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呈现明暗交替的黯蓝色,每一座山峰,都寂静无声。
小院里橘黄色的灯,始终亮着。
屋门紧闭,萧穹衍正在里头,给顾霁生做修复手术。聂初鸿坐在院子里,双手交握扶着额头,头深深埋着;庄冲在他身旁,一起守着。
槿知同样静静地坐了许久,起身走出门外。
成片成片的稻田,随夜风轻轻拂动。田间散落着几只萤火虫。她看到应寒时背对着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那长长的尾巴,也垂了下来,蜿蜒轻贴在石头表面。
她走过去,爬上了那块大石,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明明分开没有多久,前一刻,这个男人还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可在目睹了那么惨烈的一幕后,再见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转头看着他。
君子清俊如玉,此刻安静而坐,却透着遗世孤立的寂寞。
“在想什么?”她轻声问。
他看着前方,眼睛显得格外的黑。
“我……”他缓缓地说,“没有保护好他。”
槿知没出声。
眼前再次浮现顾霁生被三个纳米人同时重击那一幕。她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才睁开。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应寒时的头。
他没有动。
槿知的手滑过他的黑发,落在他始终耷拉着的兽耳上,轻轻地摸了摸。
“不关你的事。”她说。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她。天依旧是暗的,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觉得他的眼睛里,好像有隐约流动的光。
然后他抬起手臂,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胸口的衬衣,还是凉的。放在她肩头的手,也是温凉的。槿知整个人像是被属于他的气息包裹着,明明他的动作那么温柔,她却一动也不能动。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也听见了自己的。好像他的怀抱里,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槿知趴在了他的膝盖上,而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背上。槿知能感觉到,他正低头看着她。
有一种甜蜜而疼痛的情绪,慢慢纠缠上心头。槿知伏在他的膝盖上不动,望着不远处小院里的灯光,眼眶湿润微痛。
她慢慢抬起了头,感觉到自己的脸擦过他的胸膛,他的脖子、下巴,然后是他的脸颊。他的呼吸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鼻尖轻贴着鼻尖,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眼睫毛轻轻扫过她的脸颊。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停滞了。
他吻住了她。
黑暗中,那是与上次记忆中相似的,微凉、柔软的气息。他的唇很薄,覆住她的。舌头轻轻伸了进来,寻找着她,追逐着她。很温柔,却没有了上一次的小心翼翼,像是坚定了许多。
槿知明知不应该,不应该跟他接吻。他是外星人,他跟她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不应该开始。可是,是夜色太寂寥了吗,还是今夜的她实在也有些难过脆弱?她竟然不想推开他,而是任由他握住了她的双手,靠得越来越近,吻得越来越深。
她伸出了舌头,犹豫的、迷失的、渴望的,与他无声纠缠着。他却没有闭上眼睛,夜空下,他的眼漆黑如同寂静深潭。而他的脸颊,却明显变得好烫,是脸又红了吗?
这么亲了一会儿,他抱住她的腰,将她放在了石头上,然后与她十指相扣,低头再次吻下来。槿知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意乱情迷,软在他的怀抱里,软在他温柔的桎梏中,完完全全不想离开。
“小知……”他在她耳边轻唤道,槿知微微喘息着,“唔”了一声。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松开她。槿知的脸也已滚烫,迷迷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尾巴在身后轻轻摇着。天又亮了些,这次她看清了,那白皙的脸绯红如血,眼眸却温柔隽黑得如同坠落湖水中的星星。
“小知,我对你……”
槿知的心突地一跳。
就在这时,后方不远处,传来庄冲的吼叫声:“知,手术结束了!你们快来!”
两人神色都是一凛,应寒时抬起头,一把抱起她,跃向了小院。
萧穹衍站在小屋门口,脱掉白色无菌服、摘下手套,看着大家。红眼睛微微低垂着。
“他活下来了。但是……”
——
槿知跟在应寒时身后,走进房间里。
灯光柔和,因为临时征用为手术室,空气里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看到躺在床上的顾霁生的一刹那,槿知怔住了。
因为他看起来,竟然已完好无缺。白皙的面颊,柔软的黑发,修长的身躯。几个小时前的那些血洞和破损,全部消失了。
眼睛轻闭着。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不仅她,聂初鸿、庄冲的呼吸声,也不自觉放得更低。而应寒时负手站在床畔,目光温和如水。
像是被外界的动静惊醒了,顾霁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漂亮的眼睛,犹如两弯最清澈明亮的水。
他看着众人,有些怔然。
聂初鸿握着他的手,低头看着他:“还认得我吗?”
他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似乎愣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嘴却轻轻咧开,露出非常灿烂、非常干净的笑容。
众人心头都是一震。耳边,是萧穹衍叹息的声音:“我可以修补好他的身体,但是敌人打穿的,是他的心脏位置——也就是纳米机器人放置控制芯片的地方。他的身躯已经一百多年太老旧,芯片无法修复,也兼容不了新的芯片。所以……”他顿了顿:“他现在大概只有地球人两、三岁幼童的智商。并且,永远只能这样了。”
——
天亮了。
阳光照在田野上,也照亮了小小的学校。
田间,响起了孩子们的嬉笑声、歌声。他们背着书包,正无忧无虑地走向他们最热爱的学校。
聂初鸿换上了干净的衬衫,一如之前每一天,站在学校门口,迎接着他们。只是眼眶下是深深的黑眼圈,下巴也生出了青色胡渣。
槿知和应寒时、庄冲,站在校舍外的山坡上,静静地望着。
“聂老师,顾老师呢?”一个孩子抬头问道,“他说我上个星期表现好,今天要给我发糖的。”
其他孩子听到了,也围着聂初鸿:“我也要糖!我也要顾老师的糖!”
聂初鸿半阵没说话,然后他深吸口气,蹲了下来,摸着孩子们的头说:“顾老师他今天……”
话还没讲完,孩子们却都喜笑颜开跑向他的身后,大喊着:“顾老师!顾老师来了!糖、糖、糖!”
聂初鸿微微一僵,转过身去。槿知等人,也怔怔地看着。
原来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雪白的衬衫,整齐的短发,修长挺拔的身躯,还有安详而懵懂的脸庞。他刚走到院子里,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然后全都伸手跟他要糖。
他有些愣愣地看着孩子们,双臂垂在身侧,似乎又有些手足无措。
聂初鸿远远地看着他这样子,侧过脸去。槿知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有大一点的孩子,察觉了顾老师的异样,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老师,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顾霁生又愣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地摇了摇头。
聂初鸿走上前,声音有些哽咽:“你们都进教室里,让顾老师去休息,他生病了。”
可是他这么一说,孩子们却焦急了,都抱着顾霁生的裤腿,吵吵嚷嚷。
“顾老师,你怎么啦?生什么病啦?”
“是不是感冒啦?”
“老师,你怎么不说话啊?”
顾霁生怔怔地被他们摇着,抱着,忽然低下了头,看着他们。然后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头,用力地摇、用力地摇,眼泪竟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掉了下来。
看到他哭,孩子们都吓到了,“哇哇”全哭了起来。一个个全将他抱得更紧,哭着喊“老师老师”。
槿知的眼眶再次热潮滚滚,强行忍耐住,跑过去,帮聂初鸿一起安慰这些孩子。可是他们却跟顾霁生抱在一起,大的小的哭得更凶。
“都别哭了。”聂初鸿缓缓说道,“你们……如果关心顾老师,就给他唱首歌吧,他一定会笑的。”
孩子们半信半疑地擦着眼泪,顾霁生也抹着眼泪,表情又有些茫然。
然后几个大的孩子起头,哽咽着断断续续唱了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婉转得如同天籁般的嗓音,带领着孩子们的歌声,响彻整个原野——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所有人,都看着顾霁生。
他真的没有哭了,白皙而平凡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他特别专注地看着孩子们,一句又一句认真地唱着。
孩子们都是一呆。
然后不知道哪个孩子喊了句:“顾老师好啦!顾老师好啦!他唱歌啦!”
所有孩子全都破涕为笑,高兴地围着他,几乎要跳起来。而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像是想要孩子们更加开心,唱了一首又一首,一口气不停地唱着。
槿知忽然泪流满面。
她走到了一边,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聂初鸿站在原地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庄冲忽然“啊”地大叫一声,飞跑进了山坡下的稻田里,一头倒了下去,把脸埋在泥土里,可是槿知知道,他一定也在流眼泪。
应寒时独自一人,矗立在山坡之上,清俊身影如同一棵孤直的松。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向了被孩子们包围着的顾霁生。
他在顾霁生的面前蹲了下来。
他的面容无比清冷,眼眸却温柔得如同夜色下那永不停歇的溪流。
他单膝跪地,轻轻握住了顾霁生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以星流之名。
你所珍视的,为你守护。你所丢失的,为你寻回。
你会看到太阳每一天为你升起,
看到星辰永远照耀。
以星流之名,永以为诺。”
槿知擦干眼泪,静静看着他们。然后抬头,看着远方。
远方,天空碧蓝如洗,云朵温柔浮动。原野上草绿花开,这繁美春景,永永远远,也望不到尽头了。
——第二卷《怪我太妖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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