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为卿族,这是春秋时代每一个大夫孜孜以求的梦想,赵无恤的这份大礼,赵伊自然不会拒绝,当即欣然应诺。
但他也知道卫国是个烂摊子,卫侯蒯聩的倒行逆施给这个国家留下了巨大创伤,诸卿被席卷一空后,他们的子弟逃的逃抓的抓,大多数要被迫去赵氏的边境戍边。
这种措施是必要的,就好比秦灭六国,移六国豪强充实关中,汉武帝又移动关东豪雄充实茂陵一样,是强干弱枝之术。这些卿族每一家都有一两千人,会让空虚的赵氏边县增加人口,并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面对边境戎狄和险恶的环境,被剥夺了权力的他们只能在赵军的庇护下生存。
赵伊则担心卫国官府里一时间无人做事,没有太多从政经验的自己能否胜任这一位置,能否帮赵氏稳定卫国。
“你且放心,我会留兵五千助你镇守卫国,足够的武力是压制不服者最好的方式。而且还会从晋鲁派遣一些熟悉卫国情形的士人、僚吏来帮你,比如阚止,你可以引为肱股,还有高柴,可以在卫国做一个理官,临漳学宫里的卫国士人,也是时候一展所学了。此外,每个月都会有五万石粮食从鲁国运来,加上帝丘的存粮,应该够你撑到秋收。”
除了给赵伊补足手下僚吏,保证卫国行政不至于瘫痪外,还得为他筹备粮食,让他能维持驻军和守卒的吃饭问题,并能给卫国官吏发放俸禄。
但河内的常平仓是不能动的,所以只能从鲁国那边补充。
赵无恤指点赵伊道:“帝丘可以靠这些外来人,行移花接木之计,但在卫国的地方各城邑,就只能暂时依靠当地大夫、豪长进行间接统治。好在五卿既灭,卫国会空出来一大批无主田地,你可以将这些田地授予无地的卫国贫民耕种,他们将成为支持赵氏的第一批人,在排外的卫国地头蛇中插下一根又一根钉子,等到几年后时机成熟,就可以改邑为县,加上对地方的统治了。”
“你还得感谢蒯聩,他的厚敛重税已经达到了逼迫百姓交出一半收成的程度,先将其降到五分之一,百姓必然感恩戴德。反正卫渠也修好了,再适当减免一些劳役,则卫人之心可定。”
眼看赵伊一一记下,赵无恤不由叹了口气,这个堂兄带兵可以,为政却只有中人之姿。其实若子贡不得不在曹国维持统治,让他回来管理卫国或许更合适些,但现如今,只能让赵伊硬着头皮上了。
谁让他手下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基本都是历史上名声坏透的乱臣贼子、野心家呢?
让阳虎或者佛肸、王孙胜来管卫地?想想都可怕,这些老虎还是拴在眼皮底下为好。
赵伊野心不大,也没有太多从政经验,让他在卫国主管军务,政务则由赵无恤空降的亲信士人操持,这样比较好。总之要尽快恢复卫国秩序,催促百姓下田春耕,今年或许有灾,卫国很可能会受波及,能种多少是多少吧。
而赵无恤,还得往东方去一趟,就在这几日间,那边也出了件大事……
……
帝丘的大乱已经过去十余天了,随着赵无恤乘船离开,孔圉府邸外的赵卒也陆续撤围。里面的人像是大地震后余生的老鼠一样战战兢兢地出来透气,新君继位,孔圉被重新任命为执政,他们暂时安全了。
但在那一夜救了孔氏的功臣子路,却选择在这时候结束与孔圉的君臣关系,收拾包裹离开。
孔氏父子再三挽留无果,只好赠金拜别,最后送子路出城的,还是他的一对师兄弟,颜高和高柴。
“子路,你真要离开卫国?”高柴觉得有些可惜,子路在蒲邑这三年做的很不错,如今孔氏在大乱中幸存,子路若留下,肯定会被他们倚重。
“子羔。”子路指着道边巡逻的赵卒对他笑道:“此处还是卫国么?在我看来,已经和赵氏的郡县无甚区别了,至多和鲁国一样,保留一位姬姓国君作为傀儡,行赵氏统治之实,夫子不肯仕赵,我还是回他身边去罢。”
在孔圉担任执政的第二天,赵无恤便以卫国卿族太少为由,将在动乱中立下平叛之功的赵伊强行推举为卫国的次卿!赵氏公然染指卫国朝堂,卫人却无力反对,甚至还为赵氏没有灭绝卫国五百年社稷而暗自庆幸不已。
这些事情,颜高和高柴自然是清楚的,二人都身在赵氏为臣,一时间脸上有些发烧。
子路倒不是故意埋汰他俩的,他之前过了,他与原宪等人不同,只管好自己,不会挥舞着道德大棒去逼迫别人也做同样的选择。
“就事论事,此番卫国大乱,我欠子骄,欠赵上卿一条命。”临走前,他郑重地对二人说道:“子路一人一剑,只要赵上卿有所驱使,子路一定会欣然赴死!但要我留下做赵上卿的鹰犬,恕我暂时做不到,二位就不要再劝了。”
见子路看穿了他们的意图,颜高和高柴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也不再劝说,只是陪着子路,往卫国南门而去。
禁令解除后,帝丘的街头再度变得拥挤不堪,就在三人试图穿过进城的人潮时,却突然听到有钟鼓声响起。
他们抬眼倾听,不禁纳闷这次的钟声又代表着什么。
上次赵军入城,钟鼓就响个不停,但这一次,却只是市肆旁在敲。
“要杀诸卿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帝丘的卫人开始朝市肆移动,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子路三人对视一眼,也朝那边走去,等他们到了城南市肆中心,人群已经摩肩擦踵,挤得水泄不通。
石氏、太叔氏、公叔氏、北宫氏、孙氏,昔日卫国的五大卿族,除了公叔戍被赵无恤“宽容大量”,准许自缢外,其余四人都在这里站着呢,左右各有一名赵卒看押。
围观的众人本来还在热烈讨论,但等刽子手带着刑具上来时,他们就静默无声了,甚至有人唏嘘道:“是真的要杀么?”
这些都是不可一世的卿大夫啊,天生贵胄的公族,传承最久远的石氏,源于卫靖伯之孙,至今两百余年。其余太叔氏、孙氏,都有一两百年历史,就算是资历最浅的北宫氏,也延续了百余年……
这就是所谓的世卿世禄,也就是说,在这些卫国百姓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诸卿就高踞卫国权力巅峰,俯瞰众生,从未掉下来过。可今天,他们却沦为阶下囚,成了到刀俎上的鱼肉。
卫国司寇太叔疾最先被杀,他作为从犯,被赵氏理官判处斩刑,鲁班的发明再度派上用场:断头台。
断头台的刀呈梯形,刀刃斜向,重约四十斤,木制支架高两丈。太叔疾被按到上面绑起时,抬起头像是有话要说,但刽子手一拉绳索,刀刃落下,快速斩断了他的颈项,头颅滚了两滚后,合上了眼睛。
围观的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甚至没反应过来。
但轮到北宫喜时,他们就有时间一睹刑罚的残酷了。
北宫喜本来是卫侯之党,被他引为心腹,但在卫宫不保时,他果断选择开门反水,引诸卿入内,于是被判处戮刑……
万刃加身,凄厉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只来得及挣扎几下,就被剁为肉泥。
接下来,是孙庄,孙氏的家主,他作为主谋之一,被判处的是腰斩。
众人还记得,那是七年前赵齐交战正酣的时刻,齐国公子阳生被腰斩于郓城,带给世人巨大的震撼,“刑不上大夫”这条不成文的歪理也随即被埋进历史尘埃。
今天孙庄的死却没有阳生利落,他被断头台斩断腰腹后,上半身居然还能动,一边嚎哭,一边红着眼蘸着血,在地上写下了几个字,才一命呜呼。
最后被押上来的,是首恶石圃,他被判处的是最残忍的车裂……
车裂,也称之为“轘”,春秋时,各国君主对那些弑君犯上的乱臣贼子加重处罚时,就采用车裂的办法。公元前694年,齐国“轘高渠弥”;公元前598年,楚国伐陈国,将弑陈灵公的夏征舒“轘之栗门”,公元前551年,楚国又“轘观起于四竟”。
若不是赵无恤改变了历史,苌弘现在可不会稳坐临漳学宫做大祭酒,每日玩弄乐器,夜观星象,他也会被他深爱的周人车裂、抽肠,死相惨不忍睹……
石圃目睹了三个同伙的死,轮到他时,却还算镇定,在他的手脚被栓到与马相连的绳环上时,他才挣扎了几下。
赵氏的理官在宣读他的罪状,随即马鞭抽响,马儿吃痛,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拉,这样可以把人的身体硬撕裂为五块。
痛苦,从不断的撕裂开始,石圃的骨骼在咯咯作响,脸上扭曲而痛苦。
“我已在烈焰中看到新台化为灰烬!”
“也将在黄泉里看着卫康叔的宗庙被推倒!”
“不出十年!”
他用最后的气力疯狂地大叫:“卫国五百年社稷!”
“也将随石氏而亡!”
下一刻,四肢断裂,血流满地,白花花的肠肚也从被拉破的肚皮里流了出来,马儿惊恐地嘶鸣,围观的卫国人,却死一般寂静,一言不发……
包括已经自缢的公叔在内,卫国五大卿族的家主,居然就这么完了。
不止是他们,连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子路,包括事先知道结果的颜高等人,也震撼不已。
如果说,七年前公子阳生的死,只是贵族礼法的大厦上掉下的一片瓦的话,那今天五卿同赴黄泉,却赫然是殿堂内轰然倒地的五根柱子。
或许一如石圃临死前诅咒的一样,卫国的社稷,也将摇摇欲坠,现在还硬撑不倒,只是赵无恤不想让他们这么快倒台而已,他已移花接木,让同宗赵伊做了卫国次卿,接手这座庙堂了。
这时候,已经有百姓看不下去,捂着嘴陆续离开,他们中许多人也参与了动乱,跟着诸卿围攻卫侯,如今诸卿被杀,他们却被赵无恤饶了一命,不加追究,不由暗自庆幸。但那架血迹斑斑的断头台,将会一直立在市肆中心,让每一个路过的人忘不掉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心怀敬畏。
对卫国新朝廷的敬畏。
子路也默默随着人潮向外走去,也不知为何,在看到五卿的死时,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满心恐惧和庆幸,反倒感到了一丝痛快……
他虽然按照夫子的要求,去学礼乐,学仁义,但他贫寒的出身,以及二十年来屡屡受挫的仕途,让他对大多数贵族怀有敌意的不满。
“肉食者鄙!”这是每一个卫鲁穷士的心声。
所以在看到鲁国三桓倒台,看到卫国五大卿族毁于一旦时,他没有如夫子一般忧心忡忡,为“礼崩乐坏“而痛心疾首,反而在内心深处认为他们是活该。
“只是换汤不换药而已……”他如此对自己说,去了五卿,又来赵卿,贵人依然是那些贵人,官府依然是那个官府。
但真的毫无变化么?子路想起了在鲁国发生的事,至少在那里,先前被三桓鄙夷的穷士庶民,开始陆续走进朝廷,登堂入室。
“学而优则仕。”子路的小师弟,陈国人子张说的这句话,已经在鲁国成为事实。虽然那些人学的,不尽然是礼乐仁义,还有邓析的刑名之术,甚至是农耕、百工、数术,这些孔子眼里的“小道”。而卫国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过是鲁国十年来的翻版。
既然如此,旧的礼乐崩坏,也不全然是坏事吧?至少,吾等这些穷士,在赵氏的统治下,比以前更容易出头。
子路晃了晃头,驱散这种不好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他这二十年来为人处世的宗旨也会就此坍塌。他加快了脚步,朝西南方向走去,子路要去楚国叶县,回到夫子身边,将卫国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会告诉他,赵氏投下的影子又笼罩了一个邦国,他们孔门子弟能去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
仲由脚步匆匆,而在涂道上与他擦肩而过的,是一位风尘仆仆的老者,他从南方来,竹杖芒鞋,腰带长剑,站在朝阳下,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正望着舟船不息的卫渠颔首不已,仿佛能从那些行色匆匆的兵卒和商贾脸上,看出什么来……
半响后,孙武露出了笑。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赵氏在东方,有战事啊……”
ps:第二章在晚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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