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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珈瑛站在洒着水的楼道里。

又湿又热的气息从脚底扑上来,她摇摇晃晃转过头,背后的破洞外头是洗脚店潮湿生锈的楼梯。趴在洞口,她能瞧见面馆的厨房,还有那堵黑黝黝的墙。她往铁楼梯底下看过去,那个只穿着裤衩的人就倒在那里,四仰八叉,睁着眼,张着嘴。

扶着身边的墙壁站起来,胡珈瑛后退几步,沿着阴暗的楼道拾级而上。

经过三楼,路过四楼。没有人在五楼的拐角等她。

她停在五楼,望向尽头的那间屋子。

半晌,胡珈瑛挪动了脚步。

整栋楼里都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嗒,嗒,嗒,嗒。

那扇老旧的铁门忽然变成了褐色的红木门。

她脚下的步伐一顿,怔怔地僵在原地。恐惧伴着尖锐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涨满她的身体,她没法再抬脚,甚至没法转身逃开。

被挡在门后的哭喊声隐隐传出来。胡珈瑛静立在门前,呼吸越来越急促。剧痛撕扯她的身体,恐惧抓紧她的大脑。她汗流浃背,浑身颤抖。

等到那哭喊响彻耳际时,她意识到声音就在自己胸口震颤。

是她在喊。她自己。

猛地睁开双眼,胡珈瑛仰躺在床上,剧烈地喘/息。

有那么几秒钟,她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直到隔着蚊帐看清墙上那抹蚊子血,她紧缩的脑仁才渐渐放松下来。上铺安安静静,寝室里有轻微的鼻鼾声。摸了摸手腕上的菩提手串,她的喘息平复下来。

小腹有点儿坠痛,胡珈瑛好半天才记起这天挨近什么日子,但她不敢动。她四肢软瘫,头皮还有些发麻。她已经不记得梦里的场景,但身遭的黑暗让她忍不住后怕。梦已经结束了,在这里,没人能保护她。

一动不动地躺了一阵,她合眼,又睁眼,最终从床上爬起来,拿上换洗的衣裤,轻手轻脚离开寝室。

廊道里亮着灯,一直通往尽头的洗漱间。

胡珈瑛把换下来的裤子浸到水里,就着肥皂,一点一点搓洗干净。

第二天晚上,法政学院承办的讲座结束得很晚。

胡珈瑛和同班的两个姑娘一道回宿舍,择了条小路,要穿过学校体育馆后头最大的体育场。五月中旬的天气,这座南方城市已经迎来第一波暑热。夜跑的人越来越多,安全起见,学校便打开了体育场的大灯,遥遥隔着也能望见一片敞亮。

体育场一侧的篮球场却被砸坏了路灯,又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遮挡,夜里光线昏暗,冷冷清清。经过篮球场,胡珈瑛没再仔细去听两个姑娘热烈的讨论,只静下来留意四周,注意到球场一角一个徘徊的人影。

似乎是听见了姑娘们的声音,那个人摇晃一下,好像正朝她们走过来。

已经能远远听到体育场那头的嘈杂人声,胡珈瑛收回视线,压低嗓门提醒身旁的两人:“我们走快点吧,这里没灯,不安全。”

踩着凉鞋的姑娘没能领会她的意思,“前面就是操场了,大灯开着的,没事吧?”

胡珈瑛没来得及开口解释,那阵急乱的脚步便忽而靠近了。

男人的脸曝露在树影间投下的光斑里,三四十岁的年纪,胡子拉碴,佝偻着背,单穿了件长长的风衣。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停在她们跟前,满脸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不等她们反应,霍地揭开了自己的衣衫,“小姑娘,看!”

借着灯光,她看清了他风衣底下一/丝/不/挂的身体。

“啊!”

耳侧响起两个姑娘惊恐的尖叫,她从怔忪中反应过来,下意识伸出胳膊将她们挡到身后,一手摸进斜挎的小包里,攥紧随身带着的折叠水果刀。

男人神经兮兮地笑着,又冲她们走近一步,“陪我玩会儿吧?好不好?”

脑仁一紧,胡珈瑛掏出水果刀指向他,“走开!”

余光恰好瞥见几个人正从通往体育场的小铁门走进来,她护着两个姑娘后退半步,接着便放开嗓子大喊:“有流氓!抓流氓!”

那几个身影一顿,其中一人反应极快,猛然冲上前就将那毫无防备的男人撂倒在地,踩着他的背拽过他的胳膊狠狠一拉,在他痛呼的那一秒反剪他的双手,右膝往前顶,压得他狼狈地趴在水泥地上,没法再抬起头来。

其余几人也赶忙跑到他们身边,帮着把那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押起身。

“只穿了一层衣服!”注意到的人骂骂咧咧地嚷嚷起来。

有人听了便忍不住踹了脚中年男人的屁股,“啧,大晚上不回家睡觉跑出来耍流氓!”

听嗓音都像年轻男人,胡珈瑛拦着身后还在哆嗦的两个姑娘,没有轻易上前。首先冲上来帮忙的那人站起来,高大的身影背着光,瞧不清脸孔。他好像望向了她,顿了顿,忽然出声:“胡珈瑛。”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有些耳熟。

“怎么,赵亦晨,有认识的?”踢人的青年走到他身旁,“姑娘几个没事吧?”

赵亦晨几个字钻进耳朵里,她记起那天穿着警服的高高壮壮的身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刚要说点什么,小腹强烈的坠痛突然就清晰地漫上大脑——胡珈瑛哆嗦一下,两条腿也被那突突直跳的痛感抽空了力气,身子脱了线似的往下滑。

所幸两个姑娘眼疾手快扶住她,架住她的胳膊没让她摔倒,“诶!珈瑛!”

手里的水果刀掉在地上,她捂住肚子低下头,咬了咬牙根,脸色惨白。

赵亦晨三两步赶到她跟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扫了眼她捂着肚子的手,尔后视线就转向她的眼睛,“肚子痛?”

忍着痛点点头,胡珈瑛一时间说不出话。

“赶紧送医院……”和赵亦晨同行的青年于是要上前扶她,却被赵亦晨一条胳膊不轻不重地挡开。她愣了愣,还没顾得上反应,便被他拉着手臂绕过肩头,弯身托起腿轻而易举地背到了背上。

“我送就行。”他平静的声音近在咫尺,“你们先把几个姑娘送回去,晚上黑,别又碰上混子。”

“行。”押着中年男人的青年应了声,手上使劲,把他拧得呻/吟起来,“再把这流氓送去保卫处。”

赵亦晨颔首,背着胡珈瑛转身就走。

两个姑娘不放心,小跑着追上来拉住她,“珈瑛没事吧……”

他脚步因而停下来,让她喘了口气,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小声问他:“那都是你同学?”

侧过脸来看她一眼,赵亦晨的耳朵蹭过她的脸颊,呼吸近了些,声音像是贴着她的脸响起来,沉稳而有力,“都是警校生,放心。”

小腹还阵阵作痛,她的脸却热了。只能转开脸去瞧两个同伴,“你们回去吧……没事。”

校医院在学校的东南角,从体育场过去得横穿半个学校。

赵亦晨一路疾步而行,却始终没跑起来,只生怕颠着胡珈瑛似的,脚步又快又稳,额头上没一会儿便冒出了汗。他穿的警校的长裤,上身一件薄薄的黑色背心,宽厚的肩膀汗津津地挨着她的胳膊。她伏在他背上,感觉到他肩胛结实的肌肉抵在她胸口,随着呼吸一紧一松地起伏。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她绷紧身体闭上眼,脚趾禁不住蜷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恐惧。

“胡珈瑛,”耳边忽地响起他的声音,“你们学校的医院在哪?”

胡珈瑛一愣,“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赵亦晨答得平平淡淡,理直气壮,“刚才光顾着不让他俩碰你了。”

一句话堵得她心头一跳,埋脸默默不做声。

下一秒他却笑了。轻微的震颤从胸膛传到脖颈,顺着颈侧跳动的脉搏,痒痒地传进她耳中。

“逗你的,”他说,“上回来过,知道在哪。”

然后他又侧了脸,耳垂擦过她的唇角,顿了下,才问:“还痛不痛?”

往后缩了缩脑袋,胡珈瑛垂下眼帘,“没刚才那么痛了。”

他转回脸点头,揽紧她的腿,脚下的步子快了些,“忍忍,很快。”

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脖子,她脑子里拉紧的那根弦松了松,紧蜷的脚趾慢慢展开。一盏接一盏的路灯把橙亮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投下短短的影子。她盯着那团黑影,一会儿走在光里,一会儿闯进黑暗。

她合上眼,清醒着,终于不再害怕。

急诊室的值班医生正嗑着瓜子,乍一瞧人高马大的赵亦晨背着胡珈瑛冲进来,手一抖,瓜子便撒在铺了玻璃隔板的桌上。她急急忙忙站起身,以为又是打架斗殴,赶紧上前帮他把胡珈瑛扶上椅子,粗略扫过一眼她苍白的脸,“怎么回事?”

知道赵亦晨还站在一旁,胡珈瑛捂着小腹埋低了脸,只细声说:“例假,疼得厉害。”

他身形一顿,兴许也自觉尴尬,略略侧过了身去,却没有离开。

医生了然,整个人放松下来,坐回桌前,轻车熟路地从抽屉里抽出一本新病历,“带病历了没?”

胡珈瑛脸热,肚子钝痛不止,干脆没把头抬起来,摇了摇脑袋。

医生抓起笔。

“名字?”

“胡珈瑛。”

“多大了?”

“十九,大一。”

“以前也会疼吗?”

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她应一声,“会。”

抬眼瞥了眼站在她身后的赵亦晨,医生继续问,“有没有性生活?”

呼吸停滞一瞬,胡珈瑛总算抬起脸,面无血色地迟疑片刻,才摇头,“没有。”

对方误解了她的反应,再瞧一眼赵亦晨,视线落回她脸上,“确定没有?”

这回明显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胡珈瑛明白过来,没有血色的脸顿时充了血似的红到耳根。她张了张嘴,只憋出干巴巴的三个字,“真没有。”

分明感到窘迫,脱口的语气却不自觉带了点儿委屈和娇嗔。

背后有声低低的笑。气音,很轻,但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绞紧手指,脸热得发烫,没再把头埋下去。

医生给她开了止痛药。胡珈瑛就着温水吞下药片,坐在走廊的候诊椅上休息。

长廊空荡安静,壁钟的时针挨向数字十,只剩急诊室和输液室还亮着灯。她捧着热水呆坐了一会儿,等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才扭头看向那里。是赵亦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刚从外头买来的热水袋,踱到她跟前递给她,“有没有好些?”

她颔首接过热水袋,“歇会儿就行了。”停顿一下,又不疾不徐地补充,“刚刚主要是吓的。”

“我也吓到了。”他随意坐到她身旁,笔直的背挨上座椅冰凉的靠背,微微伸直了长腿,十指交叠的两手搁在膝前,“又瘦又小一个姑娘,居然挡在最前面。”

像是调侃的话,却口吻严肃,听不出半点玩笑的意思。

把鼓鼓囊囊的热水袋压在肚子前面,胡珈瑛想了想,“她们太怕了。”

“你不怕?”

“没她们那么怕吧。”

赵亦晨沉默了几秒,在开腔时,声音里仍旧没有任何情绪:“都是姑娘,肉长的,没什么谁不怕就该挡前面的道理。”

胡珈瑛转头看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也转过脸,面色平静地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怎么了?”

她从他脸上读不出情绪,便错开了目光,望向墙脚的一点,“今天招警考试?”

他还看着她的脸,点了下脑袋,“你们学校设了个考点。”

“你已经毕业了?”

“还没。跟你一样,下学期大二。”视线终于转向正前方,他抬手,想要拉一拉帽檐,食指却扑了个空。意识到自己今天没有戴警帽,他放下手,拢进裤兜,“今天就是过来看看招警考试的情况。”

冰凉的手心被热水袋焐热,胡珈瑛注视着墙脚,点了点头。

“今天谢谢你。”半晌,她说,“你早点回去吧,我坐会儿就走。”

赵亦晨摇头。

“我送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又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他一声不吭地背着她,直到停在她们宿舍楼底下,才转身背对着台阶将她放下来。

“下次别再一个人挡在前面。”重新面向她的时候,他双手又插/进兜里,面上从容而严肃,“不过最好不要有下次。”

胡珈瑛低着头,捋了捋衣角,“嗯。”

“你怕我?”头顶响起他突兀的问题。

她抬头瞪大眼同他对视,一时不知所措,“没有啊……”

“那你紧张什么?”赵亦晨面无表情,两眼一眨不眨地直视她的眼睛,“脸都红了。”

脸上再度一热,胡珈瑛翕张一下嘴,愣了半天也辨不出一个字。

好在他很快又一笑,眼仁底下压着路灯投下的光,“开个玩笑。就想让你看看我而已。”

那心跳如鼓的感觉回到胸腔里,她垂眼,什么都不说,把手里的热水袋抵到他跟前。片刻,他没吭声,也没动作。最终只把它推回来,嗓音沉稳如旧,“拿回去,早点休息。”

不再推拒,胡珈瑛点头,思忖一会儿,还是抬眼看他,“回去注意安全。”

简单一句嘱咐,他听了一愣,随即竟翘起嘴角,再一次冲她笑了。

“好。”

那一晚,胡珈瑛梦到了胡凤娟。

她替她熏了艾条,躺在她身旁,一面念佛经,一面轻拍她的背。

满室的艾香里,胡珈瑛闭上眼,沉沉陷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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