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是因为阿——秦国公主说你的文章不行,所以你家里就逼你放弃了科举?”她惊讶地问。
凌赋春撑着脑袋,点了点头,委屈地说:“公主殿下那时候才多大,为什么他们都信她不信我?”
他从小到大目标都只有那一个:科举入仕,却被秦国公主一句话无情地打碎了。
她的眼神有点一言难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公主殿下确实有点过分……”
凌赋春摇了摇头,叹道:“不能怪公主殿下,是家里想要我早点出仕,怕我资质不好,要在科举上浪费个五年十载的……我出仕后,还是殿下安排我进了中书省……”
她点了点头,小脸亮了几分,高兴地说:“是啊!你现在不是升任中书舍人了吗?像你这个年纪能任中书舍人已经很了不起了!”
凌赋春愣了愣,原来她是知道中书舍人是什么官职的,那刚才……
“现在你家里长辈一定知道你的能力了,以后也会好好培养你的!”她认真地鼓励着。
凌赋春有些感动,又觉得不好意思,道:“我父亲说,陛下现在不喜欢太聪明的人,才提拔我在御前……”他的前任中书舍人就是太聪明了,让皇帝都有苦说不出。
她“噗嗤”一笑,道:“那说明你运气好!”
凌赋春看了她一眼,有点脸红,小声道:“我、我能遇见姑娘这样好脾气的人,可见运气是挺好的……”
她嘻嘻一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的头发摸着怎么样?”
凌赋春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磕磕巴巴地说:“好、很好……姑、姑娘的头发很美、很滑……”
她又嘻嘻一笑,道:“我的头发这么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你既然摸了,就要负责!”
凌赋春的脸更红了,都红到脖子了,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好……姑、姑娘要、要我怎么、怎么负责?”
她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眯了眯,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我也不欺负你,我今儿刚到京城,过阵子就走了,我在京城的这段日子,你要听我的话!”
凌赋春愣了愣,问道:“你要走了?什么时候?”
她皱了皱鼻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语气也淡了下来:“事情解决了就走,解决不了,就得一辈子留在京城啦!”
凌赋春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小小的期待,可她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教他刚刚升起的期待又落了下去。
“你要是能帮我解决这件事,今天的事我们就一笔勾销!”她笑盈盈地说。
凌赋春不知所措:“我、我能帮你什么?”
她朝他招了招手,凑近他,低声问了一句。
少女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一双娇俏的乌眸近在眼前,凌赋春呼吸一窒,没听清她的话,只好红着脸问道:“你说什么?”
她也没放在心上,又问了一遍:“你认识裴纪吗?”
凌赋春浑身一冷,讷讷道:“不太熟……”
“你——”她刚说了一个字,一人从外面跑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二公子来寻你了!”
她点头吩咐道:“你让他在外面等着,我等会儿就出来!”
转头对凌赋春道:“我要回去了,你记着帮我打探下裴纪,越详细越好,过两天我再来这里,你好好说给我听!”
凌赋春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呆呆地点了点头。
又听她笑着叮嘱了一句:“你好像有点醉了,赶紧回去吧!可别再摸人家小娘子的头发了!”
仍旧只能是呆呆点头,目送她出了门。
……
裴纪这人冷冰冰的,很不好接触,他鼓起勇气跟他打了几次招呼,结果人家最热情一次也只是朝他点了点头就走过去了,他只好向旁人打听了一些,转头来告诉她。
她一听到裴纪的事,一张俏脸就变得格外严肃认真,那模样,让他看了有点难过。
她一个小姑娘,打听裴纪做什么呢?裴纪这人可不好相处……
他心里想着,却不敢问。
她除了问起裴纪,也会问问他新任中书舍人的情况,御前的事其实是不好往外说的,可是她问起,凌赋春总是不自觉地说了一些,例如晋陵郡王拿了公主殿下的头发,皇帝陛下却怀疑是他拿的,他就很委屈。
“我有记着你的话,再没有碰人家小娘子的头发了……”
她捂着肚子笑得“哎哟”、“哎哟”直叫,吓得他差点就要去给她揉肚子。
她有时候会交代第二天不能出来,可凌赋春还是每天去酒楼等着,只这么几天的功夫,仿佛就成了一种习惯。
这天,是她说好不会出来的日子。
下衙后,凌赋春失魂落魄地走到酒楼,坐在每天坐的位置上,越想越恐慌,越想越伤心。
就在他想得将要落泪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意外的少女清脆嗓音:“你这是怎么了?”
凌赋春抬起头,哭丧着脸,又硬扯出一个笑容:“你来了……”
她坐了下来,打量了他两眼,惊奇地问道:“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凌赋春摇了摇头,忍下眼泪,苦笑道:“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我的运气大概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到底发生什么了?”她关切地追问道。
凌赋春吸了吸鼻子,难过地说:“我今天,把一本奏折污损了……”
她一愣,哈哈笑了起来,笑了半天,才道:“我当什么事呢?这点小事,大不了被责骂两句,难道还会罢官获罪不成?”
凌赋春哀怨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污损的是袁少卿请求起复原中书舍人的奏折……”说完,想着她大概听不明白,又补充道:“袁少卿就是——”
“我知道,袁宴嘛!”她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去把那本奏折拿来给我!”
“你要做什么?”凌赋春有点惊吓,“袁——袁少卿和谢、小谢大人都是很厉害的人……”
她哈哈一笑,道:“是是是,我知道他们很厉害,你尽管拿给我,我认识比他们更厉害的人!”
比袁宴和谢幼卿更厉害?凌赋春不太敢想,这两个可是跟着秦国公主造反却什么事都没的人啊!谢幼卿还被免官了,袁宴甚至一根毫毛都没少!
她一个刚入京的小姑娘,去哪里认识比这俩更厉害的人?就算三位宰相都不敢说比袁宴更厉害啊!
可这姑娘十分自信坚持:“叫你拿来就拿来,不是说了要听我的话吗?”
凌赋春就蔫了。
“你现在就回去拿给我——对了,明天我真的不能来了,家里有事!”她说。
凌赋春被得赶着跑了出去,心里想着,其实他明天也有事。
第二天,是公主殿下除服祭礼的日子,晚上会有宫宴,凌赋春是要参加的。
但是没想到,她也会参加。
当凌赋春在宫宴上见到她时,终于信了她的话。
她果然认识比袁宴和谢幼卿更厉害的人……
“听说你第一次见面就摸了明华的头发?”公主殿下兴味盎然地打量了他两眼,转头对身旁亲昵依偎的姑娘说:“我还以为凌舍人是个老实人呢!”
凌赋春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
耳边听得那姑娘笑嘻嘻道:“你别欺负他,他真是老实人!”
她站起身,小跑到他身边,轻声道:“你放心好了,那本奏折我交给公主了,没你事了!”
凌赋春趔趄着退了两步,眼神颤抖地看着她:“你、你——”
“忘了跟你说了!”她恍然大悟,笑道,“我是甘明华!”
凌赋春知道的世家千金不多,知道名字的更是寥寥无几,但甘明华他却是知道的。
金陵甘氏,本来就是江南顶级世家,甘明华是甘氏长房唯一的女儿。
她的长兄甘明珏,比他不过大了五岁,现在已经官至从三品,是和袁宴一样可怕的存在;
但更可怕的是她的次兄甘明琮,自十三岁首战起,从无败绩,军功累累,才十七岁就封到了正二品,因为大义抗戎,听说民间现在已经有人在供奉他了……
除此之外,她的堂叔,是当今三大宰辅之一;如今还能看到一人之下的秦国公主和她私交甚密……
不过凌赋春会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当今天子也曾提到过她。
“你觉得甘明华和裴纪怎么样?”皇帝陛下是这样问公主殿下的,后面的话他就没听到了。
难怪她要他打探裴纪的消息……
“裴纪那边你不用打探了!”她说。
宫宴结束后的第二天,凌赋春又在酒楼见到了她。
这次看到她仿佛觉得遥远了一些,他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坐下了。
“你坐啊!”她笑嘻嘻地说,“怕什么?我都要走了,还能把你怎么样?”
“你要走了?”凌赋春一下子冲到了她面前。
“是啊!”她撑着下巴看着他,高兴地说,“我家里已经答应不逼我嫁给裴纪了,阿若也答应不让陛下乱赐婚了!事情解决了,我可以回金陵了!”
“可、可是……”凌赋春绞尽脑汁地挤出一句话,“可是我还没赎罪……”
她小手一摆,道:“没事!我不是也摔了你吗?算是不打不相识了!那件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了!”
“可、可是……”他本来就不善言辞,这会儿又急,实在想不出话来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小声地问道:“凌赋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凌赋春一张脸瞬间烧了起来,很快烧到了耳朵脖子,在她的目光下,感觉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但还是微弱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起来:“你不用不好意思啦!我也挺舍不得你的,这次来京城,也就只认识了你一个朋友,不过我要跟爹娘去河南府,和我大哥哥一起过年,公主及笄礼之后就要走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笑道:“及笄礼还有好几天呢!你带我去大相国寺看梅花吧?”
凌赋春下意识点了点头,马上又忐忑地反应了过来:“我带你去……会不会不太好?”
说来也奇怪,她这样一个名门千金,竟然隔三岔五地一个人带着侍女跑出来。
她满不在乎地说:“不会啊!我爹娘从来不拘着我——”突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小时候他们也拘着我,可我二哥哥每次都有办法把我带出去,嗯,你知道我二哥哥吗?”
凌赋春点头。
谁还能不知道甘明琮?
“别人都说我二哥哥擅长突袭,其实我觉得他最擅长的应该是突围!他以前……”
……
她还是走了。
她离开之后,凌赋春每天都沉浸在深深的失落之中,对皇帝陛下的喜怒无常也没了感觉,处理起公务反而更得心应手了。
直到这天,母亲将他唤到跟前,说为他相中了一位姑娘。
他也没听清是谁家姑娘,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走着走着,四下无人,忍不住蹲下哭了起来。
他答应过她,不会再摸别的小娘子的头发,他怎么能娶别人呢?
他真的是好想她……
可是她,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呜呜呜呜呜……
“小春子?怎么又哭了?”戏谑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悲伤。
凌赋春忙抹去了泪水,行了个礼,期期艾艾的叫了一声“小姑姑”。
小姑姑凌素素是家里很特别的存在。
她年少时,是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孙女、京城有名的贵女,与前梁的公主们都十分交好,前梁没了,换了大周,她依然能跟大周的公主交好。
她最特别的倒不是公主缘好,而是对晋陵郡王明目张胆的爱慕,明目张胆到家里实在没法为她议亲,久而久之,就随她去了。
在凌素素的追问下,也是心里实在憋得慌,凌赋春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小姑姑,你认不认识甘明华?”
凌素素仿佛吃了一惊,打量了他一会儿,摇头:“就见过一次,算不上认识,怎么?她欺负你了?”
不等凌赋春回答,她便笑道:“被一个小姑娘欺负一下就哭成这样?你可越来越出息了!甘明华早就走了,就算她没走,我也帮不了你,他们家可厉害着呢!”
凌赋春忙摇了摇头,涨红着脸,支吾了许久,才声如蚊呐地问:“你知道她还回来吗?”
……
“本来是不会回来的!”公主殿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她跟父母去河南府过个年,就该回金陵谈婚论嫁去了!”
凌素素哪里知道甘明华回不回来,直接把他带去了公主殿下面前,替他问出了口。
公主殿下一句话,让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本来不会回来,那现在就是还会回来了?
凌赋春两眼放光地看着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失笑道:“你应该也知道了,明年春天将有对戎战事,圣旨要在年后才发出,不过我可以提前给明华去信,说不定她会想去代州为甘明琮饯行——”
她顿了顿,笑道:“至于她会不会路过京城,我就不知道了,你说呢?”
凌赋春也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他每天早晚去城门口翘首盼望。
凌素素实在看不下去了,跑来劝他:“你这是何苦呢?甘明华是什么样的人家?裴纪、袁宴那样的也是任她挑挑拣拣,他们家能看上你?你可安分点吧!”
凌赋春羞红了脸:“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凌素素嘲笑他,“不是喜欢人家?”
凌赋春吸了一口气,突然问道:“小姑姑跟公主殿下交好,还喜欢晋陵郡王吗?”
晋陵郡王非林氏子嗣的消息出来后,不用明说,也都知道他和公主殿下关系不一般了。
凌素素笑了一声,道:“我又没觊觎他,和公主殿下有什么相干?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是我自己说了算,跟谁也没关系!公主殿下介意的话,早就不理我了!”
她说完,也意会过来了,赞许地拍了拍凌赋春的肩膀,道:“不错,有你小姑姑的风范!”
凌赋春这会儿却没在听她说话。
黄昏的地平线上,一队马车正缓缓驶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心口砰砰直跳。
车队行至城门口,他的目光从每一辆马车上搜寻而过,到第三辆时,车帘子猛然掀开,娇俏的少女探出半个身子,惊喜地喊道:“凌赋春,你怎么在这儿?”
凌赋春看着她动作迅捷地跳下马车,朝他跑来,心里仿佛有百花绽放,欢喜得难以言喻。
直到她到了眼前,才期期艾艾地挤出了一句话。
“你、你在京城,我、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
建隆五年春,他奉旨去代州誓师。
雁门郡公、辅国大将军甘明琮挑衅扬眉:“听说你第一次见面就摸了明华的头发?”
建隆六年冬,他一身喜服站在甘家门口。
刚刚胜任中书侍郎的甘明珏阴恻恻眯眼:“听说你第一次见面就摸了明华的头发?”
凌赋春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不规矩的事,就是趁醉摸了甘明华的头发。
从此以后,他便只能摸她的发,只听她的话。
一生一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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