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邺城已初具规模,工匠们以考工之法里的《匠人营国》为基础,参考朝歌、新绛等大城的规格,将这座赵氏新主邑规划得十分妥当。(?[{[{〉主城区位于漳水之北,远离可能的洪水,却又不影响居民用水,宫室、居民区、工坊,都设计得井井有条,虽然很多地方依然是草草建立的棚户。
一般而言,城邑中最为宏伟完善的地方,应该是贵族的宫室,然而邺城却与众不同,赵无恤初到邺地之初,便只是将原先的邑寺翻修扩建一遍就让家里的两位孕妇住了进去,并未像一般贵族似的大兴土木,营造宫榭台阁。
对此,不少家臣食客都建议,说如今赵氏已经是三四千乘的上卿,国土民众甚至过了齐国,必须要足够宏伟高大的宫室才能体现赵氏之威。
然而赵无恤却不置可否,他问公输班和提议建宫室的家臣:“若修建一座高台,需要多少钱帛?相当于多少户人家的财产。”
公输班和旁人一算,回应道:“需要花费相当于1o户中等人家的家产那样多的财产。”
赵无恤一笑:“如此算来,若要建立如下宫那样的卿族宫阙,至少要花费一千户中等人家的财产,要修筑虒祁宫、铜鞮宫那样的浩瀚工程,则需要花费至少一万户中等人家的财产!这种为了吾一人之私欲,让万人破家的事情,我不为也!”
听到这里,提议建宫室的家臣食客们连忙下拜请罪,赵无恤则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道:“我听说晋文公做盟主的时候,绛都宫室矮小,没有可供观望的台榭,却把接待诸侯使者的馆舍修得又高又大,好似君王的寝宫一样。诸侯的宾客来了,甸人点起火把,仆人巡逻宫馆。于是宾至如归,晋国由此而霸。”
“但到了后来平公、昭公、顷公之时,虒祁宫、铜鞮宫绵延数里,晋国百年霸业,取诸侯贡赋之尽锱铢,用之却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绛都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可这些东西让晋国维持霸业了么?没有!为了建造宫室,晋侯加重赋敛,削减了其他地方的开支。于是诸侯使者住在氓隶般的屋子里,门不容车,盗贼公开更横行,疠病也不能防止,后来诸侯使者渐渐不再来晋国了,百姓也纷纷离心,晋国之霸遂衰。今日汝等想要我重复平公故事,是嫌赵氏太过兴盛了么?”
众人惭然,纷纷低头认错。
赵无恤对公输班等人手一摊,说道:“为君者贵在要明白,自己最需要什么,吾来邺城,不是为了像楚灵王、晋平公一样营造宫室,与诸侯攀比享乐的。所以居所足够让家人居住就行,衣服,足够保暖体面即可,餐饭,足够果腹便可。”
他自嘲一笑:“反正我也不像国君那样好色无厌,有几十个夫人、媵妾,住的稍微挤一点又何妨,比邻而居,一家人还能热络一些。汝等下去之后,便将原本计划营建宫室台榭的钱帛省下来,让迁徙的民众能多一些砖瓦,多几口井水,比修几座台榭更让我高兴。其他的余财,就用在学宫的建设上吧……”
……
赵无恤与臣子的这番对话,被改编成了一篇新的体裁《铜鞮宫赋》,赋中以”虞虢毕,冀州一,霍太兀,铜鞮出“为开篇,总结晋国在平公之后失霸的历史教训,讽谕还在铜鞮的晋国公室奢靡。全篇结尾时却画风一转,赞美新上卿赵无恤的节俭和与民休息,为了不破十户家财,而罢修高台、宫室……
这篇朗朗上口的《铜鞮宫赋》,很快就随着帮助移民修筑房屋,挖掘井水的武卒一起,传遍了整个邺地。
初来邺城的士人和百姓们感动之余,也越添油加醋地传播起赵无恤的事迹来,比如赵卿最宠爱的妾室,哪怕是怀有身孕的夫人和即将迎娶的徐嬴,若非正式场合,也不能穿拖地的长裙,帏帐上面不得绣花。连赵上卿自己,也不过一日二餐,每餐不过一荤二素一汤而已……
“不以一人之私欲,而破万家之财,贤哉赵卿。”连计然等人也由衷称赞,唯独王孙胜、石乞等人暗地佩服赵无恤收买人心的手段,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被软禁在铜鞮的晋公室不知不觉间成了滥用民脂民膏的反角,将赵卿映衬得无比高大,若继续这样长期宣传下去,民知赵氏而不知晋侯,只是时间问题。
这件事导致的另一个连锁反应,便是临漳学宫取代因为赵卿即将再度娶妇,才草草落成的赵宫,成为邺城最庞大,最庄重,最精益求精的建筑。
……
“占地五顷,主建筑一百四十房,士人居所八百五十室,讲堂长十丈,宽三丈。从一年前奠基以来,使用工徒达万人,如今可容纳数千人就学,日后还可沿着漳水河岸继续延伸扩大……”
这座”临漳学宫“的营建规模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大小是后世岳麓书院的1.5倍,更远当世周天子的“辟雍”,诸侯的“泮宫”等教育机构面积。
辟雍和泮宫不是纯粹的大学,这些地方亦如宫廷,贵族们常在这里祭祀、举行宴会、选拔武士、议定作战计划。打了胜仗,也到这里“献俘告功”。布政、祭祀、学习各种活动都搅和在一块儿,不具备教育的专业性与系统性,入内的诸侯卿大夫子弟也只是为了混一个资历,或者提前加入年轻贵族圈子,并无向学之心。
然而临漳学宫却不同,它是纯粹的官办高等教育机构,从建立的第一天,就目的明确!一如赵无恤为学宫书写的“校训”一般!
这一日,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一如过去几个月里无数士人一般,来到了临漳学宫门口。
他大约十余岁的年纪,年轻得过分,双眉平直,鼻梁挺秀,肤色略黑,是常年风吹曰晒后的痕迹,身着普通士人外出游学的行装,肩膀上还背着一个麻袋。可几步走来,举手投足中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显得少年老成。
此人名为卜商,是晋国温县人,去年刚刚及冠,因为是在盛夏成年的,商又与夏相继,故字为“子夏”。他们卜氏世代为赵氏卜官,也是从温县迁到邺城的最后一批移民,跟着赵无恤相迎季嬴的车队一起北上,途中种种都看在眼里,只是赵无恤忙碌,没来得及听闻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也没有与他相谈一番。
但尖锐的锥子,是没法在口袋里潜藏太久的,迟早有一天,它会显露锋芒……
如今一行人刚刚抵达邺城,赵上卿与“徐嬴”的大婚将在三日后举行。子夏跟着长辈在赵宫附近绕了一圈,见赵宫果然如传言中一般简朴,没什么好瞧的,就决定抽空来临漳学宫一观。
他想看看这里是不是真如传说所言,是继周室守藏室、曲阜杏林后,又一处求学士人心生向往的圣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先王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站在临漳学宫的正门入口,念着石牌坊上篆刻的四句真言,子夏无须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有点意思……”
他握着家族长辈为他写的介绍书信,迈动脚步,闻着桃果芬香,朝学宫中走去,与他一同入内的,还有一群稚嫩的蒙童,他们是本月蒙学考试中表现优异者,获准入学宫参观,年幼的西门豹亦在其中。
子夏和西门豹都没有料到的是,他的到来,正好赶上了一场风波,一场学宫内部士人,对于赵卿将娶其姊季嬴是否合乎“礼”的剧烈争论……
(未完待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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