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弯月避开云层,洒下点点清辉,浓郁夜色薄光笼罩,清谧园寂静无声。
梳妆台前,漫夭乌发披垂,沉默静坐,心事重重。身后泠月动作轻柔地为她梳发,不时看向镜中人,目光充满担忧。
“公主,将军他……今晚真的会来吗?”
漫夭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桌上的青花瓷瓶,眉心微微蹙了起来。几个时辰过去了,她依旧没想好,若傅筹执意留宿于此,她要如何应对。
“都退下吧。”
正自出神,门外传来傅筹的声音,她立刻站了起来,屋内外的婢女已遵命退下,只有泠月还站在原地,目光迟疑地望着她。
她没说话,只看着大步进门的男人,心底发沉。
见泠月不动,傅筹面色微微一沉,走上前来,接过泠月手里的木梳,不容反抗道:“下去。”
漫夭轻轻点了点头,泠月退出寝阁,轻轻把门带上。
屋内瞬时只剩她和他,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漫夭不自觉绷紧了神经,目光警惕地盯着他。他一抬手,她就往后退,正好撞上了梳妆台。
台面饰品摆件纷纷倒了一桌,手边的青花瓷瓶也朝地上跌去。她慌忙去拦,不料膝盖撞上桌角,人也跟着花瓶一起倒向地面。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眼看花瓶即将落地,摔成碎片,而她也将摔在碎瓷片上,受伤难免。
忽然,人影一闪,即将倒地的她被一只手臂稳稳托住,往起一带,她立刻被拥进温暖的怀抱。与此同时,青花瓷瓶也被一同挽救,幸免于难。
漫夭愣住,呆呆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迅速,仓促之间,也能阻拦一切意外。
傅筹微笑地望着她,目光似有深意,关心道:“你没事吧?”一向沉稳的女子,怎会忽然变得如此毛躁?
漫夭轻轻摇头,迅速退出他的怀抱,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多谢将军出手相救。”
傅筹把青花瓷瓶放回桌上,若有所思地看向映在镜子里的冷静的娇颜,轻声笑道:“即便不愿我留宿于此,也不必故作慌张打碎花瓶让自己受伤。”
漫夭心中微微一惊,他已将桌上物品一一扶正,回头望来,认真道:“容乐,我会心疼的。”
漫夭心间一震,他说心疼说的如此自然,好似他二人真是再正常不过的夫妻。她垂下眼眸,面不改色,淡淡道:“将军多虑了,我真是一时不慎。”
是一时不慎,还是有意为之,都不要紧。傅筹不在意地笑了笑,扶住她的肩,将她带回到梳妆台前,轻轻按坐在凳子上。俯身凝视着镜中容颜,没有了繁复的发髻,褪去一切俗物妆点,她看上去清新脱俗,不染凡尘烟火。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眼底竟有柔情闪动,轻声道:“我不是猛虎,我是你的夫君,不会伤害你。”
映在镜子里的俊颜,笑容温润,轻易让人卸下心防。
漫夭回以淡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知道。”
她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也没忘记他是她的夫君。他说不会伤害她,她尚不敢轻信。相处一年,早已明白,他只是表面看上去像个温润的谦谦君子,杀起人来面不改色。
白天的事情,此刻想起,仍觉心惊。若说所为皆是为她,不如说他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谁也别想无中生有,蔑视他的权威。
拉开握在肩上的手,她起身面对着他,思索道:“将军,我们……”
“我们是夫妻!”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他迅速接口,拥住她道:“容乐,我一向尊重你的意愿,也给了你一年的准备时间,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漫夭说不出话,她和他之间,只要还存在着利用和算计,无论过去多久,她大概都不可能准备好。
仿佛看出答案,他目光沉了一分,试探道:“你……是否心里还想着……”
“你不要乱猜!”漫夭飞快打断他的话,推开他,目光坚定,“我心里没有任何人,我要歇息了,将军请回。”
一句话触到她心中禁区,她毫不留情下逐客令。若是往日,他或许就此放弃,但今日,他已打定主意,绝不会轻易离开。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这样说,我可要伤心了。这一年来,我真心真意待你,你心里竟然全没有我的位置?!”
漫夭看他一眼,不想回答毫无意义的问题,她淡淡道:“我去沐浴,将军请便。”
傅筹拉住她,好笑道:“晚膳过后,不是已经沐浴过了,怎么还要去?”
漫夭淡笑道:“沐浴过了,也可以再沐浴。又没有规定人一天只能沐浴一次。”挣脱他的手,她迅速离开他的视线。
傅筹看着急于离去的背影,唇边笑意愈深,一向镇定如她,也会有紧张的时候!他朝她背影笑道:“我在这里等你。”
拿着本书,看似闲定地阅读,心中却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欢愉雀跃。
外院的丫头们见夫人去了浴房,只留傅筹独自在寝居看书,连忙伶俐地沏了壶茶送进来。
茶一入口,清香四溢,是容乐最喜欢的,也是宗政无忧最喜欢的,极品西湖龙井。目光微微一沉,将茶杯放下,再没动过。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还没回来。
他朝门口吩咐道:“去浴房瞧瞧,夫人为何还没回来。”
侍女领命就走,他却又叫住道:“罢了,本将自己过去。”
浴室内,雾气蒸腾,暗香浮动,柔白轻纱垂悬四周,将诺大的浴池隔离成一个独立的水与花的世界。只见池内水色清碧,花瓣铺面,若有美人沐浴,该是何等活色生香。只可惜,美人并不在池中,而是衣衫整齐,坐在池边怔怔发呆。
身为妻子,夫君要求同房,在这个世界应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偏她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她有自己的思想。一年前,她就委婉地拒绝过他,他识趣地不再为难。如今一年过去了,他突然要求同宿,无视拒绝,是为了向世人证明他并没有嫌弃她,还是另有原因?
心里有些烦乱,她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叫道:“泠月,去看看他走了没有。”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该走了吧?!
等了好一会儿,门外都没人应声,身后却好似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立刻回头,一帘之隔,傅筹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隔着雾气和薄纱,他看上去神情缥缈,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她回头,他掀帘走进,眼神有一丝复杂,一丝黯淡,却温声笑道:“你一直耗在此处,就为等我自行离开?我若一直不走,你要在这里坐一整晚吗?”
被点破心思,漫夭无话可说,干脆承认,“既然将军知道,就请回屋歇息吧。明日一早,你还要进宫上朝。”
傅筹不但不走,反而靠近一步,“成亲一年,我既无妾室,也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你到底因何不能接受我?至少给我个理由。”
漫夭低眸不答。有些话她不想那么直白地说出来,她以为他该懂的。
傅筹见她沉默不语,忽然欺近身前,一改平日温和,低头吻她。
不容抗拒。
漫夭心惊推他,险些跌进身后的池子里。傅筹紧紧抓住了她,目光复杂落在她脸上,久久没有说话,也不肯放开她。
漫夭轻轻地叹一口气,抬头直视他,“将军,我们谈谈吧。”
乌木茶桌的两侧,二人静默对坐,桌上早已凉透的西湖龙井已被换成傅筹喜欢的晚甘喉,甘香浓郁的茶香气缓缓飘散开来。
傅筹笑意温和,“容乐想谈什么?”
漫夭缓缓饮下杯中茶水,淡淡道:“将军想要我履行一个正常妻子的责任,却忘了你我本就不是寻常夫妻,我们的婚姻建立在政治的基础,我带给你的,从来不只是耻辱,还有你你想要的利益。”
傅筹目光微微一动,面不改色,“比如?”
“权势。比从前更多的权力和地位。”
虽然她和宗政无忧的事让很多人对她不齿,但一国公主的身份,代表着背后的利益牵扯。这一年来边关平静,与两国联姻有着莫大的干系。他得以留在朝中经营势力,得太子拉拢,武将支持,才有了如今连临天皇都忌惮三分的局面。
傅筹眼神倏然犀利一分,夹杂着一丝冷意。
她淡淡笑道:“将军不用担心,我并无所求,只想一直这样平静安稳地过下去。我们就保持这一年来的相处方式,不好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语声淡漠几乎听不出情绪。
傅筹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在他面前,她似乎永远都是如此,淡然,平静,毫无情绪起伏地拒绝。他低眸笑道:“原本我的确是这么打算,只可惜……”
他忽然住了口,她立刻追问:“可惜什么?”
他半响不答,只低眸饮茶,茶水的热气蒸蕴着俊朗的眉眼,低垂的复杂目光被染上一层薄薄的潮气。
漫夭心底忽然感到一丝异样,这样的傅筹好似有点伤感。
他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握着茶杯的手,辨不清情绪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她纤细的手指,“经过这一年的相处,我变得更加贪心,想要的不仅仅是权势地位,还有你!你的人,和你的心。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一个走进你心里的机会。”
他抬眸望她,目光恳求,诚挚无比。
漫夭愣愣地看着他,心绪复杂,半响才道:“将军真不介意我的过去?这都城内几乎人尽皆知,我已非清白之身。”
傅筹目光微微一变,眼底薄怒与受伤的神情交织。慢慢放开她的手,他低声叹道:“我就这么令你讨厌?为了拒绝我,你宁愿自揭伤疤!”
漫夭平静道:“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不想做一枚有感情的棋子。棋子注定要被牺牲,没有感情,才不会太过难受。掌棋之人,更不该有个人私情,否则终有一日面临棋局抉择,会陷入两难之境。傅将军,这道理你比我清楚。”
举起茶杯,她清冷声音仿佛早已勘破世情,不再对人心抱有指望,淡淡道:“茶喝够了,回去歇息吧。”
话已至此,她和他之间的关系被剖开得如此彻底,再表现情深就有些可笑了。
傅筹心中一叹,目光复杂又怜惜地看着她,“原本我以为你只是有些小聪明,毕竟能轻易掉进一个男人的感情陷阱的女人能有多聪慧!现在看来,或许有些事,和我想的并不一样。”
他慢慢站起来,眼神中不无叹息,轻声唤道:“容乐,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是真心把你当做妻子来看待。你和别人的恩怨,都已经过去,我不会深究,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一日,就能开心一日。无论遇到何事,都不要想太多,把一切看透只会徒增烦恼。”
恍惚间记起,那人也曾说过,太聪明并非好事。
他们都让她不要想太多,可有些事并不是你不想,它就不存在。与其糊里糊涂被骗,她宁可清醒地活着,或者死去。
傅筹走到她身旁,牵住她的手,叹道:“你我长久分居而寝,难免引人猜议。今夜我会宿在这里,但你放心,我会尊重你,不会伤害你。去睡吧。很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