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制置安抚使后宅的小园里,竹篁小亭之中凉风习习,却没有七月潭州治长沙城的酷热,朱沆与女婿周延坐在小亭里对弈。
朱桐与忠心耿耿的老家将吕文虎,立在一旁说话。
“吐蕃那边是艰苦了一些,我前次走了一趟,都脱层皮回来,但吕靖想更上一层楼,还得咬牙在贡嘎山多坚持几年,”朱桐悠哉的摇着蒲扇,说道,“谁功劳多、谁更能吃苦耐劳,司空府都有帐算得清清楚楚,不会亏待了谁。再者说了,开疆拓土这是要进青史的。我真要在使相跟前求情,将吕靖调回内地,到某个州府当个都指挥使、都虞侯,或者直接塞到徐心庵手下任事,都不是难事,但吕靖他自己乐意吗?”
缨云公主与徐怀大婚的消息传出后,朱桐却担心他父亲那榆木疙瘩一样的脑筋,仅是写信相告或不能令其抹下面子转变,这次特意告假携妻儿来到潭州探望。
如今朱芝携妻儿在黎州坐镇,朱桐则将家安在襄阳。
朱沆除了老妻及吕文虎等家将奴婢随同来到潭州赴任,此时大女儿朱多金一家也住在潭州。
汴梁沦陷后,朱多金新嫁夫周延原任浙东路润州通判,逃京事变发生时,因其父病逝辞任归家守孝而逃过一劫;周延守孝期满后,就与朱多金二人带着奴仆,赶到潭州投奔朱沆。
朱沆身为荆南制置安抚使,周延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又担任过知县、通判等差遣,朱沆举荐周延,又或者使周延前往襄阳,参加吏部的选官,谋个一官半职,自非难事。
却是朱沆拿两个儿子没辙,却也不愿向司空府低头,因此周延在潭州晃荡了两年,一直未授实职。
却是吕靖等朱府家将子弟,随朱芝赴任黎州之后,或在黎州出任吏事,或从军协同燕西郡国征战,都有不错的发展。
不过,吐蕃终究是苦寒之地,令父母家人牵挂。
吕文虎的妻子乃是朱桐的乳娘,这次见朱桐来潭州探亲,就忍不住求情,想将儿子吕靖调回内地任事。
朱桐没办法跟吕靖的母亲讲道理,只能跟吕文虎唠叨几句。
吕文虎笑着说道:“吕靖早就成家立业了,凡事自有主张,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老家伙去唠叨?”
“大婚日子定在冬至,但此时各种筹措,都是谁在做?再个,大婚之后缨云她倘若去了泌阳,齐王怎么办,也要跟着去泌阳吗?”朱多金好奇的问道。
“大婚之事,襄阳这边都是舅舅府上在张罗,”朱桐说道,“泌阳正紧急给齐王专门建一座府邸,虽说不大,却是能供一部分人暂居,也方便缨云照顾,等齐王成年之后再回襄阳不迟!”
“那个小寡妇能有什么见识?”朱多金对她舅舅武威郡王赵翼当年离开桐柏山时,竟然将临时搭伙的小媳妇带出来接受册封郡王妃,一直看不顺眼,此时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嘀咕道,“这么大的事情,真要都交给她去做,指不定闹出什么不体面的笑话来!”
“是啊,舅娘她心里也直发忤,怕诸事思虑不周到,还想推脱不肯接手呢,却不想现在汴梁城里除了她,又哪里找得到能信任,又懂这种种规仪的人啊?”朱桐说道,“你跟娘却是懂的,但你们都在潭州,也是鞭长莫及啊!”
“我跟娘却是可以回襄阳小住一段时间……”朱多金窥着父亲朱沆的脸色,小声嘀咕道。
“离开襄阳也有好些年了,迁都时就短短住了两个月,一晃三四年过去了,也该回去看一眼了。”荣乐郡主意有所指的附和说道。
“就怕爹爹身边离不开娘照顾……”朱多金说道。
“他这老家伙有什么需要我照顾的,我看他巴不得我去襄阳,他好出去花天酒地!”荣乐郡主不忿说道。
“……”朱沆不想听老妻、长女站亭子里一唱一和的挤兑自己,将棋子扔棋盘上,头也不回的走出小亭,往偏院走去。
“你看看,你爹到潭州后,脾气可是一天天见涨了,稍有不顺心的事就使脸色给我们看,可越来越有封疆大吏的架势了;好像是我们这辈子欠他似的。”荣乐郡主气鼓鼓的说道。
朱桐笑了笑,跟着他父亲朱沆身后,往偏院追过去。
见朱桐从后面追过来,朱沆说道:“你娘、你姐姐乐意去襄阳张罗,你且领她们过去就是了,我还能将她们绑在潭州?”
“父亲以靖平天下为志,此时盛世将开,父亲为何又郁郁寡欢?”朱桐问道。
“真能如此轻易就迎来盛世吗?”
朱沆还有颇有疑问的轻轻叹了一口气,拍庑廊围栏,示意朱桐坐下来陪他说说话,问道,
“收复河洛、郑汴已经有两年多了,司空府打算何时收复齐鲁,又何时杀入关陕、河东,拯倒悬之万民?齐王长大成人之后,又如何处之?此外,新政在京襄、河淮等地铺开,乃是这些地方皆残,而京襄这些年又有数万老卒退役还归地方。不过新政想行之荆湖、江淮,就非易事,而天下终有靖平之日,等到武偃文修之时,司空府又以何法治天下?”
“这些可都是司空府的绝密消息,爹爹可真想听?爹爹,你可想清楚了,这张网钻进去,可就没有脱身的机会了啊?”朱桐开玩笑道。
朱沆也没有心情跟朱桐斗气,形势已是如此,他更关心往后局势能否更平稳的过渡,不出什么动荡。
朱桐说道:
“北伐之事,司空府一直都没有放松筹措,但选锋军的扩编、龙武军的整编都需要时间,因此停顿了两三年,但此时条件已经基本成熟,也许入秋后就会发动,不一定要等大婚过后……”
“……而齐王长大成人,应该可以效仿西燕郡国——徐怀志也不会仅限于收复河东、关陕、河北等地就收兵甲归库、放马归山。目前已经进入司空府的视野之内,除了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吐蕃东部地区以及云燕十六州外,还有河西、河湟、漠南、辽东以及大理等地,这也是司空府近年更积极扩编骑兵的关键。更远一些的,有高丽、扶桑、安南、蒲甘及西域诸邦,将来也不会不考虑,但这些地域远僻难驯,即便勉强征服,也难以直接驯化经制,还需要以世袭藩国治之,到时候不愁没有齐王的安身之所。至于新政延续之难点,司空府诸公也有疑虑,但徐怀说,人力有时尽、物力有时穷,这话并非亘古不变之理。魏晋时一亩十斛,就谓之良田,然今时在荆北稻麦连作,年收四百斤以上才算得上良田,年收五百斤以上的水田也早非孤例。这便是物力之发展,只是千百年来耕种之增长缓慢,因此感受不深。不过,此值大争之世,物力之发展也日新月益。天宣年磁州都作院征募役夫三万余众,年冶铁料二百万斤,便称天下之最,而今日云阳铁场,开矿冶铁募工也仅有三万余众,但年冶铁料一万五千万斤,是磁州都作院七十余倍,是何其之盛也?然而这也非司空府孤例,又比如今时泌阳工造院募工三万余众,纺纱织布可当三十万眷力,又是外人所能想象?然而这一切,徐怀说只是物力飞速发展之始。司空府之所以要解除宗法对乡野之治理,也是为物力发展解开枷锁。不过,江淮荆湖等地,这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司空府不会谋求一蹴而就。虽说在徐怀眼里,这一切才是开始,但已足以横扫天下了……”
虽说在逃京事变后,朱沆出任荆湖南路制置安抚使坐镇一方,但他现在也接触不了代表司空府目前真正实力的几个核心数据。
古来征战,钱粮事也。
司空府已经彻底摆脱钱粮的束缚,麾下又精兵强将无数,之前数次大捷也早就证明了天雄、靖胜诸军即便在野战中也能压制住相当规模的赤扈骑兵,接下来收复关陕、河东、河北等地的战事,又有何悬念?
“你在潭州再多住两天,就带着你娘、你姐去襄阳吧!”朱沆挥了挥手说道。
“姐夫在潭州也赋闲两年多,而此时司空府正是用人之际,”朱桐说道,“使相也一向欣赏姐夫的才干……”
朱桐也不指望他父亲会亲自跑到徐怀面前低头认错,这也不现实,但除了他娘亲、姐姐前往襄阳帮着张罗大婚的布置,他这次赶来潭州,更想着举荐他姐夫入司空府任事。
“你去找周延说去,他若愿意便去司空府任事也无妨。”朱沆说道。
朱桐就等他父亲这句话,转头回小园去找周延跟他姐朱多金,商谈前往襄阳之事。
这次他赶来潭州说服他父亲放下顽固执念,转变态度还是其次,从武州知州任上致仕归乡的刘献也最终同意携子弟重新出山,赶赴襄阳出任齐王傅。
胡楷虽然无意再归襄阳,却也遣长子胡致元前往襄阳,除了往驾大婚,还将参与吏部的选官。
此外,除了以顾继迁幼子顾琦为首,东川军百余中高级将吏也于四月进入泌阳高级军事指挥学堂修习,顾继迁还请求司空府接管金川都作院,负责东川军的兵甲军械的制备及供给……
事实上就短期而言,大婚为下一步北伐收复中原扫清了最主要的碍障;朱桐他父亲以及胡楷、刘献以及顾继迁彻底与司空府合流,再加上之前韩时良改旗易帜,已不怕葛伯奕、高峻阳在浙西、西秦还能搅起什么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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