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知县兼都巡检使,如此任命便是要你坐镇衙堂、理政抚民、守一域之安,你怎么有事没事,便要领兵出战?再说了,武碛叔、七叔、鸦爷、十七叔、徐心庵、唐盘他们哪个不能独挡一面了,你应该多给他们一些机会!”
大营简陋,没有条件沐浴更衣,又不知道徐怀此行要拖多久才能回来,柳琼儿便拿热水帮徐怀擦拭身体,一点点的将他后背上的泥垢擦洗干净。
“我七叔以及武碛叔,是老将了,鸦爷、虎爷、心庵、唐盘他们经历匪事、两次北征伐燕,”徐怀坐在火盆前,说道,“倘若是三年前的剿匪作战,他们任何一人都可以拉出去独挡一面,我都不带任何操心的,但我们要面对的是赤扈骑兵!赤扈人崛起于漠北,从最初十数小弱部族联合,再横扫、兼并西北诸藩,继而往西杀得大金山诸藩闻风而降,吞并契丹、渤海,三四十年征战,几乎是没有一年是停息的,他们有多少精兵悍将,我敢不全力应对?”
徐怀率部于晋公山南麓与赤扈骑兵纠缠,没有吃什么亏,纯粹是他所率领的三百骑兵,集结了桐柏山卒最精锐的战力;武将方向,除了他亲自带队外,还有王举、王宪、牛二等一批人随行出战。
同时他们还是趁其敌军的边翼骑兵不备,才能做到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然而事实上,以桐柏山卒的平均战斗力,与赤扈人的边翼兵马相比,都还是要处于下风的,更不要说赤扈人并非没有战斗力更强、更精锐的披甲骑兵。
晋公山南麓的小规模接触作战是一方面,越雨楼坚持不懈的搜集与赤扈骑兵征战四方有关的信息情报是一方面,兼之梦境中那些零碎的画面与记忆片段,叫徐怀对赤扈人的军队结构及作战方式,此时已有一个大体的了解。
赤扈人最精锐的本部骑兵,徐怀他们其实都还没有机会接触;他们在晋公山南麓接触的赤扈骑兵,主要还是赤扈人崛起过程中,兼并西北诸藩所征募的降附士卒。
赤扈内部将这些降附势力称之为各色名目之部,并驱之征战四方——目前赤扈人除了攻城兵马外,边翼骑兵也主要以色目部为主。
这些人马缺少长兵坚甲,兼之与赤扈人融合的先后次序,战斗力有强有弱,但普遍都要弱于赤扈人的本族精锐。
据目前所搜集的信息,赤扈本族精锐骑兵主要战术,已非单纯的游弋作战,而是凭借娴熟的战斗技巧、骑术、射术,利用长短兵、强弓以及坚甲等优良兵甲,很早就发展出成熟的骑阵及冲杀战术。
赤扈人本族骑兵冲杀作战的特点,乃是轻甲、重甲骑兵混编,从正面冲击敌阵;倘若不能从正面力克,则接战骑兵飞快往两翼散开,抢占敌阵四角之地,待形成合围之势后,再一举从四面发起猛攻。
这个过程说起简单,实际的战术要求却高得惊人。
从正面冲击敌阵不克之时,接战的骑兵一方面要往两翼平行散开,另一方面后续的骑兵还要源源不断的杀上来,从正面持续发动进攻牵制敌军,成千上万的骑兵在狭窄的战场如此高速的穿插,要保证有序,不发生混乱,对骑兵阵型的要求高得难以想象。
赤扈本族精锐骑兵的冲杀战术,绝对不是成百上千将卒骑着马跟居首的武将一骨脑往前冲杀。
后一种方式的骑兵冲杀要打断下来,相对容易很多,只要前阵精锐将卒凶猛,以坚盾长枪峙守,将骑兵的速度压下来就能居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利用两到三层的防御阵容,去延缓敌骑的冲击。
而前一种方式骑兵冲杀,则需要本部每一个方向的将卒都足够精锐,同时还不能受赤扈骑兵冲杀的压迫往后退却半步,要保证阵型内有足够大的空间。
徐怀与王举、徐武碛他们认真推演过,以桐柏山卒目前所编的八营马步军,任何一营马步军在空阔地带,遭遇到哪怕仅有其一半兵力的赤扈精锐骑兵进行对战,没有地形及城寨依赖,都难逃溃灭的噩运。
赤扈东路军主力倘若往郑州扑去,其临时下马作战的攻城兵马,多半以色目部为主,其大量的本族精锐则会部署在外围,迎击增援兵马以及拦截可能会从潼关加速东进的西军。
这种情况下,徐怀哪里敢率领三四千桐柏山卒,主动去撞那些诸多游走不定的铁板;只能将最精锐的三五百骑兵集结起来,才有能力在郑州及京畿战场间隙里穿插。
徐怀真的打算,又或者大越未来能抓住的获胜契机,确实也只有以空间换时间。
赤扈本族精锐毕竟有限,而除了大越之外,赤扈西南方向还有党项人没有解决,越过大金山往西还有诸多草原部族或国家等着他们去征服。
而随着赤扈人逐一占据河东、河北诸雄城重镇,也需要分散一部分本族精锐去镇守,到时候他们真正能驱使来在江淮地区进行大规模作战的主力,只能这些年他们所征服的色目诸部降附军。
那时候才有机会进入相持阶段,并通过大量的作战,使得己方兵马得以历练、成长,大规模的铸造精锐战力,最终拥有与赤扈本族精锐抗衡的实力。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避而不战。
倘若他只求平安,不要说别的,桐柏山这点小局面都打不开。
柳琼儿担忧兵事凶险,徐怀将身后的她捉住,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站到身前来与之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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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底,虽说河冰还没有消融,但还是能感觉到河淮地区的气候温润起来,北风虽冷,却不再有那种刺骨剔髓之感;田野间的雪也渐渐消退,露出星星点点的黑褐色土壤。
年后就没有怎么下过雪,官道上的积雪消退更快,道侧的枯萎也都露了出来,从残雪能看到赤扈骑兵驰骋过的痕迹,不少尸体倒伏在道旁、田野、树林边缘,有老人、小孩、妇女,青壮年相对要少很多;青壮年并非都被虏兵掳走,而在战乱之时,他们身强力壮,抛下妇孺老弱能逃得更快。
这里已经鄢陵县南部地区,鄢陵县城在北面二十余里外,被浅丘遮挡,无法直接看到鄢陵县城的模样,但一柱柱黑烟正从远处滚滚而起。
鄢陵位于颍水以北,旧属许州,大越立朝之后划入京畿路。
徐怀要比卢雄北还晚一天,才带着五百骑兵扮作虏兵北上。
他途中得知鄢陵被虏兵攻陷的消息,他也不清楚卢雄当时是不是在鄢陵,又或者提前觉察到虏兵的动向,避开鄢陵。
虽说鄢陵属于京畿路,由京畿驻军统一防守,但实际在赤扈东路军主力从魏州东部南下之前,鄢陵、尉氏等属县驻守的禁军就大规模撤入汴梁,属县就靠老弱厢军、弓刀手以及地方征募的乡兵驻守。
“通许、雍丘两城也于昨日陷落,数万虏兵此时主要在尉氏境内!”周景将最新京畿地区的战况,禀报给徐怀、王举、徐武江、郭君判等知晓。
此次往京畿及郑州穿插,徐怀除了调乌敕海、袁垒、范宗奇、魏大牙、徐四虎等五都精骑外,还特别使王举、徐武江、郭君判、牛二等人随行,弥补高端战力的不足,阵容可以说是相当奢华。
不过,这要是遇到赤扈精锐骑兵,也只能避其锋芒。
进入京畿就步步惊心,甚至都不能大咧咧的放出骑兵斥候吸引虏兵的注意力,徐怀只能叫周景带领擅长潜伏、脚力足的人手,在战场之间穿插侦察敌情。徐怀这次还特地将胆怯畏事的朱桐带上历练。
朱桐一万个不情愿,然而徐怀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要么跟着走,要么绑马背上带走。他这时候一脸惨白的看着妇孺被屠杀的情形。
赤扈前锋兵马进入京畿地区已经有十二天了,但从京畿属县南逃的难民并不多;当时乡野之民,要么逃往汴梁城,要么就近避入城寨。
此时从道路倒伏的遇难民众数量,以及鄢陵正熊熊燃烧、蔓延全城的火势来看,赤扈人还是有意的将难民往汴梁城方向驱赶——
“看情形,赤扈人倘若能打下郑州,堵住西军东进的通道,即便冰雪消融也不会撤退啊!”郭君判感慨道。
却不是郭君判有多高的战略眼光,实是在出发之前,徐怀就将种种形势都分析透了。
冰雪消融,溪河解冻,赤扈骑兵在河淮之间的行动就会受到非常大的限制,但倘若能提前将西军东进的通道堵死,河淮之间并没有能威胁到赤扈人的存在,他们当然可以不急着北撤,可以慢悠悠的将汴梁城围住,最大限度的消耗这个帝国的元气。
“东边林子里有一些人藏着,像是从鄢陵逃出来的兵马……”有个乡民打扮,大冷天穿着草鞋的哨探走回来禀报。
“……”徐怀跟周景说道,“你与朱桐过去,找他们问清楚虏兵袭城的情况……”
鄢陡还有虏兵进驻,徐怀他们虽然扮成虏兵,但也不可能轻易靠近过去。
他们现在只能找到逃难的活人,询问袭城的具体情况,以便不断的总结虏兵的袭城战术。
周景与满脸不情愿的朱桐,带上数人往东边的树林驰去,片晌后就见朱桐单枪匹马驰回来,叫道:“卢爷在树林那里,受了伤!”
“卢爷受伤多重?”徐怀心里一紧,没想到相别两天,会在这里遇到受伤的卢雄,牵了一匹马,就要跨上去,听到朱桐在身后说,“卢爷受伤却是不重,右肩有箭创,只是着我过来告诉你一声!”
“……”徐怀一怔。
“是不是卢爷身边有什么重要人物?”郭君判迟疑问道。
郭君判战略眼光不行,看不透大局,但小聪明还是有的。
卢雄受伤不重,既然在此相遇,应该是他随周景、朱桐赶过来会合,不可能让身为主将的徐怀,扔下五百骑兵跑去见他吧?
徐怀再尊重卢雄,也必然要有限度。
倘若卢雄身边另有重要人物,那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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