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云望着已经快两年没见的故人,纷纷扰扰的回忆涌上心头。
当初一起从中都走到巨鹿城,很苦,很累,但那时候一切都是新奇的,快乐的。她和徐北游两人就像刚刚接触外面世界的雏鸟,在公孙仲谋羽翼的庇护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她本以为这段路会走很长很长的时间,却没想到在巨鹿城时戛然而止。
在这段路程中,她慢慢习惯了徐北游的存在,比起一路上的艰辛劳苦和风雨刀剑,她更害怕失去这个一起共患难过的朋友。
当她来到都天峰后,发现这里与崇龙观不太一样,这里的人与徐北游也很不一样,除了齐仙云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朋友,而其他的师兄师姐们,目光中总是包含许多审视、防备甚至是敌视,亦或者是不屑。
一次次孤单一人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一次次在泪水中梦回曾经,重新见到那个带她去吃糖葫芦的年轻男子,他仍旧如往日一般对她说他要做一个人上人,他喜欢站在山巅上、城头上凝视着夕阳,身后是旷野一般的辽阔,夕阳模糊了他的面庞,腰间的天岚剑柄流光溢彩。
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千佛窟前那段漫长遥远的荒野戈壁上,他将她背在身后,也许他又在凝视夕阳,他在憧憬着那把却邪剑,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对她说,我们终究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那一刹那,她终于明白这段曾经是何等的珍贵。
如果真的能再回到那时候,她会对那个背起她全部重量的男子说,“你慢点,再慢一点,我们不赶时间。”
这会儿再度相逢,再看徐北游,知云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不再是当初那个总说要做人上人的年轻男子,因为此时他的已经出人头地。
那些站得远远的佩剑剑士,就是他的随从吧?亦或者是护卫?知云总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徐公子,这就是剑宗少主徐公子吗?
知云很难将自己印象中的徐北游和眼前的剑宗少主完全重合起来,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对于知云来说,他还是以前的他吗?
徐北游收起锦帕,问道:“怎么来江都了?”
知云低着头,小声道:“最近都天峰上好像有些不对劲,师母让我下山避一避。”
徐北游皱起眉头道:“都天峰上不太平,江都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都是不宜久留之地。”
知云抬起头,一字一句道:“你刚刚还说过我到了你的地盘,没人再敢欺负我。”
徐北游尴尬一笑,“这不是说大话么,在江都,我还做不到只手遮天呐。”
知云轻哼了一声,“我早就看出来了,师母说过,在江都有三个和她平辈论交的女子,她们才是江都的主人。”
师母,也就是秋叶之妻,慕容萱。
徐北游笑眯眯道:“江都的三位老佛爷嘛,我认识。”
知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徐北游转头望向知云的小舟,精致却又暗藏玄机,最起码徐北游已经在舟身上看到了三处道门符篆,分别是定风、分水、不动,若非如此,哪怕是沿岸航行,这艘小船也难以从南海来到东海。
看来慕容萱倒是安排妥当了才送知云下山。
只是不知慕容萱在这场愈演愈烈的道门内乱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知云伸出手在徐北游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徐北游伸手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我在想,道门终于是乱了。”
知云怔了一下,然后脸色骤变,“什么道门乱了?”
徐北游松开手,平淡道:“道门掌教飞升之期临近,他又因为某些事损了道行,不得已只能闭关不出,于是围绕到底由谁接任道门下任掌教大位,各大峰主、各大殿阁之主、各地道门之主之间暗流涌动,几番玉清殿议事下来,已是乱象初显。”
知云这才恍然明白师母为何会让自己下山,原来那个高不可攀的都天峰已经是如此景象,可笑她这个山上人还不如徐北游这个山下人知道得多。
徐北游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我府上,也给你好好接风洗尘。”
知云本要心情大好地答应下来,可心中却又忽然想起一人。
平心而论,虽然她被堂堂道门掌教秋叶收为第十三位弟子,但她只见过这位高不可攀的师尊一面,更比不了前面的十二位师兄师姐都有一场颇为隆重的拜师典礼,哪怕是最次的,也有几位宗门内的长辈见证,可在她这儿,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以及一个小道童引路,然后她就被扔给了齐仙云,齐仙云虽然在名义上只是她的十二师姐,但两人的关系实际上更像是亦师亦友,所有的东西都是齐仙云代师传授,一切的“打抱不平”也是由齐仙云出头,正是因为齐仙云,她才能在那个人心冷漠的都天峰上站稳脚跟,也正是因为齐仙云的引荐,她才能认识师母慕容萱,在师母的支持下,其他十一位师兄师姐才会勉强认下她这个师妹。
她停下脚步,轻声问道:“仙云师姐怎么样了?”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知云感觉徐北游一定知道答案。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道:“齐仙云她出事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她在齐州附近的海上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知云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固,然后变得苍白起来,她竭力想要压抑住心头的恐惧和悲伤,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摇头道:“我不能去江都了,我要去找仙云师姐。”
徐北游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次皱眉,“茫茫大海,你去哪里找她?退一步来说,即便你能找到齐仙云,她自身尚且难保,你去了又能怎样?”
知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徐北游伸手去拉她的手,道:“听话,跟我去江都,最不济我也算是半个地头蛇,保你平安无虞。”
这一刹那,知云想起了那个如师、如母、如姐、如友的人。
也许她依旧对她爱搭不理,她依旧是板着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孔,她骄傲地背负着双手,抿起薄薄的嘴唇,站在那片紫竹林中。
也许她在聆听微风吹过竹叶的声音,嘴角才会绽起一抹淡淡笑意,可转过头来,她又在一如既往地严厉说教。
最终一切定格在齐仙云为了她在天璇峰上吃了两天闭门羹时飞雪压肩的景象。
于是她第一次挣脱开徐北游的手,坚定道:“我要去齐州。”
徐北游怔住。
知云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带着微微的颤音问道:“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徐北游沉默了一炷香的功夫,最终却是摇头。
“我是剑宗首徒。”
“她是道门嫡传。”
“剑、道不两立。”
字字铿锵,句句顿挫。
知云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道袍,又抬头看了眼徐北游,终于明白为何会觉得他变得陌生,原来两人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横贯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
这道鸿沟叫做“剑、道不两立。”
知云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向自己的小舟,没有回头。
徐北游也没有挽留。
两人就此擦肩而过。
她独自一人登上小舟,驾着小舟向着齐州方向逆流而上,身后的江都码头一点点变小,最终连同岸上的人再也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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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候,她终于忍耐不住。
一个人坐在船舱里,把头埋在里面,无声的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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