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五年春,帝以鲁王养子萧梁为行军元帅,以代国公甘明琮、雍国公燕望西为副帅,率骑兵十万,步兵二十万,出代州,深入关北,寻歼戎人主力。
大军北进两千多里,扫荡六座王城,歼敌七万余人。
同年秋,大军追杀至戎人圣地狼首山,于狼首山封天禅地,自此,关北再无戎人踪迹。
大军返朝之日,百姓出京数十里,夹道相迎。
白马红袍,自掌珠殿前,出西华门,沿御道疾驰,过城门,如箭如电,直冲返京的大军列队。
可临到眼前,林嘉若突然生出退怯来。
那么久没见,他会不会变了呢?嗯……模样看着是没什么变化,可是会不会跟自己疏远了呢?
萧梁看着前方犹犹疑疑的女孩儿,不禁觉得好笑,纵马到了她身前,朝她伸出一只手,含笑道:“当年阿若第一次送我出征时,我承诺要得胜归来,带你一起衣锦游街,不知阿若可会怪我迟到了?”
林嘉若眼眶一热,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萧梁手上一用力,将她带到了自己马背上,佳人入怀,情不自禁紧了紧手臂,满足地轻叹了一声,附耳低语道:“阿若,我回来娶你了……”
林嘉若眨了眨眼,蓦然落泪。
燕望西看着满肚子窝火,忍不住向边上的甘明琮抱怨道:“一样打了胜仗回来,为什么人家就有公主可以抱?”
甘明琮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人家还有公主可以娶呢!”
……
建隆五年,十二月初八,平戎大军回朝,主帅萧梁以军功封英国公,赐婚秦国公主。
婚期定在了建隆六年的四月二十一。
清晨,林时生迈入掌珠殿时,殿内已经挤了不少女眷,看到他,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外和局促。
他摆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吧,我和阿若单独说几句话!”
其余人都退下了,只有徐窈宁不肯走开,红着眼睛道:“你有什么话明天不能说?后天不能说?非要今天跟我抢阿若?”
林时生皱了皱眉,叹道:“什么抢不抢的?你要留下便留下,阿若今天出嫁,父母兄弟姐妹,一个都不能少,别说这种伤和气的话!”
徐窈宁也自觉说错了话,不安地看了林嘉若一眼。
林嘉若抿嘴一笑,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抬头问林时生:“爹爹怎么来了?”
按照太常寺拟定的流程,林时生应该在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太和殿,接受她和萧梁的顶礼而拜,而后带着他们祭祀天地社稷。
“我想了想,觉得袁宴拟的流程还是有些不合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声音有些闷哑,“我就从这里开始,领着你去太和殿,这样更好一些……”说到最后,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了。
林嘉若见他红了眼眶,又哑了声音,情不自禁朝他伸出手,只来得及唤了一声“爹爹”,便泪如泉涌。
徐窈宁一边自己也掉着眼泪,一边慌忙为她拭泪,嘴里埋怨着:“来做什么的……特意来惹阿若哭是不……”
林时生上前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一捏。
十二年前的今天,他第一次握住这女孩儿的手,第一次听到她喊他“爹爹”;他曾牵着她的手去看端午的龙舟,去赏中秋的圆月;他亦曾握着她的手教她握笔的姿势,纠正她射箭的方向。
他牵着她的手,从杭州到京城,从官邸到皇宫,穿过午门,登上金殿。
他牵着她的手,越过三万里山河,走过十二年光阴。
他牵着她的手,在今天,从掌珠殿到太和殿,将她托付给另外一个男人。
他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看得视线模糊也不舍得眨眼。
朦胧间,他的女孩儿软软地抱住了他的腰,依恋地靠进他怀里,语声哽咽道:“爹爹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已经在东面修建东宫了吗?很快阿若就搬回来了,爹爹还是可以天天看到阿若的啊!”
林时生自己用袖子抹了抹泪水,又拿了帕子替她细细擦拭干净,道:“爹爹就是一时伤感,一转眼,阿若都要嫁人了……”
他将她转了个身,面对着镜子,拿起梳子,梳着她细软的发丝,轻声道:“幸好你这头发长得快,勉勉强强也能盘起发髻来了,日后不许再这样——”
他顿了顿,垂眸轻轻梳着,低声道:“答应爹爹,日后不许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谁也不行,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许,听到没有?”
女孩儿带着浓浓的鼻音,应了声“是”。
他分出一束青丝,动作轻柔地拧结成鬟,看得徐窈宁目瞪口呆。
林嘉若从镜子里看着也十分意外:“爹爹什么时候会梳发髻了?”
林时生轻哼了一声:“就他萧梁会学,我不会吗?”
林嘉若忍不住“噗嗤”一笑,娇娇地说:“爹爹当然会,爹爹什么都会!”
林时生也笑了,柔声道:“你小时候啊,闹着要爹爹在你成亲的时候给你梳发的,你那时年纪小,大概不记得了……”
林嘉若抿嘴偷笑,眼眶再次发热。
她那时候也没那么小,还是记得是他自己说要在她成亲那天为她梳发的,只是没想到,幼年父女间的一次闲话,他竟也记到今天,甚至特意去学了如何梳发。
结好了一个鬟,他又分出一束,结下一个鬟,目光专注在她的头发上,嘴里却没停下:“就算住得不远,可成了亲,你总是和他朝夕相对的时候多……你小小年纪的时候,就被他哄了去,见的男人不多,你是不知道,有些男人,婚前对你千依百顺的,得到了手,可就不一定了——”
“爹爹!”林嘉若忍不住打断了他,红着脸道,“大哥哥才不是这样的人!”
徐窈宁也蹙眉道:“大喜之日,你说些什么胡话?萧梁不是挺好一孩子吗?我看他待阿若尽心得很!”
林时生横眉道:“你哪里看出他好了?他骗了我们那么多年,借着身份之便,又趁着阿若年幼无知,在我们眼皮底下就把阿若哄走了,你还觉得他好?!”
徐窈宁不以为然道:“他身份是有些特殊,总要考虑周全些,他所作所为,不都是因为对阿若上心吗?他为了阿若,弃江山,平北戎,拱手为臣,这还不够?你还想怎样?”
林时生哼声道:“其人心机深沉,阿若这样单纯,日后少不得被哄得团团转……哼,你别看他现在对你好,以后可不一定……这世上的男人,只有爹爹才会一辈子对你好!”
徐窈宁嗤笑道:“这话你也敢说?前阵子是谁逼得阿若逃亡——”
“娘!”林嘉若忙打断她的话。
身后的人已经停了动作,镜子里看到的他,扭开了脸,白发如雪,面色如灰。
“爹爹没有逼我——”她轻声道,镜子里那人眼皮颤了颤,“爹爹一直都是疼我的,那件事,我们两个都有责任……”
承之落水的事让他失了理智,愿之被禁的事也让她失了理智,猜忌和防备都是互相的,谁也怨不得谁,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伤害到她。
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冲突,都是他先妥协,每一次矛盾,都是他先让步,闹得再凶,他也记得要维护她作为秦国公主的尊荣。
不是每一个亲生父亲,都能做到像他那么好。
转过身,再次抱住他的腰身,如同每次依进他怀里那样亲密无间。
“阿若的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无论他是谁,他都是她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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