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是真个惊着了,她早上来栖月院的时候,安姨娘还未同她说起这事儿,一整天再没有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到晌午了,太太还赏了一道锅子下来,她跟明沅明洛三个一起吃了,席间还吃了酒。
明洛这几日心绪不好,她跟明沅都哄着她,明沅还打发了丫头往厨房要了羊羔酒来,除了薄片的羊肉锅子,还单了要铁脚炸雀儿,专给明洛当下酒菜吃。
一桌子摆满了东西,纪氏吩咐得厨房,几个姑娘若是要,就尽管上好的给她们,本来姑娘们治小宴叫菜,厨房就不敢不应,纪氏又这样吩咐,自然百般精心,一桌子光是糟物就有五六样,糟鹅掌糟鸭信还有鹌鹑腿儿鸭肉脯儿,红红白白放满一个海棠攒心盒儿。
明洛原来是有些不高兴,后头虽叫明沅劝过了,到底心里有疙瘩,可见着姐姐妹妹都这么顺了她,倒不好意思起来了,执了杯子饮了一杯道:“今儿我作东道,你们可别同我争的。”
明沅见她缓过气来了,陪着吃了一杯,她并不好酒,也不似明洛善饮,这酒后劲足,她吃得两杯就面颊通红,明湘还劝:“你等会子还要拼果狮的,可别吃醉了下不去手。”
明儿就是腊八,腊八粥是早早就预备起来了,家里还得熬上好些往流民所送去,城里的道观佛寺也都要开了寺门舍粥出去的,到得腊八,城里便再无饥馁,自城东走到城西,光是喝粥也喝得肚儿圆。
到得颜家也是一样,除开往外头去舍,还得熬好了给下人分送,纪氏一早就叫了姐妹几个跟着,看着袁氏开了谷仓,下人婆子打仓里抬出五谷来,加上桂圆龙眼松仁预备熬腊八粥。
这是往外头舍的,自家用的还更精细些,里头搁上二十来种的料,栗子杏仁葡萄白果菱角还有青红玫瑰丝,一样都不能少,一斗斗装好了盛出来摆上,洗干净往大锅里倒,拿小火熬上一夜,等到腊八早上祭祀祖宗。
明潼明沅除了要跟着家里熬粥外,还得早早舀出来往婆家送的,既是往婆家送了让婆家尝尝手艺的,那便越发要精心了,这些事也不必她们来做,底下人便做好了,送去的时候说一声是我们姑娘的亲手做的便算。
只上头的果仁儿得她们来摆,总得意思意思算是动过手了,这事儿且难不倒明潼,她在宫里年年都得跟着太子妃拼出十七八盘来,除了圣人那里要进,张皇后元贵妃也是一个都不能少,元贵妃挑剔花样,不是好的炫丽的她再看不上,她的那一份例来是要放金箔的。
除了两宫外,还得往各宫送去,哪一处都不能不周到,除了果狮子还要找图案,什么松柏长青花开富贵,她回来这许多年,手也不曾生了,一年总要摆上一回。
明沅便差着些,得亏九红是个手巧的,帮她把里头的果仁儿也雕成狮子样儿,专熬了出来送礼用,上面还拼了两大两小四只果狮子,熬了饴糖粘在一起,再蒸些个八仙人罗汉老君像这样的面塑,节礼便算办得很体面了。
色色都办得齐全了,只等着腊八当天送出去,明沅听见明湘说,抿了嘴儿就是一笑:“我手不巧还有九红呢,差不了五姐姐这杯酒的。”
明洛碰得一杯儿,吃了酒肉才算是真痛快了,她本来也不是非程家不可的,不成便不成,又不是嫁不出去了。
姐妹们到此时还是和乐的,午间散了席,明沅裹了斗蓬到外头舒散,采薇九红开了窗户透风,羊肉养得再精细,下了锅子还是有一鼓子膻味,吃得这个锅子,小姑娘们夜里都往厨房要了四桶水洗澡用。
纪氏那里如常,各种都没起什么是非的,怎么想到半夜里会打起来,她急着去看姨娘,就怕安姨娘再叫重罚一回,她可才能出院门,身上已经瘦得没肉了,看着细骨伶仃的,哪里经得住张姨娘的拳脚。
玉屏只说打起来,又说安姨娘叫张姨娘压在地下,明湘哪里还能想到旁的,急急赶去了,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打砸东西,还有一股子糊味,竟是罩门边上垂的帘子叫烧了起来,若不是冬天屋里头烧炭都备了水,房子都要点起来了。
安姨娘这一向在纪氏那头是不得脸,可再不得脸,纪氏也不会在吃穿上头苛待她,地上铺的桌床上盖的俱都是按时来换过,也不知道哪个打翻了烛台,烧着了帐子,还是几个丫头觉着不对,把水浇上去,若不然都要烧到张姨娘的裙子了。
明湘不意竟打成这个样子,她喊了两声无人应她,往前想去劝的,安姨娘一句话叫她怔在当场半天回不得神,安姨娘把那句戳张姨娘心窝子的话又说了一回。
明湘这才知道自己定了人家,定的还是原来看中明洛的程家,她先是一头雾水,等安姨娘半句也不饶人的争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听了个七七八八。
安姨娘的嘴里,自然是自家女儿温柔贞静,这才讨了程家哥儿的喜欢,张姨娘不好扯着明湘,便说安姨娘手段下作,狐媚子勾引人,听在明湘耳朵里,羞愤的恨不得能叫亲娘住嘴,程家哥儿哪里见过她,她又有什么地方使了手段。
两个姨娘越说越不像,彩屏却不再拉了明湘离开了,来都来了,再走可不显得心虚,只拦了她不让她上前,若是她身上挨着一下半下的,事儿就更了不得了。
等颜连章来了,明湘更是没有站脚的地方,不独是她,连着她来的丫头都怔在当场,哪知道这不声不响的,竟是已经定下亲事了。
纪氏眼睛一扫,头一个看见明湘,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听了多少进去,纪氏先指了彩屏:“把你们姑娘带下去,这也是她该来的地方?”
她满面怒色,同刚才的气定神闲,只不似一个人,先说得这一句,又看两个姨娘:“下人们争闲气,她一个主子搅和什么,已经定了亲的姑娘了,还来沾这事儿。”
这话一半是说给安姨娘听的,她得了信儿便到处去宣扬,没先想着往女儿这里通个声气,却去挤兑张姨娘,纪氏心里怎么不怒,她原来就想把这门亲事说给明洛的。
依着明湘这么个性子,但凡是家里人口多些的人家,她便应付不来,最好是那人口简单的,婆母脾气好些,又没个大姑小姑能磨搓她的,原还想着替她寻访,哪知道颜连章问都不问一口应下来。
事已至此,再想旁人也是无用,要她为着明湘跟颜连章硬顶,还得开罪了程家自此交恶,那是再不能够的,只好捏着鼻子把这口苦水咽下去,明湘也得着意调教起来,万不能由着她这么出门子。
见她这模样知道她必是不知情,可就算不知内情,听见这事便不该搅进来,纪氏眼睛一睇,跟着明湘的几个丫头全都打了个冷颤,彩屏赶紧把明湘扶出去,明湘叫纪氏那一句话说懵了,被两个丫头架起来拖了出去。
她一路白了脸儿,脚步虚飘飘的,心里一阵阵的翻腾,也不知在想什么,彩屏见她动静全无,抹了一把脸:“姑娘,姑娘你可别吓我。”
还没到小香洲,人就半晕过去了,还是跟着的丫头叫了采薇几个,这才把人半拖半抬着送回了小香洲。彩屏拿了药油给她闻,明沅也不能不管,上手一把掐了人中,掐出个红印子来,明湘悠悠醒转来,半晌才抽了一口气,泪珠儿断了线的滚落下来。
明沅听了两句,彩屏不敢直说,吞吞吐吐半掩半藏的说了两句,可柳芽儿却早回来了,她人小园子又熟,走了小道往落月阁去,拍开门跟小莲蓬一说,苏姨娘立即就叫院子里全熄了灯,凭着对面院里闹翻天,她只当没听见。
连明漪都不在哭了,她缓过劲来趴在苏姨娘的身上一抽一抽的,苏姨娘搂了她,拿个布老虎哄她,嘴里咿咿哦哦,明漪已经会说些话了,等那头响了一声又一声,她便自己说道:“打雷了。”
这头熄了灯,可人的耳朵却都竖着,知道老爷太太都过去了,苏姨娘心里念声佛,紧紧搂了女儿:“是,是打雷了。”
柳芽儿也听了两耳朵才回来,几个丫头一听说,俱都惊的瞪大了眼儿,采薇最急,她知道明沅跟明洛最好,五姑娘人虽然爱占理爱挑东西,可自有来什么事也是最急公好义的,哪个不知道这原是她的亲事的,上房都透出这个意思来了,偏落到四姑娘身上,这两个姑娘往后可怎么处。
先是想着这个,后头又想明沅,六姑娘夹在中间,又得两头受气:“这可怎么好。”几个丫头都不睡了,俱都披着衣裳在堂前等着,听见这话面面相觑,还未有解,那边明湘就叫人抬了进来。
这一通忙乱,到天边泛白才算歇了下来,也不知道安姨娘张姨娘两个怎么发落的,明湘自醒了便怔怔落泪不说话,明沅陪着宽慰她,她先还不说不动,只盯着帐子上的缠枝花,明沅咬了唇儿:“这事儿赖不到四姐姐身上,四姐姐何必自苦。”
明湘不听尤可,听的忽的一声悲泣:“你知道,我知道,又还有谁知道?”她哭的抽气两下,捂了胸口,心里一大半儿却在埋怨安姨娘,这样的事,避且不及,她非得闹得满院皆知,明湘先还仰了脸哭,落后双手掩住脸:“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五妹妹。”
这话说得明沅无言相对,要劝她,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那面,若说不至如此,可前头的消息她们俱不知道,两个姨娘怎么发落的更是半点音讯也无,这回可真成了死扣了。
明沅抽了帕子给她试泪,又叫采菽到外头去敲一根冰棱子下来,天亮了就是家祭,再怎么也得出
去,要是让袁氏看了笑话去,纪氏心头这把火可不烧得更旺了。
她才拿帕子包了冰要给明湘冰眼睛消肿,那边卷碧来了,眼睛一扫见明沅夹袄只披在身上,里头的裙子还是睡裙,明湘也是一样,向着床里扭了脸不看她。
卷碧脸上还是平日笑容,一字未提只作不知,笑一笑道:“太太让我过来一趟,叫姑娘们预备起来,前头家祭莫要失了礼数。”
这才像是纪氏的行事,里头再闹,外面也不能丢了面子,明沅冲她一笑点点头,也似平日口吻:“知道了,你回给太太,我们已经预备起来了。”
卷碧掖了手退下去,明沅一个眼色,采菽赶紧跟上姐姐的步子,等明沅又劝了两句,采菽却一脸尴尬的回来了,冲着明沅微微摇头,竟是一句都不肯透露,明沅回过神来,扶了明湘的背:“四姐姐不为着姨娘也要为着自己,天要亮了,赶紧妆扮起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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