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延追上停在荒原之上的黑甲军,只见当先的男人端坐马背上,定定望着西南方向。
“陛下,荣昌公主就在前方营帐内休息。”薄延驱马来到男人身边。
男人眯起眼睛,叹道:“不,朕不能去见她,否则,之前所有的力气都白费了。”
薄延静默片刻,颇为担忧地试探道:“难道陛下还要回去?此次东北边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朝廷四大家族那儿不好交代,还需陛下亲自处理。”
男人一笑:“他们听说朕在边关下了坑杀俘虏的旨意,定然会找上你,薄家不管心里怎么想,总不至于公然与你翻脸,而白家有白岳大将军在,他会详述此次对突厥作战的利弊,白鹿和国舅再如何跋扈也不愿毁了白家的声誉,定然会选择默不出声。而聂家和孟家,他们更不足挂齿。朕相信凭你,足够应付了。”
“陛下太抬举薄延了。”薄延苦笑,眉间含愁。
“朕的薄相,别愁眉苦脸的,让将士们瞧见,还以为朕怎么你了。”男人盯着他笑道,“这三年,唯一能见到朕的只有薄相,人人都以为薄相是朕的男宠,真是苦了你了。若此番东去能如了朕的意,那薄相你就从此失宠了。”
薄延听着,无奈叹息道:“陛下,无论如何,对您来说,荣昌公主都非良配,论美貌不过如此,论心机太过愚钝,唯一值得赞美的大约只有一身孤勇。薄延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居然是她?”
男人护短得厉害,听完这番评价不乐意了:“论美貌,何人能及得上朕?论心机,你比起朕来又如何?连薄相都要在朕的面前自惭形秽,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嘲笑她的不是?何况在朕的心里,她简直美不胜收,有时候让朕想掐死她,有时候又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朕也不明白为什么是她,可上天注定偏偏就是她……”他自顾自笑起来:“她那一身让薄相赞美的孤勇真是让朕欢喜让朕忧啊……”
薄延偏头看了眼不远处停驻的黑甲军,叹道:“此刻没有旁人,陛下莫再催动内力发声了,让声音听起来与常人无异实在苦了陛下,然而此举对内脏伤害巨大,以后还是少开口的好。”
男人听罢,沉默片刻后,未再张口,只用腹语道:“朕几乎要忘了朕已经是个哑巴。”他自嘲地望着西南方的营帐,笑道:“薄延,朕再美貌再有心机,她其实根本瞧不上朕,更何况朕还是个哑巴,你们再怎么捧高朕恭维朕,也改变不了朕在她面前的劣势。朕还能像对待突厥人那样,抓她过来砍一百遍的脑袋么?”
薄延微微震惊,他根本不曾想到这个所有人眼里冷血可怕的暴君有朝一日会为情所困,不仅被困住还根本不被待见,要是被大秦的百姓知晓他们的陛下遭受了种种磨难和不如意,肯定会争着抢着要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薄延想起方才在突厥营帐前男人与耶律綦的对话,略试探地问道:“难道陛下成亲数月,至今……还不曾圆房?”
“……”男人转头,第一次恶狠狠地瞪向薄延。
“臣该死!”薄延忙俯下身。
“哼,朕知道你在偷笑……”男人怒道,“是啊,朕至今不知男欢女爱的滋味,那是因为朕爱惜她,不是因为朕不会。当初你与朕一起看的春宫秘史还少么?”
“不少,不少。”薄延低着头应。然而,任男人再怎么解释薄延也没听进去,只是从这一刻开始对东兴荣昌公主肃然起敬,世上所有的冤孽都有因果,这位荣昌公主大约就是来折磨男人的冤孽。
“朕这次回去就是要好好地弥补前几个月的损失,等归国再与你交流心得。”男人解释完,刻薄地嘲讽道:“朕忘了,即便看了再多的春宫,薄相还是不行,朕的女人起码样样都长成了,你那命一样的宝贝疙瘩,怕是葵水还不曾来过吧?”
薄延的面色顿时青一块白一块。
男人的性子从来睚眦必报,占了上风才算痛快了,拍了拍薄延的肩膀道:“没事,薄相,等朕回去赐你几房妻妾,让你好好体会体会温柔乡的滋味。”
薄延正尴尬,这时,探子来报,说突厥耶律綦暴毙,东兴反击大获全胜。
薄延顿时愣住了,耶律綦怎么说死就死了?再一想,他叹息道:“陛下,你可把突厥人坑苦了。他们从漠北来,还保留着朴素的天真,以为中原人如他们一般遵守道义,说战就战,说和就和,说放人就立刻放人,哪里知道中原人的兵法便是讲究兵者诡道。耶律綦那种将才,死得实在太可惜了。”
男人却异常不屑:“要玩女人也要看看玩不玩得起,他不玩到朕的头上,朕也不会与他计较。”他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朕得走了,再不回去,等战事打完,朕的替身就藏不住了。”
“记住了,朕从未见过你们,也从未出入突厥大营。突厥人忙着逃命,估计几日内便会撤出东兴疆土,逃回燕山以北,朕的身份虽在突厥大营中暴露过,但耶律綦已死,突厥南北汗都不中用,即便知晓了也无法来找朕对质。至于朕那小心肝,她估计一时半会儿没那心思猜到朕的头上来。这两日你好生照顾她,礼数到了便够了,不必太殷勤,还有那司徒赫定不能叫他死了,否则,朕那心肝有的闹腾。”
交代了许多,薄延一一应下,嘱咐道:“陛下此去要万分小心,几次三番出入他国境内,甚至上朝议政,督察粮草,一旦暴露身份,两国必然开战。”
“朕知道此番东去定要吃不少苦头,等到时机够了,朕会设法脱身,如果计划顺利……”他顿了顿,沉思了一番,下面的话却没说,拧眉道:“替朕好好看着君越和白湛,尤其是白湛……”
“白湛前些日子说是病了,一直在府里休养,臣觉得有蹊跷,命人查过,他应当是跟着白家的人下了江南。但是碍于二皇子和太后的面子,还有陛下在行宫静养的幌子,臣不便细细追究。”薄延道。
……
傍晚时分,薄延处理好两国边境的事务回到西秦营地,立刻去探望了百里婧,百里婧此刻正在照看着昏睡的司徒赫。司徒赫伤痕累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一丝都不肯松开,百里婧也不抽手,任由他紧紧地握着。
薄延注意到荣昌公主的神色异常淡然,对这个夫君以外的男人发自真心的关切,坦坦荡荡得像是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会藏着掖着。再一想到湟水关荣昌公主怒斩假的司徒赫那一战,不由地为他的陛下叹了口气。
百里婧忽然一转头看到了他,薄延忙对她颔首一笑,并未出声打扰司徒赫休息。百里婧小心地抽回被握住的手,朝帐门处走去。两人出了大帐,薄延道:“薄延已经将荣昌公主的行踪告知贵国,也传达了司徒将军需安心静养之意,请公主安心在此歇息。恰好突厥大败,无论贵国还是大秦都得收拾残局,边境有些混乱,以免公主受惊。”
“突厥大败?”百里婧惊讶不已。
薄延将战况粗略地与她说了,面上一派无害,温润随和。
三日后,待司徒赫终于恢复了神志,薄延亲自护送他们去往两国边界。上马车前,百里婧忽然道:“这些天我都在想,为什么见到薄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哦?”薄延温和一笑。
“因为薄相与我的驸马言行举止十分神似。”百里婧笑道。
薄延心下一凉,面色却不改:“荣昌公主说笑了,薄延如何敢与驸马相提并论。”
待百里婧攀上马车,放下了帘子,薄延轻轻呼出一口气来,这戏真不好演,也不知陛下如今是将自己当成了谁,是否整日提心吊胆?若是荣昌公主当着陛下的面说出这番话来,薄延的命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边境荒凉,沿途一片废墟,满是战火烧过的痕迹,越接近大兴边界越是如此。司徒赫躺在马车内,除了睡,眼睛多数时候呆呆地看着马车顶,唇边一丝笑容也无,左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让他原本英俊的面容添了几分粗犷可怕,百里婧为他擦药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从不看她。
百里婧知道他难过,挤出笑容安慰道:“赫,别担心,就算你的脸上添了道伤疤,你还是整个大兴国最英俊的将军。”
“傻姑娘,要那么英俊做什么?”司徒赫顺着她的话微笑,伸出手揉乱她的头发。他所真正介意的,只是自己的无用,那种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他没有保护好她,却让她深入敌营来救他,如果司徒赫手里的剑不能用来保护婧小白,那么,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偌大的国家,数以万计的百姓,不敌他的傻姑娘重要。
马车忽然缓缓地停了下来。
薄延在车外道:“荣昌公主,贵国已有人来接您了。”
百里婧掀开车帘朝外探出头去,待见到荒原上伫立的那道单薄修长的身影时,她的心里忽然五味杂陈。那个人一身藏青色的袍子,站在傍晚的风中正对着她笑,他平淡无奇的五官丝毫不凛冽,黑色的眼睛恰在她看过去时望进她的眼里,好像他已在那里等了她好久好久……
百里婧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猛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几步奔到男人的面前,猝不及防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与此同时,踮起脚尖吻住了男人苍白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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