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天,在坎拉尔城外的荒野,在奥比斯王都外的郊野,在新玛希城外的河流中和到奥森郡的荒废田野上,都根据自身条件举行了时间不长而效果良好——意即威力足够巨大的演习。
这些行动既是对那些可能在各地主要领导聚集开会时活动起来的敌人的威慑,又是对次日召开的重大会议进行献礼的仪式,就像撒坎铁路的通车一样。
几乎没有人认为这是无意义的夸耀,无论联盟内外,人们对新秩序的认同和拥护都不是只靠利益的吸引就能产生的,就像一个家不应只有床铺和锅碗,还需要坚实的遮风挡雨的墙壁和屋顶那样。两座基点城市的演习过程很顺利,观众的反应也很好,那些应邀而来的王公贵族和领主纷纷表示演习非常成功,令人大开眼界,这些战争武器打击距离和打击能力都十分震撼人心,所以希望开拓者们对这种力量少用和慎用,毕竟大多数他们的敌人只是想用一种比较便捷的方式改善自己的生活,虽然不劳而获是不对的,但这份罪过也没重到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对吧?
只有坎拉尔的演习场地里来了一队比较突然的观众,由于缺乏事前的准备,这些观众在靶场附近受到了一些实弹的威力冲击,所幸某位临时观察员带领的机动队伍发现了他们的困境,并及时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最终结果是双方互不追究,并在随后进行了友好而坦率的交流,这场富有成效的交流之后,观众队伍中的一位重要成员作出了亲身前往工业城旁观会议的决定。
除了出于自卫需求的必要限制,工业联盟在许多方面都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区开放而包容,兽王的要求在很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来自联盟的许可,在坎拉尔城处理了一下伤情后,兽王及其能够行动的所有臣属都登上了开往工业城的列车。王后几经犹豫,最终还是一并随行了。
田野和原野的风景交替着在车窗外闪过,比任何马车都要宽敞和平稳的车厢里全是来自拉塞尔达的乘客,由于陪同——护送,或者说监视他们的联盟人在别的车厢,这些在帝都很有身份的人在这里就不再用僵硬的面皮维护破碎的自尊。就像他们刚刚经历的那场演习,无论听说得来的消息描述得多详细,都远远不及一次亲身经历。一夜的休息就让他们感受到了坎拉尔城的繁荣,但在看到这条横穿大地的钢铁之路,所有肤浅的嫉妒都转为发自心底的震撼。
由于这里没有别的耳目,无论对车厢、座位、轮子和列车的动力,包括从窗口看到的诸多景象,这些北方兽人都表示出了极大的惊奇。他们在车厢里走动,触摸和观察他们看到的一切,蒙着皮革的座椅、可以扳下来的小桌板、行李架、气窗、厕所和固定在墙上的钢铁水箱,他们判断和体验着所有这些设施的作用,不断扳动桌板,将横杆上的窗帘拉来拉去,打开窗户将大半个身体探出去,频繁上厕所,用清水装满杯子,并泼在地上查看渗透的效果,对墙上鲜明而易懂的装饰画品头论足并尝试用手将它们抠下来……如果要说他们在这里干的什么事情比较正经,可能就是狐族宰相在同他人透过窗外的风景猜想联盟地界上部落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们是不是已经将游牧的部落变成了农耕的民族?”宰相低声说,“他们竟能做到?”
“卑鄙的人类!”坐在对面的黑色豹人一边吞咽着食物一边说,“他们的目的就是像驯养野马一样驯服我们!兽人永不为奴,他们却要抹去我们的天性,将我们变作笼子里的奴隶!”
银色的狐族拈起一片从对面喷到他身上的食物,丢到地上,“兽人的天性是什么?”他问。
“我们以强者为尊!绝不受人奴役,要像风一样生活在大地上!”黑色豹人扔下手里的骨头,激昂地说,“敏捷地捕猎,纵情奔跑,渴了喝水,饿了吃肉,想和女人睡觉就和女人睡觉,把每一个孩子养成战士!我们自由地生,自由地死!”
来自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和兽人将领在车厢里大声说话,随意走动,这名豹人的声音不比任何一个人小,却没有几个人朝这个角落看过来,因为兽王也瞥了这里一眼,这名黑色豹人便十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将两个连姿势都不动一下的狐族对比得好像市场上的两条咸鱼。
咸鱼交换了一下视线。
“苦修院是怎么回事?他们故意的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刺客?”宰相皱着眉问,这些问题他一路上都很想问。虽然不是没有地方显示这名苦修院护卫的能力,但是除了身手,他有什么地方能称得上刺客的“最好”?他连安静下来或者用自己的脑子说点话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银色狐族说,“我们出发得匆忙,只考验了一下他的身手,至少这个是真的不错,而且他们还夸他很忠诚,谁知道竟然这么……呢。”
黑色豹人猛地转过头来,“你说我什么?”他低沉地问。
杀意刺痛银色狐族的皮肤,他面不改色,“你活到十八岁,有没有人夸过你很聪明?”
“没有。”豹人狐疑地看着这头狐狸,“难道你认为我很聪明?”
“当然。”银色狐族说,“作为一名刺客,如果你不够聪明,怎么能活到今天呢?难道只靠战斗天赋吗?”
“你是第三个说我聪明的人。”黑色豹人的目光和缓下来,同时他强调道,“但我的战斗天赋就是最高的,没有人能发现黑夜中的我。”
“我杀了不少人,有兽人,有人类,他们大多连是谁杀了他们都不知道。”他又说道,“这次去人类的那座城,你们要不要让我杀一杀那名术师?就算我为此死了,只要能杀了……”
他突地瞪大眼睛,好像被扼住喉咙,话音消失了。
在“术师”这个词出口的瞬间,方才热闹到极点的车厢就像突遭冰雪,迅速地冷却下来,怀着几近报复的心态糟践这片空间的兽人统统停下动作,齐齐看向这个角落,刚才那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他们听见了。离他最近的宰相怒斥的话语还未出口,脸上的惊怒就迅速变成了惊恐,他按着感到了刻骨凉意的耳朵,慢慢转头,同银色狐族一齐看向身后的椅背。
“你——刚才在说什么?”一片寂静中,有人慢慢地,不敢置信地问。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呢?”
“是谁,谁教他这种话的?”
“这个蠢货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兽王巨大的身体站了起来,将嘈杂压下去,他走向这三人,像一团乌云来到他们的头顶,两名狐族仍炸着毛发,身体紧贴着座椅,看兽王向着豹人刺客的脖颈伸出庞大的手掌,抓住那支紧贴着动脉刺透椅背的铅笔,稍微用了点力,将它拔下来,摊在手心看了看。
两名狐族方才的动作已经指出了凶器的来路,它——这支钝头的铅笔从隔壁车厢,一路透过十余道屏障,包括金属,皮革,木头和交错的人体,没有伤害任何一个活着的东西,精准地打断了这名肆无忌惮的刺客的狂言——他们不可能认为它是打偏了。黑色豹人放松了僵硬的身体,崇敬而感激地抬起头来,“陛下——”
黑影迎面而来,兽王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整个脑袋,狠狠向下一按,砰然巨响中,木头的桌板承受不住巨力,从中断裂开来,连底下的钢铁支架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形。
血沿着断裂的木板,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兽王低沉的声音在众人的抽气声中响起。
“你,想死吗。”
一瞬间就昏迷过去的豹人当然回答不了,兽王抓着他的头提起来,另一只手扔掉断成两截的铅笔,握成拳头,即将用力挥出时,车厢的连接处传来一个声音。
“刚才那个——是桌子坏了吗?”
一名女性列车员手按着打开的车厢门问道,几个脑袋从她身后的隔壁探出来。
于是这个旅途的小波折就这么结束了。列车员带人更换了车厢里所有被毁坏的东西,并回答了这些乘客关于那支笔是谁、从哪里、如何投过来的问题,得到一个不怎么意外的回答之后,兽王回到了他的位置,其它人也恢复了刚上车的模样,没有再折腾什么东西。至于受伤的黑色豹人,则是被送去了列车另一头的医务室,列车员说他将得到治疗,队伍里的其它人却希望他死在那儿才好。为什么之前竟没发现他们之中藏着这样一个祸患呢?
遗憾的是,当他们结束这段这段时间不长的旅程,走下火车时,那个惹事的豹人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头上缠着纱布,挡住了歪掉的鼻子,伤情看起来没有人们期望的那么重,只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只有在离开车站,登上从狐族部落开往工业城的轨道通行车之前,银色狐族将他带到一边严厉训斥了一顿。这一次他没有再多嘴地为自己争辩了。
不过在过桥之后,就连这名豹人自己都有些顾不上自己受到的打击了。
坎拉尔城是很繁荣的,街道整齐,房屋高大宽敞,市场的面积也很大,里面充满了各种商品,许多在拉塞尔达连见都没见过,许多部落在这里进行交易,几乎每条街道上都有店铺,其中一些夜晚都亮着灯火。他们居住过的旅馆也很令人舒适,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但是看得出建设者为了让人便利的种种思量,每一处巧思都是智慧的结晶。
即使是短暂到只有一天的经历,这支来自拉塞尔达的队伍也能感觉到这座城市几乎满出来的骄傲。毕竟“工业城”是由人类主导建设,无论外表还是内容都应当算是人类的城市,而坎拉尔可以说是完全属于兽人的,众多的部落受到共同的号召,一齐建设,一齐管理,即使它的繁荣仍是借人类之势,一旦失去大量的商品供应就要衰落,它的出现和稳定仍可认为是一种奇观。因为带来了北方兽人的技术进步,并一手促成了帝都几个大型工坊成立的宰相尤为明白,要让一大群不同族类,不同部落,不同立场的兽人团结起来做事是多么可怕的困难。
可是坎拉尔的骄傲只能是对着联盟之外的,当他们谈论起自己的宗主城时,不必说不臣之心,连相提并论在他们的话语中都像一种冒犯。
如果说坎拉尔城是一个奇观……工业城便是奇迹本身。
她是力量、财富以及变革的源泉。
是梦幻之城,更是真理之城。
仅仅用外表,它就能让初次来到的人深刻地体会这一点。只要亲眼见到这座城市,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用多长的时间建造起来的,你就不能不相信确实有人掌握了真理,并用这真理改变了人们对常理的认知。这座流溢着光彩的城市里没有一座统治者的塑像,不是“联盟”这个形式阻断了个人崇拜的路径,而是这座城市就是那个人的意志体现,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一切都因他而存在——
为何明明没有任何确实的依据,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甚至笃定“术师”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呢?因为越是渴望摆脱痛苦境遇的人越是知道凡人的极限,即使竭尽全力,他们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也只是改变自己和身边极少数人的命运,更多的时候,他们努力的结果是令人绝望的。既然改变个人命运而奋斗的人已经堪称强者,那么术师呢?
当一个人在所有困难的领域都表现出超凡,就没有人能再将他视为同类。
这批不在名单中的客人受到了工业城真诚的招待,虽然没有回应一些人对特殊权利的要求,但准备的居住场所同正在进行会议的代表没有什么区别,并且当日就为他们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向导,无论是游览城市、参观生产设施、旁听会议还是与他们想要接触的人交谈,这些精通三种语言的向导都将尽力实现他们的期望,好像他们确实是值得尊重的访客,而彼此之间的敌对关系并不存在那样。
——这比直接的怠慢更令人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傲慢。
可是只要想起那场惊天动地的炮火,和他们一路来的见闻,谁要是介意这种无可挑剔的傲慢无疑是不知好歹,豹人刺客已经得到了教训,其他人绝对不会再犯,何况工业城的接待者为他们提供的确实就是他们所想要的,多少靠奸细和探子都得不到的情报就这样明白地袒露在他们面前。就算明白对方如此展示,是因为无论他们这些人从中获得了什么,都不可能对这座城市和这个联盟产生任何动摇——
但他们能够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吗?
谁能身处这样一个璀璨新世界的时候能够忍住不去问为什么呢?除非他已经对自己的生命完全绝望,所以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愿望。
每一天的游览、参观和旁听都令这支队伍得到巨大的收获,虽然知道得越多,越令人看到腐朽粗陋的北方王庭同已经高度发达的工业城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但这种事情就像某种不太正常的嗜好一样,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停下来。而在这个过程中,对这些兽人产生冲击的不仅是在举办这样庞大的重要会议时仍正常运转的生产体系,还有正在进行的会议本身。
信息在这里传递的速度快到了吓人的地步,拉塞尔达来人的消息几乎在他们踏进城市的那一刻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但这没有对会议产生任何影响。可以认为是因为与会者近期所讨论的内容同北方没有太大关联:人类在谈论将外界的事当作联盟的教训;部落首领们开会为的是如何让部落适应联盟的发展;那些人数极少的族群——特指精灵——除了自己,连联盟内的兽人也完全不关心。但这也可以认为是北方已经对联盟无足轻重,让这批来自拉塞尔达的客人自己来说,接连几日的参观参与之后,他们也不知道就凭现在的北方还能对联盟做什么。
因为那场远征撒谢尔的战争失败之后,北方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彼时尚未成型的联盟使用了没有人见过的战争武器和战斗方式,对人数远胜于己方的对手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用这场惨败揭示了一个黑暗的未来——战士的武力、勇气和数量可能再也无法左右战局的成败。但这个事实是如此可怕,无论是那些在拉塞尔达静候佳音、却最终迎来了重重噩耗的兽人贵族,还是亲身经历了阿兹城之败的狐族宰相,都不肯承认他们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对手,反而不断说服自己和别人,人类的诡计不可能永远占上风,同样的战场不会再现,他们可以学习对手的长处,但在战争之中,人们最应该信任的始终是强壮的身体、熟练的技艺和一把好武器。
他们坚信着这一点,并以极大的决心和热情在帝都的各地修建起座座高炉,从恶土之地采来大量的矿石开始了大规模的冶炼。虽然得到炼造技艺的方式不太光明正大,但既然是敌人的东西,就没有人需要为此心虚。而这场投入无数人力物力的实践也产生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事实证明了人类的冶炼技术更为先进,能产出更多更好的铁,只要这些新建的高炉一齐发力生产,不到一年他们就能将所有北方军队的装备全部更换,组织起一支“铁军”,去撞碎那个由侵略者与背叛者组成的联盟。
然而直到他们已经身在联盟的核心,这支梦想中的铁军仍未出现,实际上,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支军队永远不会出现了。当初人们同仇敌忾,团结一心的景象简直像一个短暂的梦,“盗火”成功带来的欢欣仍在回响,猜疑、嫉妒和算计就像春日的野草,迅速占据了曾经光明的心灵——或者其实光明从未存在过,只是茂盛的私欲不得不让步于那名术师带给他们的恐惧?
但那个日益庞大的怪物联盟并不需要通过掠夺来增加财富,虽然它对兽人国度的侵蚀在不断加深,在明面上,它并未向北方进一步扩张,仿佛对另一半的苦寒之地缺乏胃口那样,一边加强同联盟各部落的联系,一边将触手伸向人类的地界。北方的王庭和诸多部落因而得以休养生息,由于坎拉尔城的建成带来的贸易兴盛和来自人类的技术广泛扩散,无论拉塞尔达的诸多长老家族还是北方地界上较大的部落,都在这三年中明显地增强了实力。
然而发展没有带来团结,甚至说发展加深了撕裂也未尝不可。
来到工业城的第五天,几乎没有提过任何要求的兽王要面见斯卡·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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