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那架紫藤花……
从潜邸移过来的紫藤花……
尽管今日回禀贵妃的这位女官在贵妃身边当差的时间不长,可她是个有心的,因而对那架紫藤花的来历也算略知一二。
能让贵妃娘娘费心亲自督促着从潜邸移进宫,那架紫藤花自然不是寻常花木。
须得从贵妃初进端王府说起。
如今的萧贵妃虽然尊荣显贵,可她刚进端王府之初,据说日子颇不好过。
那个时候,英王已被幽禁、宸王已出京就藩,宁王不仅出身低且是个当不起事的绣花枕头,端王府的前景光明无限。
可先帝始终不曾把端王立为太子。
只要先帝健在,端王又不是太子,那么,谁也无法断定储位之争会不会再起波澜。
先帝把宸王如太子般养大,宸王也长成了先帝期许的模样,文韬武略,押阵打下了燕云城,让先帝夙愿得偿,百年后也能名正言顺地加“武帝”之谥。
若不是徐氏族人作恶多端,先帝又和徐贵妃离了心,太子之位非宸王莫属。
先帝暮年无心过问政事,醉心于炼丹修道,端王名为协理政事,实际上位比国君。
掌权者,最忌讳的就是卧榻之侧猛虎酣睡。
可先帝对端王并无猜忌之心。
因此,很多人难以理解,先帝为什么不把端王封为太子。
先帝暮年究竟是怎么想的……
据说有个奉召为先帝炼丹的道士有回接受宴请时曾说起,先帝偶尔会对他们说起宸王旧事,先帝说,宸王是他最好的儿子。
最好的儿子……
这么说来,似乎可以理解先帝为何始终没有把端王封为太子……
所谓道士之言想来是谣传而已,不足为据。
只是,先帝宠信徐贵妃十余年,耗巨资建行宫、下江南,还两度发起北征,将士死伤无数。
国库缺银子,九边缺守将。
许多军户因收成不足缴纳税银而弃屯田逃荒,甚至连江南富饶的水田也有因家中壮丁战死、孤老妇孺无力耕种而荒芜的。
彼时的大周,大约像农户所谓“青黄不接”的时节,百年蓄力消耗殆,支持帝国运转的银钱、役夫却不能短缺。
西有辽人,北有鞑子。
休养生息四个字,说来简单,做到却不易。
先帝留给端王的,是褪去繁华外衣后穷兵黩武的盛世。
家国如此,朝中文官却依旧麻木不仁,钻营权术,拉帮站队,党同伐异。
简言之,端王即位前并不轻松。
他没有太子的名分,却要行国君的权柄,有人臣服,令行禁止,可也有人不服,阳奉阴违,甚至挑衅、挖坑、使绊子。
他还要亲自教养皇长子。
端王本就不是迷恋女色之人,在那样的处境下,对府中的侧妃们更加无暇理会。
所以,尽管萧贵妃是一位才貌双全、风华高洁的稀世佳人,可她进端王府也并没有掀起什么涟漪。
她入王府半年,除了初入府那晚,端王问了她几句她祖父致仕后都做些什么之类的话,就再也没有见到端王。
那样的处境,萧芷本人或许不在意,可她身后的萧氏族人在意。
女子争宠有很多种方法,萧芷是高门贵女,争宠也是雅致的。
她用的法子是种花。
那年春日,端王府萧侧妃院里院外花团锦簇,端王便注意到了在紫藤花架前赏花的萧侧妃。
二皇子刚满周岁,就被送到了萧侧妃身边教养。
就像敬贤太后曾奉先帝之命抚养宁王……
一个男子把自己的孩子给某个女子教养,在那个男子心里,那个女子一定是能信赖、托付之人。
端王府内外,再也没有人敢小觑萧侧妃。
待到皇帝即位,人人都以为皇帝会肃清旧党、再行新法,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他开始起复旧党。
前朝如此,后宫中,萧芷因教养皇子之功受封贵妃。
旧党文臣本就多是萧首辅的门生故旧,失势期间又多受过萧家庇护,一朝起复,莫不拥戴萧贵妃。
她曾是百家争求的高门小姐,却因家门变故而委身为妾。
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妾。
那个时候,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
筚路蓝缕,她到底一步一步走出了自己的生路。
这已经极为难得。
更难得的是,宠辱不惊。
在很多人眼里,淑妃只是一个皮相好、运气好的傻子,敷衍应付即可。
萧贵妃却数年如一,对淑妃礼遇有加、关怀备至。
有一回淑妃发高热,萧贵妃担心淑妃身边的下人们不尽心,衣不解带亲自照看淑妃,三天三夜没有阖眼。
有大胆的嫔妃在私底下议论起来,都觉得贵妃对淑妃的确是一片赤忱,否则,养母到底不及生母,若贵妃是个心狠的,趁二皇子年纪小,索性……
女官想到这里,眼神复杂地抬眸看向贵妃的背影。
她从前也是这样以为的。
觉得贵妃娘娘到底是读过圣贤书的,行事如君子般光明磊落,不屑于后宅妇人那些腌臜的手段。
可今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那架紫藤花对贵妃来说固然不同寻常,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架花罢了。
淑妃却伤了脸。
女子伤脸不是一件小事,后宫嫔妃伤脸更不是小事。
淑妃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面圣承宠……
这么大的事,贵妃不问淑妃的伤情,却问那架紫藤花。
贵妃对淑妃真正的心意,大概不是贵妃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也不是太后、二皇子和众嫔妃以为的那样……
女官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贵妃当然是跟着萧首辅读过圣贤书的,可也是由萧夫人在后宅里教养大的。
再者,倘若贵妃果真是个纯善又淡泊的,那么,就不会有如今这位既得了位分、又得了皇帝和太后感念、还得了二皇子亲近依恋的贵妃了。
渐近御花园,和煦的春风里夹着馨香,那女官却觉得有些冷。
她们到御花园时,皇后已经到了,皇后坐在青玉小桌旁向愉贵人问话,淑妃用丝帕捂着伤处,恭敬地立在一旁。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一片狼藉。
连根铲除,一根不剩。
贵妃快步上前向皇后行礼,然后站到淑妃身边,握了握她的手。
从头至尾,贵妃一眼都没有看那架紫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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