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清寒。
贾环与贾迎春从暖香坞出来后,往紫菱洲走去。
一阵夜风拂过,贾迎春缩了缩肩头。
贾环见之,道:“姐姐怎地不多穿些?天都凉了。”
贾迎春笑道:“只入夜后才凉呢,往日里不曾夜里出来。”
贾环闻言笑了下,就做样子要脱衣裳,贾迎春唬了一跳,忙道:“环弟这是做什么?”
贾环道:“给你加件衣裳啊,不然怕你冻着了。我身体倍儿棒,光脊梁也没事!”
贾迎春哭笑不得,替他重新扣好纽扣,嗔道:“环弟愈发爱作怪,你比我穿的还单薄,还穿着夏天的衣裳,这一脱,岂不是……快别胡闹了,就要到了呢。”
贾环嘿嘿一笑作罢,握住贾迎春的手,给她些温暖。
贾迎春不是贾惜春,贾惜春还小,抱抱没什么。
可贾迎春比贾环都大几岁,再抱着不像。
牵着贾迎春的手,贾环笑道:“我听说,姐姐近来在催着织造局给林姐姐和云儿做婚服?”
贾迎春点点头,道:“就要做好了,几个手艺极好的嬷嬷做的。你的衣裳是我做的,已经做好了,不过没嬷嬷们的手艺好。”
语气有些歉意和不安。
贾环忙道:“能穿姐姐亲手做的喜服,那比穿龙袍还高兴!嬷嬷做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情意才是最珍贵的。”
贾迎春闻言,温柔可亲的脸上又浮起了笑容,道:“那你明儿去我那里试试?还有最后一圈金线没有上,等上好了就可以穿了!”
贾环自然点头应下,姐弟两人在夜色中慢慢的走着,温馨,静谧。
一只仙鹤不知是否被什么东西打搅了,忽然从林中鸣声飞起。
贾环和贾迎春住脚看去,只见一轮明月下,一只仙鹤翩翩飞舞。
此景唯美。
待仙鹤盘翔一阵后,滑落水塘附近后,姐弟两人才收回目光。
贾迎春感慨道:“真好看。”
贾环抓了抓脑袋,想了想,道:“要不,我再去把它拨棱起来,让它再飞两圈?”
“噗!”
好端端的月夜美景,大好的气氛,都被这逗比都破坏了。
贾迎春笑着嗔道:“环弟啊!”
贾环哈哈一笑,眼看快到紫菱洲了,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姐姐……”
“嗯?”
贾迎春眨了眨眼睛,看着贾环。
贾环干笑了声,不过还是道:“姐姐,你瞧,弟弟比你小几岁呢,如今就要成亲了。你……
提前说明白,我可不是嫌你在家住!”
见贾迎春面色一白,贾环忙解释道:“真的,就算成亲后住家里也是一样的!林姐姐和云儿她们成亲后,也一样住在园子里。怎样舒服怎样习惯就怎样来。
我就是想着,你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贾迎春垂下头,轻声道:“环弟,我……我真的就想这样住在紫菱洲,不想出阁……”
贾环闻言,叹息一声,道:“既然你还不想,那就暂且作罢,再等等……
等你看着小侄儿小侄女一个个蹦豆子一样的蹦出来,兴许你的想法就会变了。”
贾迎春纳闷道:“小侄儿小侄女……蹦豆子?”
贾环得意笑道:“这不马上就成亲了吗?等成完亲,还不成天生孩子?今天一个儿子,明儿一个姑娘!可不都是你的侄儿侄女?
老太太今儿还说家里人口少,等再过两年让她瞧瞧,满屋满炕全是娃儿!”
“哎呀!”
贾迎春这才明白过来,惊喜一呼,道:“到时候,我可以帮你看孩子呢!”
贾环笑道:“那当然,你是她们的亲姑姑呢!”
贾迎春闻言,笑的极开心。
不过,紫菱洲还是到了。
贾迎春顿住脚,伸手理了理贾环肩头的皱褶,道:“我到了,环弟快回去吧。都夜了……”
贾环点点头,道:“姐姐进去吧,我都看到司琪过来了。”
贾迎春笑道:“环弟先走吧,这是我院子,要送你先走呢。”
贾环哈哈一笑,道:“如此,那姐姐晚安!”
“嗯。”
贾迎春盈盈一应。
贾环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贾迎春站在紫菱洲门楼下,静静的看着贾环远去。
只是没一会儿,就听到前面传来的曲声: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姐姐来
领上开遍哟,映山红
……”
……
皇城南,朱雀门外崇仁坊。
李相府。
李光地老来子李怀德大开正门,恭敬的将两顶大轿迎进府内。
等轿子落地后,走下两人来。
正是当今御前最炙手可热的两人,忠怡亲王赢祥,和内阁次辅张廷玉。
两人与李怀德打了个招呼后,就被引着进了内堂。
“李相,许久不见,可还安康?皇上嘱本王代他前来探望李相。”
看着床榻上卧着的李光地,赢祥满面笑容的说道。
李光地真的太老了,他今年都有九十岁了。
老迈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
曾经高大的身躯,也佝偻成了一团,显得瘦小不堪。
听到赢祥的话后,李光地淡淡一笑,虽然费力,但吐字还算清晰,缓缓道:“老朽何德何能,残枯之体,还让陛下惦记?”
赢祥笑道:“李相三朝老臣,于国有扶邦定鼎之功勋,当为国老。皇上挂念,也是应有之事。”
李光地呵呵一笑,对李怀德道:“为父动弹不得,你代我叩谢皇恩吧。”
李怀德闻言,老老实实的朝东向磕了几个头。
知道赢祥和张廷玉来定是有国事相商,照顾好李光地妥当后,就退下了。
等房间内没了外人后,赢祥在一旁喝茶,张廷玉一脸惭愧的道:“李相,晚辈德行浅薄,能为不足,被陛下所重,却未能担起重任,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衡臣啊……”
李光地昏昏的老眼看着张廷玉,道:“你为人稳重,性子坚韧,乃名臣之相。纵然有一时之难,也当咬牙坚持,不可轻言不能。自我否定是很容易的事,但一往无前,才是你该有的品质。”
张廷玉闻言,羞愧的面红耳赤,起身躬身道:“多谢老相爷教诲,晚辈必铭记于心。”
赢祥在一旁笑道:“李相,张衡臣做的不错,有一往无前的韧劲。只是如今遇到了实在解决不了的难处,才不得不来到您府上叨扰。
您是国朝元老勋臣,历三帝,相二主,经验老道,还望您能指点指点。”
李光地不置可否,道:“老朽久不过问政事,如今不过苟延残喘,怕是指点不了什么。”
赢祥呵呵笑道:“这件事啊,还只有李相您能指点。”
说罢,看了张廷玉一眼。
张廷玉忙道:“老相爷,是这样……”
说着,将朝廷如今的困局说了遍。
“老相爷,能想到的法子,都想过了,如今实在没法子了。连宫里陛下都节衣缩食,宁肯让百姓吃饱点,也绝不肯奢靡一点。寻日里用膳,还不如平常富庶的百姓家里。
看到这些,晚辈这个掌着户部的臣子,真真是羞愧万分啊!”
张廷玉确实满面羞惭的说道。
若国库艰难,是因为皇帝大兴土木,奢靡享受造成的。
他有压力归有压力,却不至于这般惭愧自责。
可如今的局面,是因为天下百姓造成的,皇帝过的还不如寻常臣子,这就让张廷玉真真不落忍了。
这一对君臣,如今是真真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李光地闻言,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赢祥和张廷玉差点都以为他睡着了。
直到两人寻思着,是不是先告退,改日再来时,李光地忽然开口道:“这件事,的确是你和陛下做的差了……”
赢祥眉头微皱,张廷玉也变了脸色,就听李光地又道:“你掌着户部,当明白,不论什么时候,户部一定存留一定数量的底银,以防急发不测之事。
大秦太大了,地域辽阔,人口众多,便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
“老相爷,江南洪涝,齐鲁大旱,这些都是不得不花银子的地方啊……”
张廷玉有些委屈道。
李光地摇头道:“这里,就有一个度的问题。既然是天灾之年,就不可能不死人。
你们做的事,我也听说了一点。
大灾之年,朝廷还严命地方官员,保证不死一个百姓。
且不说这不可能,就算真的做到了,要花费多少银子?
许多地方,为了给年老体衰的老人,和身有疾患,体质虚弱的人维持性命,所耗费的医药银子,都超过了粮食银子。
若当真国力强盛,国库充盈,你们这般做也就罢了。
可是如今这样做,简直有些荒唐。
衡臣啊,你要明白,爱民如子,不是爱的哪一个百姓,而是整个大秦的亿万百姓。
你们救了那些老弱病残,耗费光了国库,若再来一场突发天灾,或是人.祸,到时没了银子,大军难发,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祸事?”
张廷玉听的满头冷汗,连连点头,道:“老相爷说的是,是晚辈思虑不周。”
李光地呵呵一笑,摇头道:“这怕都是陛下的意思吧?心思难得可贵,但政务经验太差。”
敢这般当着总理王大臣和文臣之首,直言批评隆正帝处理政务不求行的,满大秦数遍也不超过五指之数。
但李光地这般说了,赢祥和张廷玉也说不出什么来。
张廷玉拉下颜面来,赔笑道:“真真都是晚辈思虑不周的错,陛下只是爱民如子……
老相爷,千错万错,都是晚辈的错,如今只盼老相爷能指点迷津,助朝廷度过难关。”
李光地摇头道:“老朽残破之躯,滞涩之智,何来陶朱之术?况且,李家也没多少银子……”
“诶,李相爷这是哪里话?本王和衡臣今日可不是来打秋风的!”
赢祥忙笑着截断了李光地的话。
开什么玩笑!
“那你们这是……”
李光地好奇道。
张廷玉咳嗽了声,道:“晚辈能为不足,想不出解决之道。但有一人,奇才天赋,设想出银行之术,可解朝廷财政危局。
只是,他却不肯出山理事,只在家中受用……”
“哼……”
“哼……”
“哼……”
张廷玉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呆住了。
就在他和赢祥的眼皮底下,李光地光明正大的闭上了眼,打起了呼噜。
二人简直是哭笑不得,可又没有一点办法。
因为不论是哪个,都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更不敢去推醒一个九十多的老头子。
若他有个好歹,那才是大问题。
老头子门生故吏之多,怕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没法子,两人只好起身退出房间。
离去时,赢祥还亲自给李光地盖好被子。
看着一本正经睡觉的老头儿,赢祥哑然失笑,又无可奈何。
唯有心里暗叹,贾环的机缘之深,连这样一个无比超然的老相爷,都护着他。
可是,他们又不是想对付贾环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