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四章尔曹身名俱成灰
博雅楼中,一切都静了下来,刚才还慷慨呈辞的葛洪,这个时候已经抿嘴拜倒在地,垂着头,不敢看赵与莒。
他是在报出举荐之人名后便拜倒的,赵与莒一直没有做声,只是看着他,足足过了五分钟了。
“卿起来吧。”赵与莒终于说话道:“起来好好说话。”
“多谢陛下。”葛洪起身时身子一软,还是赵与莒动作快,伸手将他掺住,葛洪告罪之后,这才坐了下来。
“朕觉得很好奇,说实话,朕不明白卿为何会举荐此人。”赵与莒回到座位,端起茶水,缓缓啜了一口,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向葛洪问道。
“臣虽不如崔相公,却也有三分公心。”葛洪简单地回应道。
“那么……卿能否告诉朕,为何卿不举荐乔行简呢?”赵与莒慢慢地说道。
葛洪面不改色,仍然极简单地回答:“臣觉得此人比乔行简适合。”
赵与莒又是好半晌不说话,盯着尚在冒热汽的茶杯,过了会儿,他慢悠悠地问道:“当初卿在皇宫之前,好端端的训斥霍重城,莫非便是提醒霍重城要盯紧卿么?”
葛洪脸色终于变了一下。
“卿前次进宫谢恩,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莫非还信不过朕,以为朕还会记恨当初华岳华子西遣人于潜邸刺杀朕之事么?”
当赵与莒这话出来的时候,葛洪再也无法自制,又离座拜倒在地主,顿首道:“臣死罪,死罪!”
“起来吧,你确实死罪,但若朕真要追究,你和乔行简还有乔行简那个学生叫什么柳献章的,早就和史嵩之一起去地府里相聚了。”赵与莒不动声色地道:“起来,地上凉,你一把老骨头,若是冷坏了,朕却去寻谁的麻烦?”
葛洪还不想起身,却被得了赵与莒示意的龙十二一把夹起,半按半推地送回了椅子里。
赵与莒用凌厉的目光看着他,盯了许久之后才道:“葛洪啊葛洪,你倒是聪明,既不得罪乔行简,又将消息传给霍重城,你就是料定朕不会追究你么?”
“臣……死罪。”
除了这三个字外,葛洪仿佛不会说其余话语了。
虽然他心中也早有准备,知道天子迟早会翻出旧帐来与他算帐,但他总有些侥幸心理,觉得天子又未必会追究。毕竟直到刚才为止,天子还未表现出知道那些旧事的模样。
“死罪?若是一死可以免罪,那岂不是便宜你了?”赵与莒冷笑了声:“说实话,你与乔行简二人,朕都是相当重视,你葛洪为官清廉,他乔行简一心为公,乔行简曾有言,无子无孙,尽是他人之物,有花有酒,聊为卒岁之欢……呵呵,朕着实欣赏得很呢。”
葛洪听得出来赵与莒说话中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心中微微有些后悔,但旋即明白,即使自己不去暗示霍重城,天子的追查也迟早会到他们身上。
“朕早就知道那柳献章绝非善类,为一己功名之私,害朕且不说,竟然教唆奸商囤积居奇,挑动愚民叛乱,收买军中奸恶之辈为乱……”赵与莒冷笑了声:“朕一直不把这事挑出来,卿知道是为何么?”
“臣……臣等于陛下尚有用处。”葛洪颤声道。
“对,今日你举荐之事,让朕再次确定,你和乔行简对朕尚有用处,故此朕才容你们到这个时候。你回去之后,直接去见乔行简,告诉他朕的话语,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若想活下去,若想继续身居高位施展平生抱负,便得让朕知道,你们对朕还有用处。”赵与莒说到这儿,终于勃然变色:“待得朕觉着你没了用处,那时便会追究你大逆不道之罪了!”
“是……是!”
葛洪抹了把冷汗,心中有几分庆幸,几分欢喜,赵与莒说得虽然凶狠,但言下之意也很明显,他当初与乔行简华岳等人谋划扶佐济王刺杀尚为沂王嗣子的天子之事,官家暂时不予追究。这让葛洪松了口气,长期以来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稍稍减轻了些份量。
他也明白,他的事情虽然天子暂不追究,但此后只有唯天子马首是瞻,才能展示出自己对天子的用途,特别是在帮助天子援引流求一系的官员入朝上,他们须得出大力气。象上回乔行简能被任命为工部尚书,靠的便是他举荐流求之人为工部侍郎换来的。
即使是这样,自己总算还可以善终,乔行简么……
心中暗暗盘算了一下,天子若是控制自己与乔行简,那么朝臣之中竟然再也找不到能够有力地反对天子的声音了。
“卿既是举荐耶律楚材知建康府,便在下次朝会时提议吧。”赵与莒又说道。
“是!”
葛洪离开之后,赵与莒也松了口气,眯着眼睛想了会儿,然后淡淡一笑。
若论为官操守,甚至对于大宋的忠诚,葛洪与乔行简都可以算是名臣,但是同时二人功名心重,对于入朝为相有着无与伦比的狂热。他二人的才能还是有的,葛洪虽然老了,可至少还可用个两三年,利用这两三年时间,通过他援引流求官吏入朝,既可平息掉一部分反对声音,也可以让自己的革新变得更为顺利——反正他的官位还是会有人来担任的,与其让新的官员来接替他,倒不如让这个有抄家灭族把柄在自己手中的人任职,利用他在士大夫中的影响力,特别是在所谓清议正人中的影响力,使他为己所用。
不过葛洪之罪尚可恕之,乔行简实在是很难宽恕了,若单从权术来看,一个活着的乔行简远比死去的对自己有用,只是不杀之立威怕是不成的了。
当然对葛洪的监视不但不会因此减弱,反而会更强了。
至于那个柳献章,赵与莒没有提他,葛洪也没有问,因为这人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对于赵与莒来说,他是个没有用的人物。
五日之后,临安各大报纸之上刊发了一条重大消息,参知政事葛洪、工部尚书乔行简联名举荐博雅楼学士耶律楚材为金陵督办工业使兼建康知府,朝议中得到一致好评,天子赐耶律楚材同进士出身,耶律楚材已于炎黄二年十一月四日离临开赴建康上任。
并且,在葛洪与薛极大力提议下,天子“勉为其难”,同意以建康为特区,官职任免与行政制度,都如同徐州一般,允许耶律楚材“便宜行事”。
耶律楚材的任命,对于赵与莒的革新可谓是一次极具意义的胜利。此前推行新政的,不是流求这般的海外岛屿,便是徐州、京东这般的边境新复之地。而建康则向来为保守派所盘踞,如今等于是赵与莒的革新在做足声势后开始向保守派控制的区域进军,并且一开始便夺下了有陪都之重要地位的建康。
这也是一个风向标,表明在朝中,加快推动革新已经成为一种共识。
这个任命消息将另一个不起眼的消息掩盖了,在某家专以报道凶杀、疯子、私生子认父等等秘闻的小报一角,写到一个名为柳献章的男子因为“大逆”而被处斩,全家发配南洋。
曾经搅起无数风雨的柳献章,便这样悄然无声地死去,这也是最符合赵与莒利益的死法,虽然大张旗鼓的审判处死能够造成一定的威慑力,可对于他的根本利益却不相符合。
至于工部尚书乔行简,因为“年迈多病”,不过一月之后便死在了任上,天子甚为悲伤,为此辍朝一日,并要求礼部拟定美谥,不过报纸上只是以一则不起眼的消息通告了此事,前太师、工部尚书之子陈贵谊被任命为新的工部尚书。
就连临安百姓也不曾注意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更何况建康府。建康府的官吏们都有些惶惶不安,为的便是新上任的工业使兼建康知府耶律楚材。对于大宋学界而言,耶律楚材不是一个陌生名字,不仅仅因为他在《大宋时代周刊》上的文章,也因为他出的《国富论》一书,在这书中,他谈到国家财富如何产生,又如何增长,如何分配给百姓,从而使之循环不绝,已经成为士大夫们人手必备的治国方略启蒙了。
而且从京中传来的传闻说,天子允许耶律楚材自择官吏,为的是罢除如今建康府的各级官员,任用流求出身的官员。这更让建康诸官惶恐不安,自己寒窗苦读才有今日职位,若只是因为换了一位主官便被罢免,这也太冤屈了些。
就在他们惶惶不安中,轮船招商局的客轮抵达了建康码头。
一个大胡子的男子从船上下来,随他来的只有两个随从,他们好奇地东张西望。
“员外,这建康府的码头也特小了些。”最年轻的人撇着嘴,有些不屑地道:“这么小的码头,能停靠多大的船?”
无怪乎那年轻人小瞧建康码头,此地莫说与临安年年扩建的码头相比,便是与华亭府新建的码头,也要小上几号。二千斛以上的船,要在此停靠还真有些麻烦。
大胡子男子掏出铅笔,在一个小册子上记下:码头太小,须得扩建。
他自然就是新上任的建康府知府耶律楚材,此次前来,他并未惊动别人,也不象建康府官吏想象的那样,是带了大批人来替代他们。耶律楚材做事谨慎,深知初来乍到之时不宜变动太大,否则定会引起强力反弹,而且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更不能过于高调,免得激起逆反之心。
与临安城一般,建康府也出现了混凝土硬化路面和在这种路面上跑的四轮马车。耶律楚材在码头等了会儿,召来一辆拉客的马车,那车夫三十余岁的模样,脸上笑嘻嘻的,很是健谈。
“这路还好吧,反正咱们金陵城中有六条路都铺成了,还在第七条,不过因为最近要自临安来一位新知府的缘故停下了。”当听得耶律楚材问起金陵城的道路时,那车夫笑道。
“道路狭小。”耶律楚材记下第二点。
离开码头后穿过的是一片低矮散乱的屋子,看上去甚为破旧,住在此处的多是些靠在码头卖力气的苦哈哈的汉子,在这般的冬天里,他们的衣衫仍然单薄,这让耶律楚材皱紧了眉头。
“这些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么?”耶律楚材见这些人三五成群聚于一起,百无聊赖地看着来往的人,便又问道。
“能有何事可做,金陵离得临安太近,所有的好东西都被临安占去了。”那车夫不无怨言地道:“客倌有所不知,原先咱们这一带还有些作坊,可如今全关了,一来造的东西比不得临安好,二来比不上临安便宜,三么象生丝棉花稻麦之类的,都宁愿等临安来的商人收购,也不愿卖给本地作坊。”
此事耶律楚材早有所知,用天子的话来说,市场竞争之中,那些资源自然会向技术更高、效率更好的地方集中,并且实现优胜劣汰。他点了点头,又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来:“扬长避短,勿与强争。”
经过数年的鼓吹,大宋务实之风盛行,故此评价一位行政官员的标准,不在于他个人的声望,而在于他能不能给自己辖上百姓民生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耶律楚材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也知道对于他个人仕途而言,建康知府只是积累政绩与声望的重要一步,这一步能迈得好,他此后仕途便会一帆风顺,乃至平步青云,若是不好,他必然大失天子之望,即使还能成为天子近臣,可与那独当一面甚至宰辅之位便绝缘了。
“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他心中暗想。
到了建康府之后,耶律楚材并没有急着上任,而是在规定时间内将建康府下属各县一一转了一遍,虽是走马观花,但也看到许多有用的东西。正式上任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宣布金陵城所有民政主官都须将手中工作交与副手,每日随他一起,督促金陵城的码头扩建与城区改造工程。
这个工程与金陵冶炼厂加起来全部耗费资金为六百万贯,耶律楚材代表建康府与流求银行签署了贷款协议,以筹建之中的大宋金陵冶炼厂的四成股份为抵押,分五年自流求银行借出,第一年贷得启动款项二百万贯,此后每年一百万贯。
这份协议报经朝堂批准时,户部尚书魏了翁极为不满,倒不是不愿贷款,而是觉得无须贷这么多,他向赵与莒建议,由户部贷款给建康府二百万贯,只是要占金陵冶炼厂二成股份。
还不等赵与莒对魏了翁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做出决断,更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朝堂之上对于这份贷款协议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汹涌,反对的理由都不是该不该贷,经过徐州与楚州的对比,朝堂上对于“借鸡生蛋”的贷款模式已经不再抵触。他们争议的是,这么大的贷款份额,全部由流求银行控制,究竟于国是福还是祸。
更有人直截了当地抨击,流求银行的幕后大老板是天子本人,故此这次贷款是天子在与民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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