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云国皇宫,三座高台之上的轩辕正殿,巍然壮观,气势宏伟。殿前,高台之上,仪仗华丽铺开。
一架四面垂悬着金黄色纱质帷幕的凤辇,启云太后端坐其中,一副端庄娴雅的姿态,时不时望一眼身旁靠躺在椅背上的男人。那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极瘦,只剩皮包骨,原本英俊的五官轮廓现在看起来有些狰狞恐怖。他瞪着眼睛,眼中挟带着深深的恨意,还有浓浓的担忧。凤辇旁边,站着慈悉宫太监总管。
在他们前面,明黄色华盖之下,启云帝身着龙袍,头戴帝王发冠,冠前异于平常的十二道冕旒密且长,遮住了他整张面容。他坐在以纯金打造的龙椅之上,双手放置于两侧雕有龙头的扶手,一动不动。身边站着他的贴身太监小旬子。
周围没有文武大臣,亦无保家卫国的百十万大军,只有寥寥数十名宫女太监,以及黑衣侍卫三千人,分立两侧。
十一月的天空云深雾重,寒流直窜向人们的颈脖,但他们都不觉得冷,因为高台之下,有一个奇大无比的火盆,两丈见方,高约二尺。盆中火红的木炭烈烈燃烧,在风中不断蹿升的红色火苗之中,一尺高的铁钉子共九百九十颗,被烧得通红。
站在高台上的宫女、太监们,总有意无意的往后退,心道:谁若是不小心跌进了那个火盆,不被火烧死也会被铁钉子钉死,怕是连个尸体都捞不着。
高台下宽阔的广场分二层,稍高一层的阶梯边缘,骑在骏马之上的两名男子,他们分别着了玄色披风和深青色披风,在呼啸而来的寒风中猎猎飞舞,里面皆是专属于帝王的金色铠甲,随风拍打着,铮咛作响。此二人便是率领大军攻入皇城的南帝宗政无忧与北皇宗政无筹。昔日仇深似海的二人,此刻并肩骑在马上,虽然中间有距离,但看上去竟奇异的和谐。
他们二人扫一眼周围,没有轻举妄动。按说这启云国至少也应该还有十几万兵马,可为何,他们都打进皇宫里来了,这里却只有区区三千守卫?
启云太后看着宗政无忧他们身后,近五十万人的军队,绵延数里,望不见尽头。
那些将士们随帝王破关斩将,浴血而来。五十万人煞气冲天,笼天盖地,似要将这整座皇宫淹没。
九皇子一身银色盔甲骑在马上,身后两万弓箭手,已做好准备,张弓拉弦,对准高台上的人,只等一声令下,便欲将启云太后与启云帝等人万箭穿心。而这广场之中,南、北朝的将士皆到齐。
启云太后面对如此阵势,面色十分镇静,端庄笑道:“难得南帝、北皇一同光临我朝,哀家与皇上在此已恭候多时。不知这一路上,我们启云国的风光是否让二位满意?”
宗政无忧抬手,凤眸邪肆而冰冷,他微眯着双眼,懒得与他们客套,只冷冷道:“朕只对你们的人头有兴趣。朕数三下,再不交出朕的妻子,朕立刻下令放箭!一、二……”
启云太后面色不改,嘴角微微勾着,斜眸望向一侧屋檐。宗政无忧刚数到二,那轩辕殿卷翘的屋檐处忽然掉下两个人来。那两人嘴里塞着布条,双手双脚都被绑住,倒挂在屋檐下。其中一人身着彩凤华服,微微有些发旧,头发散乱,半边脸上有烧伤的疤痕。而另一名女子身穿白衣,发丝如雪,面容清丽绝美。而她们的下方,正是那巨大的火盆,盆中火舌狂窜,似是要吞噬一切般的猛烈决然。
一名黑衣人立在屋脊上,手中抓着吊着女子的两根绳子。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目光皆是一变,眉头动了动,不自觉互望一眼。
启云太后优雅笑道:“只要南帝你舍得让她死,就尽管放箭。”
宗政无忧望着那倒挂着的白发女子,心中一颤,几乎直觉的想掠过去将她救下来。克制住慌乱与冲动,面上看似平静冷漠,可那抓紧缰绳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此刻心中的恐慌。他看了眼那金色的帘幕,隐隐感觉到那帘幕背后的犀利眼光,再看向启云帝,沉声道:“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
高台之上,被指责的启云帝没有反应,依旧坐得端正,没开口,连手指也不曾动过。
启云太后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扫一眼身前的龙椅,瞧见启云帝侧面脸色灰白,双眼睁着,不眨一下。她又透过帘幕,笑看宗政无忧眼底一闪而逝的心痛和慌乱。她不禁暗叹:这个女子,果然是一步绝妙的好棋,以一人控制三人,可谓是百用百灵。她再看向宗政无筹,竟看不出宗政无筹的表情,只见他面色淡漠,眼光深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宗政无筹神色异常镇定,看了眼宗政无忧死拽住缰绳的手,刻意忽视他自己心中的紧张,声音听起来似是很淡定:“虽是白发,也不代表一定就是她,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宗政无忧冷冷瞥他一眼,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奚落他!宗政无忧薄唇抿了一下,冷哼道:“朕紧张自己的妻子,与你何干?管好你自己吧。”他自然知道那不一定是她,但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他也不能忍受。因为他赌不起!
宗政无筹眉心一皱,宗政无忧的弦外之音他当然明白,可若是能管得住自己的心,他现在就不在这里了!
数月前,就在宗政无忧退兵的当晚,北朝太上皇和皇太后离奇失踪,下落不明。直到一月前,同样失踪的南朝皇妃有了消息之后,立刻便传出北朝太上皇和皇太后二人也在启云帝的手上,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明摆着是引他们过来,至于有什么阴谋,现在宗政无筹不敢确定。但若不是为她,他又何必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反正宗政无忧必定会打过来,他只需做那渔翁岂不更好?
可他终究是不舍得她,想为她想尽一份力,尽管她也许并不需要。转过头,对屋脊上的黑衣人问道:“常坚,你可想好了怎么死?”
那黑衣蒙面人正是他以前的贴身侍卫,也曾跟随他出生入死,他曾十分信任的人,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人,竟也会背叛他。
常坚目光一闪,不敢直视宗政无筹的眼睛,垂目道:“属下背叛陛下,自知罪该万死。今日过后,倘若属下还活着,任凭陛下处置便是。”
宗政无筹沉声道:“枉朕从前对你信任有加,你却背叛朕,你确实罪该万死!”
常坚垂下头,手中绳子抓的死紧。宗政无筹又道:“但念在你曾与朕出生入死的份上,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朕,朕的母后与容乐现在何处?只要你肯说实话,朕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会如从前那般视你为心腹,封你做禁卫军统领。”
常坚抬头,眼光微微一动,眉头紧拧,似在挣扎。他从来不想背叛那个曾与之共生死患难的将军。可是,他不想他喜欢的女人死,所以,他还是选择了背叛。
启云太后身边的胡总管眉头一皱,咳了两声,常坚神色一震,恢复如常,望着底下吊着的二人,说道:“他们就在我手上。”
宗政无筹与宗政无忧不自觉互望了一眼,常坚这一顿,就说明有问题。
启云太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愉悦:“哀家听闻南帝与北皇二人皆武功盖世,哀家很好奇,你们二人……到底谁更胜一筹?不如,打一场吧。以生死定胜负,赢的那个,可以选择救下一个人。如何?”
宗政无筹眼神微微一震,定定望向启云太后的方向,他眼底在瞬间闪过无数情绪。
启云太后说罢,转过头,对着身边的男人嫣然一笑,灿烂风华流传在那未曾老去的容颜,仿佛二十多年前听他说“此生独宠她一人”时的模样,她在他耳旁低声笑道:“怎样?这个游戏不错吧?殒赫,你说呢?他们两个……谁会赢?谁又会输?不论谁赢谁输,这场戏,都很精彩,你说是吗?”
不错,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便是北朝太上皇宗政殒赫。听她这么一说,宗政殒赫瞳孔一张,目中的恨意愈发浓烈,似是想一把掐死这个女人。
启云太后看着他的眼睛,就是那双眼睛,曾经充满了深情蜜意,欺骗了她的感情,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毁了她的一生。她唇边的笑容依旧灿烂,眼光却是寒冷如冰,“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怕你恨,我只怕你不恨。”
宗政殒赫恨极,却又开不了口,恼怒的转过眼,不愿再看她。他望着广场上的兄弟二人,心内百感交集。
宗政无忧眉头一拧,凤眸深沉,宗政无筹淡淡看过来,两人都没说话,也没动。
启云太后扬眉,冷笑道:“怎么?你们怀疑她们二人是哀家让人假冒的?常坚,放绳。哀家倒要看看,她们被火烧死,心痛的人到底是谁?”
常坚面色一凝,将左手中的绳子放下一段,那倒挂着的北朝太后的头发呲的一声,被火苗燎到,散发出一股焦味。而那烈烈的焦灼气烘烤着她的脸,瞬间便已通红,灼痛感令她开始剧烈的挣扎,像是煎在热锅里的活鱼。她目光望着宗政无筹,既怨且怒。
宗政无筹有瞬间的怔愣,不自觉上前一步,又顿住,目望高台。
常坚右手未松,皱着眉头看宗政无筹,有些焦急和挣扎,迟迟没有放绳。
胡总管见只放下一个,瞥眼回头,用警告的语气叫道:“常坚!”
常坚无声叹息,就欲松手,宗政无忧眸光一沉,抬手阻止道:“慢着!”常坚的神色,令他心中产生怀疑。莫非傅鸢是假,阿漫是真?
启云太后道:“南帝想好了?”
宗政无忧道:“朕要确认,究竟是不是她?”
启云太后道:“你想如何确认?”
宗政无忧道:“朕要她开口讲话。”
“不行。”启云太后一口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又道:“她体内的毒发作,哀家命人给她服了药,她现在开不了口。倘若你一定要坚持,那还是等着看她被火中的铁钉穿心来得痛快些。反正哀家手上……有的是筹码。”
宗政无忧浓眉紧皱,两道凌厉的目光直透纱幕,声音冷冽无比:“她若死了,你们这里所有人,一个也别想活。”
启云太后哈哈笑了两声,“她不死,你就能放过哀家?哀家既然等在这里,也就不在乎生死了。可她呢,南、北朝两位皇帝的心上人,有她陪着哀家一起死,哀家觉得值。怎么样?想好了吗?哀家可没有那么多耐心等着你们慢慢考虑。”说罢对胡总管使了个眼色,胡总管挥手就要让常坚放绳子。
宗政无忧心下一惊,虽然相隔二十余丈的距离,又隔着帘幕,但那帘幕背后透过来的目光,让人直觉那是一双极为锐利的眼睛。她虽是带笑说话,可那语气中的认真和冷绝令人无法忽视。他开始确定,启云太后今日所做的一切,并非简单的威胁。不待胡总管挥手,他与宗政无筹互望一眼,继而手上的剑往起一提,面无表情道:“好。既然启云太后如此有雅兴,想看朕与北皇一战,那朕便成全太后又如何!”
说罢,调转马头,对着宗政无筹,邪眸冷肆阴沉,一身凛冽寒气散开。左手横握着剑鞘之身,掌心透内力陡然一震,长剑出鞘,右手握住,无形的剑气猛烈荡开,掀起他白发根根飞舞,身下骏马扬蹄嘶鸣。
“傅筹,拔剑!”
底下一层广场上的两朝将士大惊,他们并肩打入皇城,敌人未灭,怎么两个皇帝要先打起来了?
有人上前欲劝,启云太后不耐道:“让他们全都退出去,哀家看着碍眼。”
宗政无忧挥手喝退,无相子叹了一口气,只要遇上皇妃的事,皇上总是这样,为保皇妃,无论付出过再多的努力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放弃。他无奈摇头,领大军退后,出了轩辕殿广场。九皇子却在原处不动。
宗政无筹微微皱眉,沉声道:“也罢,这一战本是在所难免,提前一些也无妨。”他望着高台方向,目光深深,复杂难明,挥手对北朝将士下令:“你们也都退出去。”
不出片刻,广场上数十万人退尽,只剩下三人。
宗政无筹这才举起剑,直指巍巍苍穹,他望了一眼火盆上方被高高吊起的女子,眸光复杂难辨。突然,他手臂聚力一震,金属材质的剑鞘突然爆裂开来,化作万千碎片,带着千钧之力,毫无预兆的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啊——!”高台上的宫女太监们不料有此一着,被碎片击中的人,惨叫一声,倒地气绝。
周围的侍卫忙挥剑去挡,却不料手中长剑被那急急飞来的碎片震开,虎口迸裂,血染掌心。
启云太后目光一利,站起身,长袖一挥,那些碎片就如击在铜墙铁壁般反弹回来,落在地上。而就在那一瞬,宗政无忧以迅猛绝伦的姿态从马上一跃而起,直飞高台,如飞箭离弦之速,快得让人连影都看不清楚。
一剑断绳,另一只手抓住绳子往起一提。等太后击落碎片,定下身子时,那两个倒挂在熊熊烈火上的女子就已经在他手中了。
宗政无忧提着北朝太后的衣领像扔垃圾般的姿态往宗政无筹马上扔过去。他没有立刻杀掉那个北朝太后,是因为他还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真的傅鸢,而且,这次的配合,也算是两人意见达成一致,先救人,再灭启云国,最后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回到原处,脚下一蹬马背,旋身回落,如天人之姿,优雅而潇洒。姿态如此,但他面上神色却是急切的,还未坐稳,便去查探怀中女子的真伪。
启云太后面色狠狠一变,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明目张胆从她眼皮子底下将人抢走!她看着已经返回的宗政无忧,再看看稳坐不动的宗政无筹,有些难以置信,这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两个人,竟然能配合得这般默契?!那她二十多年来在傅筹心底种下的仇恨算什么?她眼中顿时盈满怒意,回头看身边的男人。
果然,宗政殒赫目露欣赏之色,心中亦是万分欣慰。暗道:不愧是两兄弟,尽管还不知道彼此的关系,但那份骨子里天生的默契却不是一般人能有。他宁愿这么理解,而不愿想做是他们二人的默契其实是深恨之下的相互了解,两人皆是那万人之上的王者,骨子里的凌然傲气,不允许他们被人逼着对决,让人当做戏来观赏。
启云太后望着宗政殒赫,她面色愈发的难看,猛一甩袖,怒极反笑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好戏不过才开场。”说罢看一眼身前龙椅上始终没反应的启云帝,皱眉道:“齐儿,你今日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
小旬子回身行礼,面上忧心忡忡,恭敬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今天早起嗓子就不大舒服,一整日都没开过口了。”
启云太后凤目微垂,扫一眼龙椅扶手上搭着的一只手,手上大拇指戴着的一枚象征身份从不离身的扳指,扳指上刻有龙纹,金色璨亮,愈发将那只手衬得苍白似鬼。她目光闪了闪,没再说什么,以为他是因为那个女子而与她置气。
宗政无筹看一眼那被反绑着的所谓的北朝太后,相同的五官及面容,很精湛的易容术,但他一眼便能看出来。不禁皱眉,甩手将那人远远扔了出去,那人在地上弹了两下,吐了口血,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再转头看宗政无忧,只见宗政无忧紧皱着眉头看怀中不省人事的女子,神情疑惑,似是不能确定。
“怎么,她闭着眼睛,你就认不出她了?”宗政无筹奚落道。
宗政无忧没理他,手在女子耳后摸索着,找不到半点贴合的痕迹,而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完全不似是易过容的样子。可是,一样的面孔,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他正思忖间,启云太后道:“你们二人竟敢愚弄哀家,哼!那就休怪哀家心狠手辣。痕香,孩子抱出来。”启云太后的语气分明是恼羞成怒,难道,这女子真的是他的阿漫?
宗政无忧用手量着她的腰,稍微胖了一点,但她刚生完孩子不久,腰粗上一些也属正常,毕竟半年不见,不能以胖瘦做定论。忽然,手上摸着一块微微凸出一点的骨骼,他动作一顿,凤眸眯了起来。抬眼看高台上从始至终未曾开口说话也不曾有过任何动作的启云帝,按耐住心头疑惑,不动声色的将女子安置在身前马背上,再没碰一下。
宗政无筹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高台上,痕香应声从后面大殿走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婴儿,走到凤辇旁边。
有人微微撩开纱幕,启云太后望了眼那个孩子,啧啧叹了声,惋惜道:“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可惜了!”
宗政殒赫看出她的意图,顿时双眼一睁,气血上涌,怒瞪着她。
启云太后笑了起来,以欣赏般的姿态看他愤怒且焦急的表情,这是她最喜欢看到的。她从胡总管手中接过一个瓷瓶,举起来晃了晃,扬声道:“听闻两个月前,容乐就是用这个,灭了我国十几万大军。哀家也想看看,把油泼在人身上,烧起来是否比一般的火苗更好看?”
说着,她端着瓶子,在宗政殒赫惊恐怨愤的目光中愉快的将那一瓶油全部浇在孩子的身上。那孩子似是意识到了危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
宗政无忧心间一紧,那就是他和阿漫的儿子吗?那是阿漫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伤害的骨肉!“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沉声喝问,却没敢再轻举妄动。这个女人手里有太多的筹码。
“去吧。”启云太后不理他,只对痕香吩咐道。
痕香抱着孩子缓缓走到火盆之上的高台边缘,她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那平日里冷漠的眼忽然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怜惜。
宗政无忧双眉紧锁,紧盯着痕香抱着孩子的手,压抑住心里的紧张,镇定道:“你们究竟想怎样?启云太后,说吧,你的目的到底为何?”
启云太后笑道:“哀家记得,哀家刚才已经说过了。”
宗政无忧拧眉,回想这几年里所发生过的一切。每一件事,无不与三个人息息相关,天仇门门主、启云帝、傅鸢,如今又多了一个启云太后,谁才是最终的阴谋主导者?他看着安坐不动的启云帝,眯起凤眸。之前,启云帝率大军在乌城,怎可能同时抓走他的父皇和傅筹的母亲?这不是逼他们联手对付他吗?如果是特地引他们来此,那启云帝为何一句话也不说,所有的主导都归了太后?
“太后费尽心机,只为朕与傅筹决战?不知太后……是与朕有仇,还是与傅筹有怨?竟不惜以一国为代价,将我们引来至此,只为观赏朕与傅筹决一生死?这倒是奇怪了!”他说着这话,突然有什么闪过脑海,快得抓也抓不住。似乎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背叛和复仇的兄弟相残的故事。他眯起的凤眸遽然一睁,有无这个可能,得看这高台之上的女人,究竟是何人?
宗政无筹忽然驱马向前,才走了几步,胡总管立刻沉声警告道:“站住。”
宗政无筹停住,向那含怨带痴望着他的痕香伸出手,“孩子给朕。”
痕香手一颤,却是抱紧了孩子。看着这个她爱了十年的英俊男子,她苦涩的笑着问道:“你不是恨宗政无忧吗?你难道不想看他的孩子被火烧死,看他痛苦吗?”
宗政无筹眉梢微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加重语气重复道:“孩子,给朕!”
“为什么要给你?”痕香往后退了半步,因为这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吗?“如果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你也会这样吗?”
宗政无筹皱眉不语,只想着怎么才能拿到那个孩子。
痕香微微转头,看着凤辇另一侧,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抱着的一岁多的小女孩走出来,和她一样的姿势,只是位置不同,在火盆的两端。只要她稍微有点动作,想把孩子给宗政无筹,那宫女手中的孩子就必死无疑。而那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她和宗政无筹的女儿。
痕香心痛如绞,眼眶浮了泪,对宗政无筹道:“你看到了吗?那边那个孩子,她是你的女儿……已经一岁了。”
宗政无筹目光一怔,斜目扫了一眼,只见那小女孩肉呼呼的小脸蛋粉白稚嫩,眼睛又大又圆,漆黑的眼珠带着一股子灵动劲,一刻小脑袋来回的扭动,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宗政无筹眼神微微一变,随口嘲弄道:“谁知那是谁的孽种?!”
“你……”痕香心头一痛,她每次与宗政筱仁一起之后都会服药,而那药就是他给她的,为了防止她怀上宗政筱仁的孩子而有所牵绊。如今,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宗政无筹沉眸,声音冷凝如冰,“即便是又如何?朕不亲手掐死她,已经算是仁慈了。快把你手上的孩子给朕,否则,朕真的会亲手结束她的性命。”那一次是他此生至恨,亦是此生之悔。
“又一个狠心绝情的男人,宗政殒赫,他不愧是你的儿子!”启云太后在身边的男人耳旁低声说着,她的声音讥讽带恨。
宗政殒赫目中神色复杂变幻,撇过眼。
痕香听了,身子发颤,早就料到他不会认那个孩子,却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狠。在他心里,那个女子生的孩子,即便是他仇人之子,他也会为她而力保孩子周全。这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可她又能怪谁,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我知道你恨我,可她毕竟是你的骨肉!你这样做,跟你的父亲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宗政无筹面色一变,眼神倏然凌厉无比,恨道:“若不是你假扮成容乐,朕,绝不会碰你一根手指!”
痕香眼中的泪簌簌落下,落到台下的火盆之中,“呲”的一声被火苗吞噬。她看着下方炭火之中被烧得通红的铁钉,目光也映上猩红的颜色,眼神忽然决绝,“好,既然如此,那让她活在这世上也没意义。就让他们两个……一起去阴曹地府做个伴吧,也好过一个人孤独上路。”
说罢,她闭上眼睛,举起手就要将孩子扔下去。那是一个浑身被泼了油的孩子,一旦沾染了一点火星子,立刻就会爆燃,扑都扑不灭。
宗政无忧眸光一变,上前对宗政无筹怒道:“你到底是想救他还是想害死他?”
宗政无筹瞥他一眼,“如果他只是你的孩子,朕会上去帮忙推一把。”
宗政无忧握紧拳头,冷哼一声。
九皇子策马跟上他们,指着宗政无筹对痕香扬声道:“你喜欢他?那好办,咱们商量商量,本王将他打包送给你,换本王的侄儿,怎么样?”
宗政无筹脸一沉,痕香却是笑了,笑得凄凉而讽刺,“我已经不需要了。我想那个孩子……她也不需要。”说完,再不犹豫,抬手就要将孩子扔下去,就在这时,轩辕殿侧面传来一声慌乱的惊呼:“痕儿,不要!”
痕香心底一震,手僵在半空,这个世上,会叫她“痕儿”的人只有三个,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她连忙转目望去,只见轩辕殿侧面的高台下冲出两名女子,前面的那个,白衣胜雪,银发飞扬,清丽绝美的面庞除了紧张慌乱的神色之外,看着她的眼光极其复杂。
“阿漫!”
“容乐!”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同时惊喜唤道。眼中光芒亮起,溢满思念的眸子,情深无比。
这才是他的阿漫!宗政无忧大手一挥,马上的女子震落在地。刚才之所以不扔她,是因为他发觉太后似是并不知道那女子是假的,所以才佯装不识。
启云太后脸色大变。看了眼被宗政无忧扔下马的女子,没想到,那个真的是假的!转头,看胡总管,见他亦是神色疑惑。知道那地牢存在的人很少,会打开机关的人更少。她布了大量的人手二十四小时在封闭的石门外看守,有人出入,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启云太后锐利的目光直盯向端坐不动的启云帝,沉了声问道:“齐儿,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给换了?”
启云帝没有回答,依旧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仿佛没听见似的,安静的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
启云太后见他还不答话,顿时心中恼怒。她倏地站起身,隔着纱帐,一把拍上身前的龙椅。
“啪!”漆金龙椅承受不住强大的劲力,瞬时坍塌,化作一堆散木萎靡在地,木屑四起。周围的人皆是吓了一跳,小旬子更是心中一惊,而启云帝并没有如启云太后想象的那般及时避开,而是随着那龙椅砰然倒在了地上。仍旧是坐着的姿势,双腿弯曲,两手驾着,头上的帝王冠被摔落,一张清隽儒雅的面容此刻是一片死白的颜色,面部有些僵硬,神情却是平静而又安详。他睁着两眼,眼中黯如无底黑洞,没有半点神光。
“皇上!”小旬子慌忙扑过去扶他。可他身躯已然僵硬,很沉,小旬子怎么扶也扶不稳,心中一悲,一直强忍在心头的悲痛情绪瞬间倾泻而出,他放声大哭。“皇上,皇上……”
两边的宫女、太监看着启云帝这模样,吓得尖叫出声,纷纷跪倒。
台下的漫夭听到小旬子这般哭声,心头大恸,什么也顾不得,就朝高台上迈步跑了过去。
启云太后眼光一怔,望着倒在纱幕旁的男子,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蹲下身子,用手在他鼻尖一探,竟气息全无。她身躯一震,手腕翻转去摸他的身子,早已是僵硬而冰冷,完完全全的一具死尸。她踉跄后退,跌在凤辇底座上,胡总管忙进来扶她。
“怎么会这样?”启云太后手脚突然变得冰凉,声音中竟带了死死颤抖,她自己都不曾发觉。
小旬子只顾着哭,不说话。
宗政无忧看着急切跑上高台的漫夭,拧着眉,叫道:“阿漫,你要做什么?别过去。”
漫夭脚步微微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复杂的像是包含了这世间的一切情绪。思念、爱恋、无奈、痛苦、挣扎、愧疚……
她望着半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男子,心头思绪潮涌,她想不顾一切的朝他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享受他的温柔呵护,可是,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继续踏上往高台之上延伸的台阶。
那高台之上,有一个男子,爱她爱到连性命都没了,甚至为了她,他连自己的尸体都要算计利用。
“无忧,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命运就是这样,总在给人希望的同时,再给予重重的一击,让人绝望到窒息。她回过头,脚步变得缓慢而沉重。每走一步,都艰难到难以想象。萧可还站在远处,担忧的望着她。
九皇子看到萧可,眼光遽然一亮,但见她愣愣的站在那,连忙跳下马,飞快的从侧面掠了过去,拉过怔愣的萧可,一把揽着她的腰,骂道:“你这个笨丫头,没有武功,还站在这里不走,等死啊?”
萧可起初惊得差点叫出声,但一看是他,心里立刻安定下来,心湖之中泛起丝丝甜蜜。他的脸依旧俊美,还多了几分成熟。手很有力,稳稳的搂住她的腰,让人觉的安心。萧可垂下眼,脸上莫名染上一丝红晕,嘴上却死硬的回道:“你管我!我找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到原地,九皇子气哼哼的放下她,打量了一圈,几个月不见,这丫头居然瘦了这么多!他眉头一皱,眼中闪过心疼的神色,嘴上却嫌恶道:“瞧你瘦的皮包骨,丑死了!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萧可大眼一瞪,怒道:“要你担心?我又不嫁给你!哼!”
“你就算想嫁,我也不娶你!”九皇子斜睨着她,一副很不屑的模样,萧可气得扭头就要走,手却被他死死拽住,怎么甩都甩不开。她一着急,低头就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九皇子痛叫一声,立刻松开了她,捋起袖子一看,两排整齐的牙印,“你怎么咬人?!”
“哼!谁让你欺负我!我就咬你,你怎么样?”比无赖,她也行的。萧可背过身子,不再理他,只一心为漫夭担忧。尤其刚才漫夭昏过去的事情,让她心里很不安,已经解了毒,为何还会这样?
“萧可。”宗政无忧回头叫了一声,萧可上前,九皇子也跟上。
“发生何事?”宗政无忧目光望着远处的女子,对高台上发生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启云太后为何突然毁了启云帝的龙椅?启云帝居然会跌倒在地?高台上的奴才们哭泣的声音,这些都令他感到疑惑。
萧可叹了一声,“启云帝死了。”
宗政无忧一愣,九皇子先一步道:“胡说,刚刚还好好坐在那儿呢,怎么会死?难道是被启云太后刚才那一掌拍死的?”
萧可道:“当然不是。他是为了解公主姐姐的毒才死的!他把内力都给了公主姐姐,还放干了身体里的血,配做药汤。以前我以为他是坏人,可他对公主姐姐那么好!”
九皇子愣道:“七嫂身上的毒解了?诶?你不是说‘天命’无药可解吗?难道放了人血就能解毒?还有,他都被放干了血,怎么还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萧可道:“他的血,跟别人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他的身体里也有‘天命’,但是他跟公主姐姐不一样,他的‘天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娘应该是怀着他的时候中了‘天命’之毒,是用我们上次说的那种方法把毒都逼到了他身上。他从小就服用很多珍贵的药材,服了二十多年,所以他的血,比这天底下任何一种药都要珍贵。其实,六年前我就见过他了,他去雪玉山找我师父求解药,可师父也解不了那种毒……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们打来了,如果他不出现,太后会怀疑,万一知道地牢里的公主姐姐是假的,肯定会去他寝宫里搜,这样会影响公主姐姐驱毒。所以他临死前让小旬子把他抬过来,为公主姐姐多争取一些时间……”
宗政无忧心底一震,萧可后来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难怪从开始到现在,启云帝一直都没开过口!他皱紧了眉头,心里的不安急遽的扩散,眼望着已步上高台的纤细背影,感觉有什么在变了。他忽觉心头一慌,莫名的感到害怕。想也不想,便飞一般的掠了过去。
“阿漫?”
漫夭手被抓住,身躯微颤。她缓缓回头,对上那双深情浓溢又带着一丝恐慌的眼眸,那往日令她倍觉幸福的温柔如今却令她觉得自己万恶不赦。她一直追求一心一意的感情,却怎么都没想到,她自己竟然违背了这条规则,亏欠了两个男人。
“对不起,无忧。对不起!”水雾迷蒙的眼满是愧疚和哀伤,她垂下头轻声呢喃,
宗政无忧心头一跳,浓眉紧蹙,“为什么说对不起?”
漫夭轻轻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深吸一口气,那呼吸割据着她的心扉。她慢慢挣脱他的手,掉头往启云帝走去。
小旬子已经命人从大殿内搬出一张椅子,将帝王安置。他是那么安静的坐在那里,清俊儒雅的面容一片祥和,嘴角挂着一丝隐隐的笑意,似是满足,又似是不甘。他的目光看着前方,正是漫夭的方向,仿佛在对她说:“容儿,你没事就好。”
漫夭看着他,紧咬住唇,泪水蓄满眼眶,她拼命睁大眼睛,抬高下巴才没让它落下来。走近他身边,在他身侧缓缓蹲下,她的手颤抖着轻轻碰触他曾经温润的脸颊,触手冰冷而僵硬。
他真的……死了!
那个有着清俊儒雅气质的男子、月光下一身光华的少年、阳光中尊贵无比的帝王……他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她!至死也没有说过一句他爱她。他甚至在临死的那一刻,清楚的知道她心里对他还有着怨恨……可是,他从没有为自己澄清什么,他只是默默的用他的鲜血和生命,无声的证明着他那比大海更深比天空更广阔的爱情。
这个男子,为了她,连自己的尸体都不愿放过!
他的面容那样平静,仿佛这样的死亡本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的痛苦,可漫夭却清晰的感受到了他那些日夜的挣扎,那些埋藏在心底里无法说出口的爱恋和苦楚。
一股窒息的悲恸从她心底疾窜而出,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她不可自制的伏了身子,在他手上泪如泉涌,抽泣无声。
“齐哥哥……”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一直以来,她以为她只是漫夭,以为容乐的一切与她毫无干系。这几个月,她漠视容齐的感情,可以做到毫不在意他的付出,刻意的不去管他的生死,她以为那是他欠她的。却不知,原来,亏欠的那个人,一直是她自己。
当一切揭开,当记忆恢复,真相总是如斯残忍!
这个男子,也曾经是她心之所爱,只是,她忘记了。
一颗“天命”之毒的药丸,封存了她十七年的岁月,封存了她对他的感情,却没能封掉她前世的记忆。而她,竟带着那些记忆……又爱上另一个男子。
“齐哥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无法像三年前的他那样在她生命垂危时,可以毫不留恋的决定随之而去,她在这世上还有无法舍弃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该怎么办?这一生注定欠下他的,永远无法偿还。
宗政无忧望着她伤心欲绝的表情,整个人都僵住。他开始意识到,问题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容齐于她,也许不只是欠下一条命那么简单。他皱着眉,双手紧握,在高台的边缘,在冷冽呼啸的狂风中,一动不动的看着。
她凄哀而绝望的声音传到高台之下,宗政无筹也拧了眉,朝着高台飞掠而来,站在宗政无忧的身边,望着心爱的女子像是迷途的孩子一般无助哭泣呢喃,因着心中的悲痛而颤抖着身子,他既心疼,又为自己难过。他不禁在想,如果他死了,她是否也会如此伤心?
启云太后面容僵硬而麻木,她怔怔望着被小旬子扶着的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容齐,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个孩子,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而他,已经死了!她脑子里有那么一段时间的空白,甚至连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上了高台都不曾发觉。她以为她不爱这个孩子,甚至一直恨着,将她对那个男人的憎恶和仇恨全部加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尽管他很无辜。她把他当成是一颗棋子来培养,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孩子活不过二十四岁,原以为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此刻,她心如钝刀狠狠割据,力气被抽离了身体。
胡总管扶着她的手,担心的望着她,劝道:“主子,请节哀。”
节哀?!这个词她听到的太多了,从二十多年前,她就是在节哀的劝声中走入了她人生中的悲哀之路。她慢慢回神,扶着椅子,站起身。看着跪坐在容齐身边的女子,冷冷道:“你不下去陪他,还等什么?”
漫夭握住容齐的手紧了紧,低下头,泪水滴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溅开,如同被残酷的命运狠狠碾碎的一颗心,残碎过后再无法拼凑完整。
启云太后见她不说话,她残忍的勾起唇角,冷笑道:“原来你竟然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你不值得齐儿为你做那么多事!三年前你们原本都该死的,如果不是齐儿瞒着哀家,偷偷给你用了护心丹,你以为你那中了‘天命’的身体能抵得住销魂散的烈性?哼!销魂散,其实根本就解不了,中之必死。如果齐儿不救你,你就那么死了,你觉得,他们两会怎么样?”是化悲愤为力量,决一死战?还是万念俱灰,痛至心死?无论哪一种,都是她所期盼的。
漫夭震愕,难怪小旬子说,容齐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她,原来如此。销魂散是她叔叔“千毒圣手”秦申所制,为她父亲秦永所不齿,她对此知之甚少。而她的叔叔,她只见过一面,在父母出事的前一个晚上,她听到父亲和叔叔在书房起了争执。
宗政无忧与宗政无筹也同样震愕。
启云太后又道:“为了那次过错,你可知他承受了怎样的惩罚?”
漫夭十指皆颤,“你把他怎么了?”
启云太后道:“哀家停了他六个月的药。”
漫夭忍痛问道:“停了药……会怎样?”
启云太后眸光微缩,“七窍流血,如蚁噬心,生不如死。他为你足足承受了一月之久,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却仍不妥协。你……应该以死相报!”
漫夭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帘幕后的那个模糊的脸孔。这个人,真的是一个母亲吗?她怎么能残忍到用那么惨烈的手段去惩罚自己的儿子?漫夭瘫坐在地上,胸腔内急剧震动,她用手紧紧抓住胸口,脸色惨白,双唇颤抖,上不了气,心头窒痛得像是要死掉。
宗政无忧一见她这似是要背过气的模样,大步上前,拉过她,手掌贴住她背心,用内力护住她心脉,让她不至于昏厥。他皱眉道:“不是解了毒了吗?怎么还这样?”
漫夭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心口还是痛。她咬着牙,看魔鬼般的眼神看向启云太后,“你真的不配做一个母亲!你简直是在玷污母亲这个伟大的称呼!”
启云太后眸中沉痛划过,嘴上却笑道:“这些算什么?对齐儿来说,身上再痛,怎么比得过他听说你爱上宗政无忧那一刻的心情?!他一向最恨别人的背叛,可是为了能让你活着,他亲手把你送进了别人的怀抱,还得咬牙吞声,承受你对他的恨。你说……这世上,哪里还有他这么傻的人?”
启云太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擂击在漫夭早已破碎的心扉。她呆坐在地上,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十一月的寒风凛冽刺骨,刮过她苍白的面颊,寸寸凌迟着她单薄的身躯。宗政无忧眉头紧锁,望着她失神的样子,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启云太后欣赏着她痛苦至极的表情,她就是要让她愧疚,愧疚到永远都忘不了容齐,永远也不能再感受幸福。复仇对她而言,结果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个复仇的过程。看着他们痛苦,见证他们的生不如死,这就是她的目的。既然那些人毁了她的人生,让她活得痛苦,那她便要让那些人最在乎的人陪着她一起痛苦。
若身在地狱,也不能只有她一个人!
“还不止如此。他为了阻止哀家的人去江都皇宫抓你,竟不顾一国之君的责任,枉送三十万人性命,只为救你一人……”
“你说够了没有?”宗政无忧突然站起身,厉声打断她的话,这些事情每一件都足够令他心惊,每多知道一点,他的心便沉下几分。从她们之间的对话,从漫夭的神情,他已经明白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望着那悲伤到绝望的女子,他仿佛看到自己的世界只剩下茫茫一片冰雪覆盖了的天地,冰冻了一切。有些事实,他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心爱的女子,心里曾经爱着另一个男人!或者,现在还爱着,中间只是忘记了。
启云太后笑道:“宗政无忧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吧?她就是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要找的秦家后人,秦永和襄伊的大女儿秦漫。”
宗政无忧眸光一变,微微震颤,继而薄唇紧抿,“那又如何?”
启云太后和宗政无筹都愣了一愣,这口气竟是不在乎么?
寻找多年的仇人之女,百转千回,原来那人竟是他心头挚爱。没有震惊之后的确认,亦无爱情与仇恨的取舍挣扎,只有微微一愣后异常平静的一句:那又如何?
沧桑历尽,转头成空。对他而言,她的身份,早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是她,就好。
漫夭缓缓抬头望他,目光空濛而迷茫,她和他之间,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阻隔?即便是千山万水,只要不放弃,不停留,也终有一日可以到达对方的身边。可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次比一次更遥远,远到比那千山万水更难以跨越。
她仰头望天,前路是什么?她看不清楚,眼前只有模糊的一片晦暗。放下容齐的手,她缓缓站了起身。看着宗政无忧的眼睛,那双二十多岁便染满沧桑的眼,此刻眼底隐藏着深沉的悲哀,沉得让人看着就喘不过气来。如果可以,她宁愿她的毒没有解,宁愿就那样死去,也不会比现在更痛苦。
闭上眼,胸腔内又是一阵绞痛,令她有些站不住。宗政无忧明明没在看她,可她身子稍微一晃,他便能在第一时间稳稳扶住她。他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温柔,微微冷硬,“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
漫夭心头一震,猛然警醒,抬眼,看他薄唇嘴角抿出一丝坚毅,那种深度的镇定和隐忍,是她远远不及。
深呼吸,她调头看启云太后,红唇紧抿,冷冷开口:“我是秦漫又怎样?我爹为人正直,我娘温婉善良,他们根本就没有害过人!当年的事,都是你一手策划,才害得我们秦氏满门被抄斩,还不放过我和痕儿。”
她父亲秦永本是三品将军,因偶然得到傅鸢的父亲弄权的罪证,因他心系傅鸢而不忍向皇帝告发,但又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便辞官归隐,用早年得到的酿酒秘方酿出了绝世佳酿“十里香”,被傅家寻到,担心他有朝一日会交出他的罪证,欲除之。她母亲襄伊是傅府的养女,因受不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便私自混进宫里,向皇帝交出罪证。当时的临天皇登基不久,势力薄弱,在政事上处处受傅家限制,帝王之位始终不稳。他本就有心拔除傅家势力,当拿到罪证后喜出望外,但傅家势力遍布朝野,为了一次扳倒傅家,便利用那罪证大作文章,设局引傅家走上叛乱的道路,最终一举擒获,灭了九族。而傅鸢在灭族之后的第七年,设下毒计,一箭双雕,害死了云贵妃,灭了秦家满门。
想起父母的无辜惨死,那山谷中被野狼分食的血肉残躯,她心头的悲愤又涌了上来。她在前世没有享受过父母亲人的温暖,来到这个世界,秦永和襄伊对她疼爱有加,她与妹妹痕儿亦是姐妹情深,她特别珍惜这份重生后的亲情,可是,才不过短短七年。那七年的亲情有多浓,父母的惨死对她的打击便有多深。
怔愣良久的痕香终于回了神,她愣愣的看着漫夭,似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人居然是她的姐姐!一直被她视为敌人,她三番四次加害的人,竟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念的亲人!而她一直效命之人,却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痕香摇头,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是她?我不信,我不信!”她抱着孩子的手在颤抖,睁大的眼睛瞬间盈满了泪光。
“痕儿,”漫夭唤着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小的时候叫她时的样子。而她的眼神,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幽远哀伤,她看着痕香的眼睛,用轻缓的语调轻轻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爹娘送我们离家之时对我们说的话?爹说:‘漫漫你比痕儿大,以后要好好照顾她,别让她被坏人欺负了……’”
痕香双手一颤,接口道:“我说:‘她看起来总是老气横秋的,其实只比我大一点点,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爹娘如果不信,等我们回来,你们问她就是了……’”她说着,眼中泪珠一串串滚落。
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这一走,竟是与父母阴阳两隔,姐妹天各一方。
“对不起!”痕香低声道歉。她们曾经是这世上最要好的姐妹,那美好的童年一直是她心里的温暖。一别十三年,再相见,一个失去了记忆,一个认不出对方。她曾恨她占据了她所爱之人的心,并接受命令三番五次加害于她,却不知,那是她至亲之人。
“不怪你。我们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漫夭眼带恨意,盯着帘幕之中冷眼看戏的女人。就是那个人,肆意的摆弄着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一手缔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痕儿,把孩子给我。”漫夭生怕她一不留心松了手,她的孩子就要葬身火海。
痕香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小小的,可爱极了,她的孩子一个月大时也是这样。她就要朝漫夭走过去,启云太后语带警告道:“你可要想好了!”
痕香脸色一白,陡然停住。火盆那头,宫女手中抱着的女孩是她的孩子!
“不行,这孩子,我,我……不能给你。”
漫夭一愣,见她神色间是难以取舍的挣扎,问道:“为什么?”
启云太后笑道:“因为她的孩子也在哀家手上,她若是还了你,就意味着她的孩子必死无疑。你说,她会如何选择呢?”
漫夭顺着痕香的目光看去,上次在慈悉宫里见到的那孩子竟然是痕儿的孩子?她心间一沉,顿时手心冰冷。
宗政无忧握了把漫夭纤细而冰凉的手,对痕香道:“朕的孩子若是没了,你以为她会放过你的孩子?”
痕香一震,是啊,他们怎么会放过她的孩子呢?他们拿她的孩子要挟她继续为他们办事,一旦事情结束了,她没有了利用价值,她和她的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反正左右都不过是个死!她又看了女儿两眼,心在滴血,也许她把这个孩子带到这世上本就是个错误。
她最后又看了一眼她曾用生命爱着的男子,她在想,她这一生似乎一直在犯错。留在天仇门是错,爱上永不可及的男人是个错,听门主的话假扮别人与他缠绵一夜也是个错,而生下这个孩子更是错上加错……她惨然一笑,罢了,就让她对一次吧。
抬头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不再看自己的孩子,便朝漫夭走去。然而,第一步还未迈出,死亡已悄悄降临。
从大殿一侧闪身而来的黑衣蒙面人,身形奇快无比,手中利剑从她身后对准她心口位置直刺而出。
“痕儿小心!”漫夭惊惶大叫,但为时已晚。
黑衣人手中长剑贯穿了痕香的身体,那剑尖从前胸透出,对准的是她怀中的婴儿,显然是想一箭双雕。但就在那长剑入体之时,痕香似是早有所料般反应极快的将手中的婴儿朝漫夭抛了出去。与此同时,她凄凉的笑看火盆那一头的宫女抱着女孩的手松开。
漫夭大骇,她没有去接自己的孩子,而是飞速掠下高台。她知道,她的孩子有无忧在定不会有事,而痕儿的孩子,傅筹却不一定会管。
飞身而起,手臂上挽着的白色柔缎仿佛被赋予了神秘的力量,朝着那女孩落下的方向疾射而去,在女孩就要被火舌吞噬之时及时卷住了孩子往起一带,眼看就能幸免于难。这时,那持剑的黑衣人纵身一跃,遥遥对准白色的柔光缎子狠狠劈出一剑,那冲天的剑气遇到被灌注了内力的缎子,猛地一震,柔缎虽未断裂,但那头被卷住的孩子却被震飞了出去。
漫夭大惊,想救再也来不及了。她伸长了手,无力的看着那孩子朝着台下广场内的石柱子撞了过去。
痕香绝望的看着她的孩子,眼底剧痛难忍,手捂着被穿透的胸口倒了下去。尽管做了决定,但亲眼见到孩子因她而死,如何能够安心闭上眼睛?
“我的……念儿……”她口中喷出一大口血,就那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摔落高台,坠在火盆之中。火星飞扬四溅,她仰躺着向上,圆睁的双眼盯着苍茫的天空,仿佛含着无尽的怨恨和不甘,无法瞑目。
“痕儿,痕儿!”漫夭遏制不住悲痛,朝她冲过去,接住孩子的宗政无忧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捞住她的手臂。“她已经死了。”
“痕香!”这时,有人大叫一声,从房顶飞下来。手中拿了剑,指向杀了痕香的黑衣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深爱痕香的常坚。
“门主,你说过不会伤害她的!你竟然杀了她!”常坚目光沉痛,望着火盆里被烈烈燃烧的女子,提起剑疯了一般的朝黑衣人刺了过去。那一剑他使了全力,如果是对付一般的高手,他绝对可以一击必中,但可惜,他的对手,是武功神秘莫测的天仇门门主。他仅仅在对方手中走过了不到十招,便中剑摔落高台,淹没在烈火之中。就在痕香身边的位置,同样被火红的铁钉刺穿了身体。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漫夭坐在地上,泪水已干。她怔怔望着那被无数根火红的铁钉子穿透的年轻身躯,在大火中渐渐化为灰烬。她只觉得无力,她救不了痕儿的人,连尸身都留不住。还有痕儿的孩子……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她已经无力承受。心如刀绞,六腑翻动,她缓缓抬眼,朝那孩子飞撞而去的石柱子看过去,本以为看到的会是惨烈的一幕,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微微一愣,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了一句:“孩子在这里。”
漫夭转头,不知何时,宗政无筹站到了她身后,他的怀里抱着那个原以为必死无疑的孩子。她顿时大喜,扶着宗政无忧的手站了起来。
孩子没事!她连忙抱了过来,看了眼宗政无筹不自然的复杂神色,轻轻说了句:“谢谢!”她知道,对他而言,要救这个孩子,其实并不容易。尽管,这是他的孩子。
宗政无忧招手叫来九皇子,让他将两个孩子都抱走,退出轩辕殿广场。九皇子稍微有些犹豫,不大放心他,但为了不让他有后顾之忧,便听了话,与萧可一人抱着一个,会合无相子和大军。令他们奇怪的是,启云太后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她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两个孩子到底死了没死。此刻,她安静的坐在凤辇之中,看着外面的几个人,面色冷漠,偶尔嘴角勾一勾,笑容也到不了眼底。这场戏,接近尾声了!
宗政无筹低垂着眼睫,又抬起来,目光锐利的盯住那垂悬着金黄色帘幔的凤辇,双唇紧紧抿住,眉峰似箭。启云帝死了;容乐出现了;孩子安全了;痕香死了;常坚也死了;天仇门门主露了面……还剩下谁?
宗政无忧隐约能看出那层层帘幕背后除了那个女人之外,还有一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他们心中都已经有数。
宗政无忧眯着眼睛,斜睨着宗政无筹,“你不想知道那里面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宗政无筹眉间拢了挣扎,他直直的盯着那一个方向,平静的让人觉得可怕。
盯着凤辇看了半刻,他突然抬手,带有千钧力道的长剑横空一扫,那凤辇两边的宫女、太监及侍卫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被他发泄般的尖锐剑气拦腰斩断,惨叫声迭起,鲜血狂涌而出,蜿蜒成河。
寒风遽然猛烈,呼呼的刮着,掀起大片的尘灰。他再次举剑,那尊贵华丽的凤辇顶盖发出“砰”的一声,爆裂开来,漆金木横飞四射,像是离弦的箭,去势绝然。华贵的金色帘幕被撕裂,一部分在狂风中片片飞扬,一部分失了支撑委顿在地,被地上蜿蜒流淌的鲜血染成妖冶的金红。
坐在凤辇之中的二人,顿时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光之下。
宗政殒赫靠躺着椅背,神色间有着严重的病态,脸颊削瘦,双眼凹陷,头发和衣裳却是整整齐齐。只脖颈旁,在凤辇顶盖被毁之时,被天仇门门主架上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剑。他似是并不在意那把随时都能要了他性命的剑,只望着宗政无忧和宗政无筹,目光少了几分往日的犀利,多了几分父亲的慈和与疼爱。他的身旁,启云太后头戴金凤发钗,身着金丝绣凤袍,端庄威仪。而她那张美丽不减当年的脸庞,没有了烧伤的疤痕。
宗政无筹也只需一眼便能认出来。那启云国的太后,不是他的母亲傅鸢又是谁?!
果真是她?果真是她!
不一样的声音,却是同一个人。有些事情,他早就应该料到了!从知道她是天仇门的人以后,他便开始暗中调查,查到帮助天仇门的暗势力与启云国有关。之后,宗政无忧打到京城,她亲自上城楼,听说宗政无忧撤兵时的意外表情,又对启云帝带兵攻打南朝一刹那的失态,紧接着便离奇失踪。尔后,传出被启云帝抓来的消息,这些似乎都太凑巧了!最重要的是,启云帝根本没有理由,除非启云帝盼着亡国!记得小的时候,他曾问她,父皇为什么要杀他?她说是因为父皇想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当太子,所以污蔑她的清白,不承认他的皇室血统。而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到她和天仇门门主说她一生所恨,除了宗政殒赫之外,就是启云国先帝容毅。
这些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她可以混入启云国不告诉他她还活着,也可以去刻意浇灌埋在他心中的仇恨的种子,她还可以因为恨宗政殒赫而蓄意分裂临天国的江山,让临天国因他和宗政无忧的战争逐步走向衰落,她甚至可以以自身设局,引他和宗政无忧来灭掉启云国……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必须建立在那些仇恨是真实的基础。他从前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但今日,她竟然让他和宗政无忧对决,以生死定胜负,那一刻,他怀疑是自己太多心,他觉得这个人不会是他的母亲。
所以,此刻,他如遭雷击,浑身僵硬,似有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在冷风中迅速将他冻结,几乎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的母亲,他儿时唯一的温暖,也许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生死!否则,那十三年的穿骨之痛,她为什么会无动于衷?
他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无数的情绪一一闪现,复杂之极。
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再没什么可隐瞒的,她也没想再隐瞒。启云国太后,也就是傅鸢,她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嘴角含着雍容端庄的笑意,像是在北朝皇宫时的口气,若无其事的唤了一声:“筹儿。”
宗政无筹眼光微微一颤,眼睛死死盯住傅鸢的双眼,指着地上的容齐,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一般,问道:“他是你的儿子,那我又是谁?”
傅鸢眼光微微动了动,浅笑着扭头看宗政殒赫,语气十分温柔,问道:“殒赫,筹儿问我他是谁?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宗政殒赫一对上她的笑容,像是见了魔鬼般的表情,曈孔色变,脸色铁青。这个女人到底想折磨他到何时?是不是他死了,她才能甘心?如果是,他希望他的心脏立刻爆裂,让她心里痛快些,好放过他的儿子。
望着宗政无筹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的表情,他心中十分内疚。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找他,却没想到,他其实早就在身边。他第一次见到傅筹就怀疑过他的身份,派人调查,却一无所获。他便赐浴,命伺候他的人留意他身上可有云儿所说的胎记,可结果什么也没有。失望之余,他不自觉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和信任,而傅筹各方面的出色,更让他大为欣赏,将至为重要的兵权交到他手上,却不料,傅鸢竟然没死,而这些都是那个女人的计谋。当他察觉有异,开始有所怀疑时,一切都晚了。
想不到这个女人如此可怕,为了报复他,无所不用其极。
傅鸢见宗政殒赫恨恨的瞪着她,她看似心情很好的扬眉笑道:“筹儿,你父亲不肯说,你可以问她。”傅鸢指了指他身后的漫夭。
这样残忍的答案,她要让他最心爱的女子来告诉他。
漫夭心中一震,见宗政无筹朝她望过来,他的眼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复杂,希翼、害怕、悲哀等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漫夭暗暗叹息,其实,他心里恐怕已经有底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承认罢了。他一定是希望如果他不是傅鸢的儿子,那他宁愿做一个无名氏,也不能是云贵妃的儿子。他害怕了吧?害怕他这二十多年来坚持的信念不仅仅是一个笑话,还是被仇人利用伤害他至亲之人的棋子。然而,结果就是那样残酷,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承受得了?
漫夭张了张口,目光垂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已经体验过真相揭开的残忍,那种痛彻心骨的绝望,足以让人崩溃。而她,至少还有无忧和她的儿子在支撑着她活下去,可傅筹有什么?如果一定要说他还拥有着什么,那大概就只剩下那冰冷的半壁江山。
为什么上一辈人的仇恨纠葛要让他们下一代人来承受结果呢?她和痕儿如此,无忧如此,容齐如此,傅筹亦是如此,他们本是无辜之人,可命运,却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让人不得安生。
她在心里叹息,而宗政无忧浓眉皱了皱,凤眸阴鹜邪肆,声音冰冷:“你是谁?朕告诉你。”
漫夭微愣,望向宗政无忧冷酷的面容,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原谅傅筹。他心里会怨吧?就像他对宗政殒赫一样,明知道不是他父亲的错,但还是忍不住会怨,会恨。而傅筹尽管无辜,可他毕竟促成了云贵妃遗体被毁的结果。傅鸢真是狠,在他们兄弟之间制造了那样多无法调解的恩怨,毁母之仇,夺妻之恨,傅鸢是要让他们兄弟二人即便是相认,也很难尽释前嫌。
宗政无筹身躯微颤,没有转目看宗政无忧,只紧紧抿着唇,英俊的面庞渐渐开始发白。
宗政无忧道:“你,就是被她挫骨扬灰的那个人的儿子!她精心培养出来的用来报复我们宗政皇室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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