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六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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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晋看向朱南羡。

他身着月白直裰,袖口绣了两片竹叶,笔挺站在她对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华洒下,竹海成涛。

这样素雅的衣衫,若换了旁人穿,或许是朗朗如清风,温润如明月。

但朱南羡不一样,他人是英挺的,气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显得英姿勃发。

苏晋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跪,郑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爱,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当鞠躬尽瘁,任凭驱驰。”

朱南羡听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蓦地僵住,嘴角牵动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难堪“哦,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苏晋伤未痊愈,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凭脑中一根弦紧绷着撑到现在,眼下晁清的案子总算有了着落,她放下心来。与之同时,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与疲累浮上来,一跪一起之间险些向前栽去,还好挣扎出一缕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羡见状,吩咐道“郑允,你即刻去宫里请医正。”

苏晋辞谢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门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羡本想挽留,但苏晋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尔间竟不好多说甚么,任苏晋撑着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伤。”

他这几日实没闲着,颇费笔墨地上了一封折子为苏知事请功,谁知折子没递到皇案就被朱悯达扔回来,骂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苏晋疲惫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当真是个不认识的,下官何必要犯这个险。”一时想起晁清失踪后,许元喆一字一句地为她抄录《大诰》,又道“他是微臣故旧,当时在场又无人认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该由谁去?”

朱南羡不知当说甚么好。

她不过一名文弱书生,做事为人尚能坚守底线,无愧于心。

一时又听苏晋问道“殿下在宫中,可知道许探花现如今怎样了?”

朱南羡道“哦,约莫是还好。父皇为保证公允,命登科三甲跟着晏子言一同重新审阅春闱的卷宗,时限十日,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离开詹事府后,就该上奉天殿回禀父皇了。

苏晋听了这话,脸色不由一变。

令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为保证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谓公允道义,远比不过帝位的稳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诛杀功臣,剿灭前朝乱党,北地死了数万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终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复北地人心,便不该想着科场案这一碗水该如何端平,他该要想得更深更远,远至三十年以前,远至数百年之后。

他该要把这场科场案当作一次契机,对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说“喏,你们看,朕虽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万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当年你们中有人犯了错,朕杀了他们,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错,朕也一样要杀他们。”

更不必顾及这所谓的“错”是不是“莫须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满朝文武都会封住自己的嘴巴。

苏晋原以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从北方仕子中提几人上来做成进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虑更深。

他要做一出戏,一出给天下人看的大戏。

他命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跟着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着是处事公允,实际上他正是要杀南人以抚北人。这桩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头稳固江山的筹码,是这一科南方仕子一场逃不开的劫难。

朱南羡看苏晋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不禁道“苏知事若实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备车马送你回府也是一样。”

谁知苏晋仿佛从骨血里又榨出一丝力气,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说着又跟朱南羡磕了一个头,“微臣想连夜进宫见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羡本想说这有何难,然而下一刻,他终于明白苏晋究竟为何如此迫切。

一切为时已晚。

郑允疾步如飞地赶来南苑,通禀道“殿下,宫里出大事了!”

朱南羡一边掺起苏晋,一边道“何事?你慢慢说。”

郑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时,晏少詹事回禀陛下,说他已将春闱卷宗审阅完毕,春闱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诸位进士均没有舞弊,文章的确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谁知陛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说晏子言勾结裘阁老一同诓瞒圣听,已下令将会试所有考官,以及复审大小官员一同下狱,令三日后将……将所有人处斩。”

此言一出,朱南羡也愣住了。

郑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与都察院呈交闹事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眼下已命刑部带着羽林卫的人,去各个衙司拿人,连夜押回宫里审讯。这其中……”他微微一顿,看了苏晋一眼,“也有京师衙门的苏知事。”

朱南羡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从腰间卸下一方牙牌递给郑允“你拿着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谦,让他即刻领金吾卫来本王府邸,如果羽林卫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允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喊了一声“殿、殿下……”

朱南羡道“愣着做甚么!快去!”

苏晋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维护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过,若金吾卫与羽林卫对峙,驳的是谁的面子?”

朱南羡怔住。

苏晋道“不错,正是陛下。殿下或许能护得了微臣一时,却不能一世相护,微臣今日躲过去,日后又当怎么办?亡命天涯吗?何况听郑总管的意思,刑部押我进宫,不过是为审讯问话,微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他们未必会拿我怎么样。”

朱南羡方才也是一时脑热,听了苏晋的话,慢慢冷静下来,却又道“你有伤在身,又奔波劳累,眼下正当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讯,你如何撑得住?”

苏晋道“微臣没有那么孱弱,不过一夜,有甚么过不去?”说着,朝朱南羡一揖拜别,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羡顿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苏晋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郑允“你去备一辆马车。”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径,苏晋绕了小半个时辰,至府门,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辆马车等着她了。

朱南羡已换回蟒袍,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冲苏晋扬了扬下巴“上来,本王送你回府。”看苏晋一动不动,他又道,“你不让本王招金吾卫,本王应了,但你有伤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护你一夜,本王命你也应了。”

他跳下车辕,侧身让苏晋登上马车,擦肩而过时,终是叹了一声“苏时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为何要袒护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这一遭熬过去,你来问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苏晋掀帘入室,听到这一句,身形一顿,轻声回了一句“臣不想问。”

马车辘辘行在京师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羡想起往昔种种,一时懊悔不已。

车室内寂静无声,朱南羡以为苏晋已累得睡去,里头轻声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殿下,时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挂怀?”

苏晋看她抿了口茶,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得急,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合手打了个揖,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里里外外打扮妥当,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了,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牵强“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甚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三刻,该是上值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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