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丹等不及,亲自催马往前奔走,一壁从袖中摸出三把飞刀夹在右手指间。.“碍眼的女人,你们都该死,淑妃,皇后……”她喃喃自语。
吐蕃人别怀异心,使得这场战役朝着最混乱的方向发展。
云丹冷笑着,三把刀同时射出。
因着太乱,只有一把射中了淑妃身侧的随从。林媛身边的护卫实在是太多了,倒下去十几个,又从四周疾驰过来更多的人将她围在中央,云丹的飞刀根本插不进去。
而其余两把失了准头,朝着更远的方向飞过去。
此时的云丹并没有注意到——她所在的位置,和林媛所在的位置,这一条直线往对面延伸出去时,指向的正是温庄和赤真王子。
温庄一手抓着虎王的银枪,指向自己的脖子,张狂逼视着他。而那虎王早被气得七窍生烟,大骂温庄背叛汉王和蒙古。
他堂堂勇士,此时却真没那胆子一枪捅下去。
他已经想要低头去求这位大妃了——退兵是不可能的,大妃必须要让步才行。
然而还用不着他弯下腰。温庄的面容骤然凝固,她抓着银枪的手指缓缓松开,最终整个人瘫软在地。
她一动不动地倒下去,背后插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刀刃。
手指尖缓慢地变成诡异的青紫颜色。
她挣扎着抬起头来,朦胧之中她看到了北方的天际中有漫天沙尘扬起。
那是一队悍勇的精兵,身着青色铠甲,战盔上的總穗却是雪一样的白色。他们越奔越近。为首那人悲切地高喊着:“大汗战死了——”
鹰王纵马从她的身后疾驰赶来:“快救大妃,来人,有没有医女……”
温庄眼睛中的天地渐渐化为淡漠的底色。她的唇角不住溢出鲜血,双手奋力扣着地面。
那一队带着白色帽穗的骑兵越来越近,可惜,他们还是来晚了。
温庄徒劳求生,她无限留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喃喃道:“为什么……没有来得及。”
元烈死了啊,她终于等到这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会成功,元烈率兵攻打匈奴王城,他不会想到,会有一众假扮成匈奴人的刺客在大军之后伏击他。
她已经算好了日子,她知道元烈会死在这一天。只要元烈死了,蒙古大国就成了他们母子的囊中物。鹰王早就投诚了赤真,那个虎王倒是个麻烦。不过不要紧,虎王手中那几十万的兵马都来自不同部落,届时再各自利诱、拉拢,总会分崩离析。
而眼前的两国交战……笑话。虎王失了元烈的扶持,他还有资格做主么?蒙古大军自然要听从赤真的命令。
哈,哈哈!她已经赢了!
赤真马上就要成为新的汗王了啊!元烈驾崩仓促,他根本来不及拟定储君人选,按照蒙古惯例,无非是立嫡和立长!而赤真,他两条齐全,原配大妃是没有生下儿子的……
只可惜,自己看不到那一天……
温庄终于停止了挣扎。她微笑着闭上双目,手指松了下来。
林媛在当天夜里就醒了过来。
还是那个简陋的宅院,床榻边上坐着一位有武艺的侍女,正垂着头打瞌睡。她起身四望,没有看到皇帝的影子。
一手摸上了前襟的伤处,那里被箭锋划开了。虽然流了很多血,但伤口很浅。
她皱了皱眉头,张口要水喝,那位侍女方才惊醒。她起身去倒了一碗热水端过来,一壁道:“这地方水最金贵,您可省着点。唔,您那伤明日就能下床了,您今天别去碰伤口。”
她的神色有几分倨傲。身为一个自幼习武的女统领,被提调过来伺候皇妃是屈了自己身份的。不过他们东厂的人最讲究忠勇,受了淑妃恩惠,此时过来服侍,林媛不必担心她会做什么不该做的。
林媛也知道这侍女身份高贵,哪里敢像使唤初桃她们一样,笑着接了水道:“多谢刘姑娘体贴,今日在战场上,也多亏了你们护卫我……”
刘氏随意笑笑。半晌她起身收起了床头上的玛瑙碎片:“这锦鲤玛瑙的玉佩已经碎得不成样了。该怎么处理?请娘娘示下。”
“碾成粉扔了。”林媛微笑着,心绪满是愉悦。
她当然不通武艺,这玉佩的摆放位置是请教了刘姑娘的。当时白樊甫一离开她身边,立即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动手了。珍妃拥有数十万吐蕃兵马可供驱使,这么强悍的势力防范起来也实在辛苦,她想做到毫发无伤是不太可能的。
用玉佩护住心脏,只要不致死就够了。
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出声啊……她躺在地上时,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四周的。她是眼睁睁地看着温庄倒下去的!
两条路,一是以白樊作为杀手的实力去刺杀温庄,二是诱云丹出手引发混乱。结果还有点出人意料,成功的是第二个法子。
当初她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还曾迟疑——温庄纵然该杀,但一个不小心,她就可能赔上自己的命。然而如今看来,就算她倒霉地死在云丹刀下,这买卖也必须做!
因为元烈死了。
只有这一件事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
她抬眼望向漆黑的窗外。有清脆的“玉面鼓”的声音隐隐传来。
那是从一城之隔的蒙古兵营中传出来的。蒙古新王等位时,举国上下都要彻夜奏响乐鼓,连续七日不停歇。虽是在征战中,蒙古人还是按着旧例立即拥立新王、举办庆典,日夜欢腾起来。
登位的是赤真王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就算抛开他尊贵的身份,还有那位一直与虎王不睦的鹰王站在他身后。
原来温庄不只是个命途多舛的和亲皇女而已。她即将拥有一个国家。
林媛十分后怕,还好温庄已经死了。否则有她支持吴王和冯怀恩,将来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呢?
“蒙古已经在今晚递交了国书求和。”刘氏将一碗馄饨搁在林媛面前:“他们明日就会退兵,但是……汗王赤真不肯答允秦国提出的条件。”
“这是自然的,祁连山好不容易到手,让他们吐出来可不容易。”林媛早料到是如此结果:“不过这事儿自有皇上定夺,可不是本宫该烦忧的。”
她面上满是轻松。
蒙古政权交迭带来的后果会令拓跋弘很恼火。温庄不想再打下去了,但她也不会放弃丈夫一生拼了命夺来的国土和财富。所以现在的蒙古人用了一种流氓战略,干脆地班师回朝,却占着祁连山以南的城池还有旧夏的边陲重镇不不松手。
“皇上这会子还没睡吧。”林媛朝外喊了初雪进来,道:“我看到外头大院里的烛火还亮着。你去把咱们从京城中带过来的枸杞花茶端一小壶过去吧,皇上不容易,军国大事哪一样不焦心……”
她絮絮地说着,思量着又道:“还有珍妃那儿也送一点子。珍妃今儿受惊了,是不是还着凉风寒了?”说着掩唇巧笑,珍妃杀她不成还闹出那么大动静,未免皇帝查到她头上此时定是缩着不敢出门的,八成还编了个诓称病。
不急,这笔账,早晚会和她算清楚!
初雪手中捧着茶叶。她站在屏风的阴影中,身形僵硬不复往日的伶俐。
林媛有些不耐地催到:“快去啊!别忘了和皇上跟前的薛大人问声好……”
“娘娘!”初雪突然打断了她:“皇上还在理事,谁都不见的……娘娘您还不知道么?蒙古敬文太后摄政,她将以虎王为首的主战党羽全部斩杀,又命令鹰王率军深入匈奴国境与大秦争夺国土。若只是一个年幼的汗王赤真也就罢了,然而敬文太后城府深沉,十分不好对付,皇上为此焦头烂额……”
“唔,那就把东西交给御前的宫女吧。皇上辛苦,本宫也没法子,天下大事又不是本宫能够插手的……”林媛神色散漫。
然而下一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缓缓地侧过头去:“初雪,你方才说什么?蒙古敬文太后……那是谁?”
初雪低了头不敢答。
林媛的脸色变得雪白。
乾武十九年八月二十三日,亦是蒙古新历元年。敬文太后以先可汗大妃的身份摄政,这在外藩历史上史无前例。
尤其北方部落,民俗中尚有未开化的野蛮。旧例中一任汗王过世后,他留下的女人都会如同财物一般被他的儿子继承。一位王妃一生中出嫁三次以上最后成了自己孙子的妾室,这种事儿状似骇人听闻,实则太常见不过。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吐蕃国的女人能够凌驾在男人头上,蒙古和匈奴的女人地位却连秦国女子都不如。
但如今的敬文太后竟能够站在汗王身后……
此事在蒙古朝堂引发轩然大波。“太后”尊位在蒙古原是没有的,先可汗的正室就算儿子做了可汗,她自个也要嫁给儿子做妾,何来太后?温庄开这个先例,当然不容易。八月二十四日,蒙古将领们奉命从灌县退兵,彼时敬文太后已经斩杀了虎王等数十位武将,血洗边塞。又过五日,敬文太后再次以通敌罪状处死了反对太后临朝的文臣们。
温庄对待政敌的方法很简单。秦军步步紧逼,她也没有时间耍手腕了,她有鹰王扶持,果断地抹杀所有反对的声音。她甚至不顾战场风云,几位能征善战的武将亦没能逃过一劫。
她踩着鲜血登上了凤位,唯一遗憾的是,她一生都无法真正做到“临朝”。
靖边城混战中,她中毒重伤,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再不能行走。
她卧在不见天日的瑰丽宫室中,用一道一道的圣谕传达命令。她开始劫掠邻国和各个部落,洗劫旧夏国库,强占盛产黄金和玛瑙的祁连山楼河火山口,并在赤真上位不久之后,就抢在秦军前头用重兵攻下了秦国人一直垂涎不已的单于庭。
她的动作很快惹恼了秦国皇帝。
九月,拓跋弘挥兵西行,攻打蒙古边塞连珂城。
这一战蒙古人丢了城池。然而他们很快向北进攻,拿下了更多的匈奴草原。
温庄太了解她的皇兄了。她一壁掠夺国土,一壁却奉上财物与美女至秦国求和,想要平息战争。
“皇上真的决定议和么?”林媛在拓跋弘的书房中研磨。这里是连珂城,一个拥有最广阔草场和沼泽的牧区。
因着水草丰美、牛羊遍地,这地方的风沙比靖边城好受许多。不过,这连珂城说是城池,百姓们却都是最原始的牧民,他们没有红墙砖瓦,用牛粪和土坯搭起帐篷来住。连城墙都是草垛与泥土混合成的。
九月塞外的天已是日日下霜。林媛伸出来的手早冻红了。
十多年前在逐鹿围场住帐篷,那叫新奇。现在住在连珂城里头,真叫遭罪。
拓跋弘头也不抬。半晌,他揉着眉心叹了一口气。
“媛儿……”他已经连着两天没睡觉了。他有气无力地伸手去摸茶盏,林媛赶紧将满杯的温水递到他跟前,他抓起来一口气喝了。
林媛同情地看着他。
“大秦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死在蒙军刀下的兵卒成千上万,如今却要议和……”他突然抓起喝完的茶碗掷在地上:“朕不甘心!”
“皇上!”林媛赶紧扶住他的手:“皇上劳心劳力,动气更伤身……”
蒙古敬文太后是个棘手的女人。如今的秦国被蒙古逼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处境——继续征战,蒙古人将正面对抗战术改为拖延游击战,他们不求夺得更多的领土,只求拖垮秦国。若顺着这个台阶议和,多年下来与蒙古的交战就都白费了。
然而如今的秦国早已不复当年富足,比起蒙古,匈奴才是头号大敌。若蒙古能够议和的话,举国上下至少会轻松很多,赋税也不必那样高了。
蒙古求和的国书已被送往京城。以东宫为首的大半的朝臣都主和。
拓跋弘勉强摆摆手:“不必担心。你出去请吴王和冯将军、薛将军他们进来,还有……珍妃呢?她昨日说过要进献一位擅古琴的女子来服侍,你派人去带过来。”
林媛依言应下了。拓跋弘在北塞征战经年,俘获了不少北地外邦的女子。尤其匈奴的女人,身材高挑五官深邃,别有一番滋味。起初他还觉得新鲜,但久了就腻味,况且若说异域风情,守着云丹这么个金疙瘩,旁的人都给比进了泥土里。
如今女奴们大多分赏给了底下将领。拓跋弘又思念起秦国江南女子的婉约可人,却因战事焦灼,无力大动干戈地下旨选女送上北塞。
林媛尽心尽力地伺候皇帝起居,珍妃那儿倒想出一个鬼点子,私下招了几个秦国良家女孩塞给皇帝。
林媛对此嗤之以鼻。
从皇帝大帐中告辞后她给吴王传了话,又捧了一袋子马奶至军营哨塔上头坐着看日落。初雪捧了账簿跟在她身后道:“奉东宫殿下的旨意,有五千担的粮米从京城中运上来了。都是糙米,不能给咱们的将士吃,这几日一直给两国边境百姓施粥的。”说着忍不住笑:“咱们大秦地大物博,再征战,百姓们多少还能吃饱。匈奴那边就算不打仗,他们也吃不饱。两日前涪水一战,匈奴百姓因着咱们这儿施粥,竟不顾禁令越过国境偷跑过来投奔,甚至不少匈奴的兵卒都为了一口吃的冒死投降过来……啊呀呀,他们丢盔弃甲,最后不用打就四散而逃了……”
太子在后方督办粮草,虽然军费紧张,然而他还是坚持挪出一部分粮米来施粥。这法子用过之后,秦国将士们都齐声称赞东宫才智,能够不死人就夺回来大片的草场,还博了个贤名。
拓跋琪不能像他五哥一样上战场夺功勋,但他做出的努力与成效,满朝文武都看在眼中。
吴王虽小小年纪随父出征,但他到底太年幼不能独自领兵,打的几场胜仗都是跟在洛将军身后捡的。
“东宫殿下虽有赞誉,咱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林媛举目望向远方的山头:“吴王又领兵出城了……那孩子口气不小,说是要夺下祁连山乌鞘岭山脉。冯怀恩奉旨往匈奴北地打去了,不过除了冯将军,还有吐蕃的援军支持吴王。”
“吐蕃人不足为惧。”初雪垂着头将面饼碾碎在马奶中:“到底是非我族类,皇上难道还打算立珍妃为吴王养母么?吐蕃人就算帮了大秦,最多不过是送去大笔财物聊表谢意罢了,皇上哪里容忍得了珍妃染指秦国政权?”
“这倒也是。”林媛打了个呵欠:“唔,珍妃那边你没有通传么?皇上让她带那位擅琴艺的汉人女孩过去呢……怎地还没有动静。”
“奴婢早通禀了的……”初雪看向不远处珍妃的营帐,面露疑虑:“不过主子,珍妃娘娘竟是进献了汉人花儿给圣上么?以珍妃的性子,她怎么可能献上旁的女子去服侍皇上呢?就算当年皇后最盛宠的时候,她也不肯用分宠的法子……”
和寻常嫔妃不同。云丹太骄傲执着,皇后比她更得宠是一回事,亲手将别的女人送到夫君床上却是另一回事。
林媛并不答话。少顷,她唇角溢出微笑来:“那位汉人花儿,可不单单是个擅琴的歌女呢……她怕是出不来了,咱们等着看好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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