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熟练地打着算盘,最后面无表情地说出“不买”两个字,那一幕给邵北城的观感冲击是很大的。
活脱脱就是一个精明的商家小娘子,而不是他心里人美心善的小仙女……
邵北城觉得有些错愕,然后突然就想起了他最初结识容钰的时候。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登门找穆临渊,想用药铺换婚约,后来熟悉,是看着她运筹帷幄,让容大小姐嫁进了邵家。
他从最开始就清楚,那样的她……
藏在她可爱的容貌、软糯的嗓音、娇气的做派下面的……
那个清醒聪明,心里的帐算得明明白白,谁也不能让她吃亏的小姑娘。
从前,他觉得她小小年纪精于算计是无奈为之,所以自从决心娶她为妻后,他一直尽力护着她、待她好……
她未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他想弥补给她。
十多年来,他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小姑娘盛开为一朵娇花,终于不复从前少年老成的模样,他看着,心里欢愉极了。
然而,当他看到了打算盘的容钰……
他才意识到,这些年他大概是错了……
容钰依旧是从前的那个小姑娘。
邵北城不禁就有些沮丧。
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每一笔帐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不肯让别人占半分便宜吗?
看来,他做得还是不够……
他固然也悯恤那些旧部家眷,却更看重容钰。
他希望借这回的事告诉她,他们已经拥有很多了,就算吃一点亏、让渡一点也没有什么。
退一步说,就算这次赔大了……
她也不必不安,他决不会让邵家公中的这些旧账影响到她。
邵北城想了想,对容钰道:“我知道如今京郊的田价很高,这样买地有风险,何况我们本就不是要置产……”
“可是,若用昔年买入时的市价结算,未免太不仗义,算下来,用昔年市价减去已付过的款后,结给庄户的银子在如今什么也干不了,那些人没了地、又没有银钱,生活很快就会陷入困顿的。”
容钰还在拨着算盘,她并不知道邵北城此刻心里的百转千回,说话时也并没有抬头:“当然不能用买入时的市价结算……”
不能用买入时的市价结算……
邵北城心里一松。
下一瞬,容钰就放下算盘看向他,眸光清凌:“不能用买入时的市价结算,也不能用如今的市价结算……”
“不能让庄户吃亏,可也不能让咱们家陷入难境……”
“所以,这些地邵家不买,而是还给他们。”
“他们是要卖地另谋生路,还是继续耕种,听凭自便。”
邵家不买地,而是还给庄户?
邵北城愣了一会儿,才听懂容钰的话。
还可以……这样处理吗?
不可否认,容钰的提议很有可行性。
用从前的市价结算对庄户不公,可若是用如今的市价结算,万一要求卖地的庄户过多,邵家公中的现银很快就会支空。
公中没有了流转的现银,事情千头万绪的,到时候不定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论起来,邵家昔日低价买入土地,其后又贴补了这些人这么多年,现在无偿把地还给他们,邵家并没有对不住他们的地方……
邵北城踟蹰地看着容钰。
容钰也很不解。
邵家“买”这些地,原就不是置产,现在有人想走,既然邵家无心也无力购入,那么把地还给那些人便是了。
她不能理解,邵北城在顾虑什么。
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邵北城心里有些憋闷,不知道怎么对容钰开口。
他虽然算账不及容钰,但也知道容钰的提议是最爽利简便、切实可行的。
可是……
这世上的帐,除了算盘账本里的,还有人心道义里的。
邵家和那些庄户,不是银钱交易的关系。
加上那些人家死伤在前线的男儿,这笔账该怎么算?
所谓的“邵家军”,其实不是邵家的兵、而是天子的兵。
可是,征战疆场的时候,那些人满心信赖、罔顾生死追随的,是邵家的将军。
百年间,邵家也有过被天子猜忌、奸臣构陷的时候,可再难的时候,从前的每一位定国公也都护住了这些人。
他虽然不是定国公,可承志年幼,他理应替他担起邵家的责任。
所以,他想多照拂那些庄户一二,而不是直接把田地还给他们了事。
邵北城就和容钰商量道:“把地还给他们、听凭自便自然可行,可是,如果有的人家正好着急用钱,田地一时又卖不出去,不是会为难吗?”
“就像那位儿子考入了国子监的钟婶子,听说她已经看好了一处屋舍,准备这边拿到卖地的钱后,加上积蓄,再向亲友借点钱,就去买下那处屋舍。居有定所,她儿子也能安心读书了。”
“如果我们不买,直接把地还给她,她筹银子就没有那么快了,看好的屋舍人家也未必会留给她。”
“所以,若是打算卖田的,不若我们直接按市价付给他们银子,之后这些田地公中是留着还是转卖,就由祖母和长房定夺好了。”
邵北城说完后,认真地看着容钰。
按他的提议,尽管邵家先要筹银子、后又可能要卖地,但这样,就能全了和那些庄户的情义,于邵家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顶多就是折腾了一些。
容钰应该也会同意的。
容钰却不假思索地否定了:“你也知道,田地有可能一时卖不出去……”
她随手拨着算珠,金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公中这种田地太多了……”
“若是打算卖地的庄户过多,公中的银子定然不足以支付……就算立刻抛售,可一时间放出这么多田地,又都零零散散的,一时间能找到合适的买家吗?即便是打算买地的人,会不趁机压价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邵北城试着继续劝说容钰:“可是,邵家和那些庄户,不是做生意的关系。”
容钰不以为然:“又是买地、又是卖地的,不是生意是什么?”
她索性把自己对邵家这些田庄的想法说了出来:“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像朱家庄这样的,本意是要帮衬旧部家眷,偏偏又说成是买卖,名不符实,我觉得很不妥当。”
很不妥当……
邵北城心里就更憋闷了。
天下承平百年,百姓安居乐业。
百年间,邵家没有一位寿终正寝的定国公。
他心里很尊重敬仰先祖,不能容忍他们受人非议。
这世上他最珍重喜欢的容钰也不可以。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邵家先祖,他恐怕已经动手了。
容钰么……
邵北城一面在心里默念着“娘子顽劣,先祖勿怪”,一面肃声敦促容钰道:“不得妄议先祖,念在初犯,你诚心告一回罪……”
容钰睁圆了眼睛,迷茫地看向邵北城。
邵北城的心立刻就软了。
家有家规。
他微微错开眼不去看她,继续肃声道:“下次再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
说完,他就等着容钰认错。
他觉得,自己适才的声音有些过于严肃了,等容钰认错后,他也要向她赔罪。
嗯,这不是怂,而是他赏罚分明……
可是,他并没有等到容钰认错……
历代泰宁侯爷一个比一个不像样,在容钰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不得妄议先祖”这种事情。
她连她亲爹都看不上,何况是别人家的爹?
夫妻俩都觉得很难理解对方的思路、无法沟通,最后,成亲以来破天荒地头一回,置起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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