然要查,那就查下去吧……
查完后,一人发些银两,送他们回乡……”
贾环闻言,稍微松了口气,真要有数千无辜宫人被他抓下狱,然后一口气杀绝,他心里真有些承受不了了,这和昨夜完全是两码事。
他点点头,恭声道:“臣遵旨!”
说罢,就要下去。
却不想,竟又被留了下来……
“贾环,你如今主意正的很,又为宁国侯,还跟朕要了御林军大统领,哼,你倒是敢开口。
既然如此,那你也留下来听听吧。”
隆正帝讥讽道。
贾环嘴角抽了抽,谦虚道:“陛下,臣虽然总被人夸为天才,可那只是习武的天才。
像治理国家这种大事,这个,臣现在可能还差一点……”贾代善前车之鉴,贾环是真心不想和政事挂钩……
不过,见隆正帝掉下脸子来,眉头皱起,贾环忙又道:“不是臣不敢任事,实在是……上面做错一丁点儿政策,苦的都是下面的百姓。
您要是让臣去折腾折腾那起子闲的没事干的纨绔子弟,臣二话不说,捶不死他们……
可要是因为没有经验,连累到了下面的苦哈哈老百姓,臣觉得掉份儿……”
虽然仍旧荒唐,可此言一出,别说隆正帝脸色缓和了许多,连御书房内的诸多文武大臣,都有些侧目的看向贾环。
还……还不算太坏……
隆正帝哼了声,瞪了贾环一眼,喝道:“你当朕是昏君吗?让你大字不识一升的混账去参与国朝大事。
不是这个……是……咳咳。”
说着,隆正帝似乎面色有些不好意思,看到这一幕,贾环眼睛差点没瞪出来。
能坐在这里的人,还有不好意思这个情绪的?
见贾环这个表情,隆正帝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喝道:“混账东西,国家艰辛如此,你倒好,给你家老祖宗修的园子,比朕的御花园都不差多少,动辄大办酒宴,奢靡无度。
给明珠公主修的公主府,更是比亲王府邸还要气派!”国朝公主其实也就相当于亲王的规制了。
贾环这就不惧了,正色道:“陛下,臣的银子赚的清清白白,该缴的税一个大子儿都没少。臣乐意花钱还不行?”
“咳咳!”
见隆正帝有些下不了台,张伯行都看不下去了,他为人清正,也看不惯勋贵奢华,道:“贾环,勤俭持家,方是正道。你虽有陶朱之能,也不宜宣扬奢靡之风。陛下是在教诲你……”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贾环笑道:“张相,这您就错了……”
“嗯?”
自隆正帝起,一干重臣都有些侧目。
这小子狗胆上长毛了不成?
连这种大道理都敢反驳。
张伯行讲道理:“不知何错之有?”
贾环还真敢跟一国朝阁老讲道理:“张相当知,所谓流水不蠹,户枢不腐……”
“咳咳咳……”
御书房内一连串的咳嗽声,连牛继宗都红了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伯行今天似乎耐性很好,没了往日张大炮的脾气,他笑眯眯道:“贾环啊,不蠹者,不被虫蛀也。不腐者,不臭也。
你再想想,你刚才说的对吗?”
贾环想了想,嘿嘿了两声,道:“张相,你也真是……亏小子平日里还叫你张爷爷,逢年过节别人家的礼你都不收,专收我的,少了还骂我抠门……
怎么关键时刻你揭我的短啊?
你不说,别人不就不知道了吗?”
“嗖!”
贾环下意识的一抄手,又收获了一块玉镇纸……
他转头看向隆正帝,隆正帝一张脸简直纠结到了一块,咬牙道:“先荣国何等文华,诗词文章就连当代大儒都自愧不如,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孙子?”
贾环闻言,垂下脑袋,似在惭愧中……
心中却一叹,他若真表现出文武双全,和贾代善一般文臣武将无不拜服,那日子过的,怕是要艰难的多。
给别人留下余地,也给自己留下余地。
还是这样自在些,最起码,隆正帝不会怀疑他有异志……
张伯行替贾环解围道:“陛下,贾环此子还小,之前又一直忙于习武,忙于打仗,没功夫学也是有的,日后总还有时间……”
隆正帝闻言,看了看张伯行的面色,哼了声,不再批评。
张伯行对贾环笑道:“贾环,你刚才还没说完,继续说……”
贾环觑眼打量着明显不怀好意的张老头,不知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道:“这银钱,花出去的,才叫银财。
这么说吧,我每花出一万两,就会有人得一万两。
我受用了,百姓也赚到了银子,朝廷还收到了税负。
这才叫钱!
若是学晋西那些土财主,舍不得花,挖个地窖埋起来,那有什么用?和泥土无异。
他们收着银子不花,其他人就赚不到这些银子,朝廷也少收了税银……”
“照你的意思,朝廷还要鼓励百姓大把花钱了?”
隆正帝沉声道。
其他人也纷纷摇头,以为是邪理。
贾环笑道:“自然不是,对于底层百姓来说,还是要勤俭持家的。他们若是一股脑的把银子都花了,遇到了什么事,得了什么病,那就麻烦了。臣的意思是,让富户多话钱,让勋贵多花钱!比如说像臣这样的有钱人,嘿嘿嘿……天经地义的事,陛下实在不该责怪才是。”
看他那骚包模样,隆正帝及一干大佬无不抽抽嘴角。
隆正帝细眸微眯,接口道:“你银子既然那么多,那……让朕帮你花点如何?”
贾环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了,道:“陛下,这是在开朝会,不是在开玩笑……”
隆正帝闻言脸色瞬间黑如锅底,怒目相向。
贾环反瞪之……
你瞪老子也不行啊,哪有这种道理?
见刚才还嘻皮笑脸的贾环直接翻脸不认人,和隆正帝顶起牛来,诸多大佬心里又是一叹。
这种事,包括天家宗室在内,满朝大概也只有贾环能为了。
可能是因为他做习惯了,皇帝也习惯了……
而这种闹腾,与其说是翻脸,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亲近。
是贾环的身份地位,和他素来真诚的表现,以及他的重情重义,让隆正帝不会介意这种闹腾。
若是换个人……
不过,即使如此,还是要有人打圆场。
李光地不在,张廷玉身份不够,赢祥和贾环又存有芥蒂,而武勋又轻易不好言政事,即使这不是什么政事,可他们也绝不轻易发言。
所以,只能由张伯行当和事佬了……
他干咳了两声,道:“贾环,你误会陛下的意思了……”
贾环闻言,忙松了口气堵死道路,道:“那就好,吓死小子了,我就说嘛,哪有这样的……”
话未尽,可眼中之意还是让隆正帝的脸色又黑三分。
张伯行皱眉道:“贾环,你可能还不知,国库银匮,连太上皇的大葬都要难以维持了……”
贾环闻言,面色一变,道:“之前不是说还有几十万两吗?”
张伯行苦笑的摇了摇头,一旁的张廷玉道:“宁侯,太上皇大葬,每日都要花费至少十万两银子,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开支,如今朝廷实在已经难以为继了……”
贾环简直觉得荒谬,偌大一个帝国,居然就快要破产了……
不对啊,贾环看向张廷玉,道:“你不是在追缴亏空吗?银子呢?陛下让你十日内追回一千万两,这都两天了,最起码也该追回两百万两了吧?”
张廷玉也不藏着掖着,无奈道:“朝臣多半在观风头,私底下有人串联,说等到第十日再还……”
贾环再问:“那抄了寿山伯府,就没抄出点银子来?”
这话就太现实也太难听了……
见隆正帝脸都快烧了起来,赢祥看着都有些担忧,道:“寿山伯府的银子,微不足道,从国库里拆借的,都被他送了出去……”
他见隆正帝抿着嘴不肯直说,估计也是怕再被无知的贾环给弄的下不来台。
没法子,赢祥这个总理王大臣只好亲自出面,道:“贾环,本王的意思是,能不能让朝臣,尤其是咱们王公勋贵先捐献一点出来,总要将大行皇帝送入皇陵才是……”
这话倒也不是说不通,前朝不多有陛下向朝臣借银子之事吗?
再说,你贾环刚不是自吹银子很多,是富户有钱人吗?
太上皇和陛下对你都这么好,为君分忧,总该意思意思吧?
谁知,贾环竟连连摇头道:“这主意不好,这主意不好……”
见此,隆正帝的脸色倒是没再变黑,只是,眼中却满满是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这是他最加难的时刻啊……
牛继宗等人也诧异的看向贾环,他并不是一个小气爱财之人。
昨夜之事,让荣国一脉很被动,此刻不正是一个修好的机会吗?
怎么反而糊涂了起来……
然后,就听贾环正色道:“国朝公器,再没有向私人要银子的道理。前朝是有这种情况,前明崇祯皇帝,为了筹措军费,向勋贵皇亲借银子,借了几十两,天家颜面扫地,此乃末世之相……”
就在隆正帝脸色黑到极致,就要爆发时,贾环却话音一转,道:“不过,臣却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好歹,差点没把隆正帝一口气噎死,他强忍怒火和失望,咬牙道:“你宁侯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贾环竖起一根手指,口气大的惊人,道:“朝廷,可发一千万两银子的国债!”
“国债?”
张廷玉闻言,不解其意,道:“宁侯,这国债,是什么?”
贾环道:“很简单,就是朝廷向朝臣,向富户,甚至是向手里有闲钱的百姓,借银子。”
张廷玉闻言,眼睛微微一亮,拱手道:“愿闻宁侯高见。”
贾环呵呵道:“一般,不算太高……”
张廷玉是方正之人,着实不大适应这个套路。
不过他后面站着的人已经习惯了,隆正帝脸色不再那么黑了,喝道:“你再废话,从明日起,就去景阳宫读书!”
贾环闻言真真吓坏了,那他么是人做的事么……
他忙端正语气,郑重道:“张大人,很简单,我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国家缺银子,那么就可以先向下面拆借。
利钱可以稍微定的高一些,比如三年年利率为五分,也就是借一百两银子,三年后还一百零五两。
五年利率再高点,比如五分四钱。
以此类推。
如此一来,朝廷既能筹措到银子,也不失朝廷体面,还能给民以利!
双方一个愿借,一个愿给,平等的,谁也不求谁,甚至,百姓们还会求朝廷多发点国债。
咱大秦虽然遇到了一时的困难,但我相信,这只是一时的。
陛下虽然对我个人凶了点,但陛下爱民如子,勤于政事,是人所共知的。
我相信,用不了两年,我大秦,依旧是世上最强大的皇朝!
难道还还不上区区一千万两银子的国债?”
“好主意,好主意,陛下,好主意……”
张廷玉闻言,面色激动的通红,转头看向隆正帝,连连赞道。
他素来是稳重之人,几乎从未失态过。
如今这般激动,想来也是因为当上户部尚书后,被银子愁的差点没去上吊之故……
隆正帝面色也和缓了许多,能够不失朝廷体面,就筹措到一千万两银子,度过最难关卡,他心里也松了口气,看贾环脸上那微微自得的脸色,也不觉得碍眼了……
刚才那一通马匹,拍的还听舒服……
只是,银子没到手,说的再好听也还不算数。
朝廷断了银子,这真不是闹着玩的,是要出大事的……
他哼了声,道:“说的容易,可现在正是急用银子的时候,国债发行,哪里还来得及?
某些为富不仁之辈,丧尽良心,只顾着自己发国难……”
“陛下陛下……”
见隆正帝还要往难听处说,贾环忙打断道:“臣之前不是不捐银子,贪图这点利钱才松口。
您想,区区这点利息,臣还需用三五年才能赚回来吗?
臣不是贪图那点银子,而是为了维护您和朝廷的体面。
毕竟这事要传出去,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人又该乱说话了……”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隆正帝还真信他这一套,哼了声,脸色又好看了些,问道。
贾环不留痕迹的用余光看了眼牛继宗,见他微微颔首,贾环道:“陛下,时间紧迫,来不及让都中百姓沾这趟稳赚银子的好事了,就让国朝勋贵们,先受用第一次吧。
隆正十九年,大秦第一期一千万两银子的国债,就由我们与国同戚的武勋先认购。
第一期,就先定为五年期,五年后朝廷再还款。
等到明年再发第二期的时候,再由文官和商贾富户们去认购吧……”
张伯行等几个文官闻言,对于贾环总是不遗余力的打击他们,将他们和商户并列,都很不满的哼了声。
只是如今正是要用这孙子的时候,先不计较。
而且,他们此刻真心轻松了许多。
他们皆为阁臣,朝廷走到这一步,他们也有罪过……
隆正帝更不会计较,因为他也不喜欢文官……
所以,难得没有教训贾环,而是正色问道:“你是说,朝廷每年都可以发行国债?”
贾环想了想,道:“应该可以吧,只要国债是用来做正事,比如抚救灾民,或者打仗搞建设什么的,都可以。只要不私用,大兴土木建行宫什么的,就没问题。
不过,到期了一定要给人还上才是最关键的。
否则国朝信用一旦破产,那绝对是一场大震荡,会失去民心的。”
隆正帝黑着脸道:“是会失去你这颗黑心吧?”
任谁住的还不如一个臣子,结果还被扣上大兴土木的帽子,都会不高兴……
张廷玉不关心这些,他看着贾环道:“宁侯,不知这国债,何时能够入库?不怕宁侯您笑话,我这个户部尚书,实在是不称职的紧,上不能解帝王之忧,下不能安抚黎庶。
只能厚着颜面,向宁侯您求教了。”
张廷玉姿态放的很低,偏背后又站着那么硬的后台,贾环也不好拿捏,客气道:“我还有正事,现在是御林军大统领,要为陛下守皇城。
这样,你先让别人先认购吧,等不足的,再来找我……”
张廷玉闻言,一张脸顿时纠结成了苦瓜。
这种新鲜事物,要是没有个带头的,谁敢往里砸银子?
谁不担心这是隆正帝捞钱之举?
这不是小数目啊,是一千万两银子的巨款!
国朝一年的税银才几千万两?
可是张廷玉又逼不得贾环,只能无颜的向隆正帝求救。
隆正帝的眼神也快要吃人了,贾环要是敢戏耍他,他保证能把贾环吊起来打,然后再直接以贾环的名义去宁国府提银子,算成国债!
他也真是没法子了……
牛继宗、温严正等人也忙咳嗽了几声,提示贾环不要再作死了,当心玩火自.焚……
贾环干笑了两声,赔笑道:“陛下,您要是急着用,就放臣一天假,让张大人随臣回府,去提银子。
臣个人,先认购五百万两国债。
如果后续认购之人不足,臣砸锅卖铁,变卖家产,再来认购。
这是臣这些年积攒下的全部家当,但是臣不怕,因为臣坚信,陛下一定能够带领大秦,开创远超汉唐之不世伟业!”
上书房内一片宁寂,众人无不为贾环的大手笔所震惊。
他们看着隆正帝霍然起身,面色动容,嘴唇颤抖,而贾环的脸上却是无比的真诚和信任……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里都有所感慨。
连一直充当木头人的马齐,心里也稍微明白了些,隆正帝这般纵然贾环的原因……
或许,这就是一种异类的君臣相得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