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们齐声应喏,目送瑶英回房,朝一脸木讷的谢青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不跟过去?”
谢青神情茫然。
谢冲哎了一声,道:“公主思念卫国公,心情不好,你跟过去好好安慰公主,让公主不必伤心难过,我们一定会护送公主还朝!”
谢青脸色沉了下来:“为什么要由我跟过去安慰公主?”
亲兵们不知道她的火气从哪里来的,面面相觑。
谢青拿起练武的木剑,手腕一翻,剑尖拍向亲兵。
“因为你们知道我是女子,所以公主伤心烦闷了,我必须跟过去劝哄公主,我是不是还应该换上女装,和公主一起绣绣花,喝喝茶,对坐痛哭,以解公主愁闷?”
亲兵们疼得哇哇大叫,一边抱着脑袋躲闪,一边讨饶。
“大哥!大姐!大娘!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谢青继续追打亲兵,冷笑:“你们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告诉你们,我虽然是女子,依然是公主的护卫!是你们的队长!能把你们这几个蠢货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亲兵们被逼到墙角,没地方躲闪,干脆倒在地上,惨叫连连,哭着求饶:“是!是!我们是蠢货!”
谢青一剑斩下,木剑削掉亲兵的发丝。
谢鹏和谢冲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谢青挽了个剑花,一脚踢开扑在自己脚下的亲兵:“不论我是男是女,公主将我视作她的护卫,我把公主当做主公,你们都给我记住了,我是你们的队长,不是公主的侍女!我怎么效忠侍奉公主,轮不到你们来指点!”
众人鼻青脸肿,满心委屈。
谢冲哭道:“大哥!大爷!祖宗!我们真的没有轻看嘲笑你的意思!公主向来和你亲近,我们才会想到让你去安慰公主,公主尊贵,我们这些大老粗一看到公主,连话都说不出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公主……”
其他人连忙附和。
谢青神色缓和了些,收起木剑,“以后少来指挥我!”
众人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等外面叫嚷求饶的声音安静下来了,瑶英探出半个身子往长廊看了一眼,脸上笑意盈盈,眼角微挑,娇艳柔媚。
谢青板着脸,体格高大,面孔端方,怎么看都不像女子。
瑶英轻声唤她:“阿青,别生气了。”
谢青不语。
瑶英趴在窗前,轻声道:“谢鹏他们整天没精打采的,你打他们一顿也好,我看他们精神好多了。”
见她没有怪罪的意思,谢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却默默地挺起胸膛,脊背挺得更加笔直。
亲兵们被打了一顿,似乎觉得在瑶英跟前失了颜面,急于表现自己,一个个都跟吃了仙丹妙药一样陡然亢奋起来,天不亮就起床练武打拳。
每天早上被吵醒的瑶英:……
她想睡个好觉。
随着行像节临近,城中欢庆的气氛越来越浓,亲兵们满身精力没处发散,跟着好奇起来,想出去看看佛国法会的盛况。
谢冲求到瑶英面前:“公主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吧。”
公主金枝玉叶,先前被拘禁在海都阿陵的营地,长达半年,他们看着都觉得心疼,现在他们在王庭,北戎人不敢乱来,公主可以出去透口气。
瑶英也嫌整天待在王宫一隅憋闷,不过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她不想在宫外遇到薛延那,笑着说:“你们去玩吧。”
她让谢青给每人发了几枚银币,银币在西域流通,一枚能买不少东西。
谢青叮嘱亲兵:“都警醒点,别给公主添乱。”
亲兵笑嘻嘻地接了银币,满口保证,结伴出宫,夜里回宫时抱回来一大堆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给瑶英解闷。
这一日,亲兵依旧天没亮就起身练拳,吃了顿馕饼后出宫看热闹。
瑶英在为去高昌做准备,收拾行囊,清点账册,忙到下午,谢冲忽然从外面冲进院子:“公主,谢鹏他们被抓了!”
谢青先迎了出去:“怎么回事?谁抓的?你们惹祸了?”
谢冲衣衫凌乱,满身是伤,朝走出屋子的瑶英一拜,愧疚地道:“公主,谢鹏他们不小心触犯王庭律法,被送去摄政王那里了。”
瑶英脸色一变。
佛子昙摩罗伽以仁德为万民敬仰,摄政王苏丹古则靠杀人来震慑人心,他狠辣无情,执掌生杀大权,亲自处决了一个又一个王公大臣,朝中大臣听到他的名字就心口打鼓、闻风丧胆,民间百姓对他也是畏如虎狼。
就是般若、缘觉这些忠于昙摩罗伽的人也都很害怕苏丹古,觉得他冷血嗜杀,罪孽太重,虽然他们经常用苏丹古来吓唬薛延那,平时却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他。
王庭上下,没人敢和苏丹古走得近。
只有当他们需要吓唬人的时候,才会提起苏丹古的名字。
谢鹏他们落到苏丹古手里,凶多吉少。
当年薛延那的叔父预谋发动叛乱,逼大臣拥护他为帝,这位摄政王一个护卫都没带,一人一刀杀进王庭朝堂,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砍了薛延那的叔父,提着脑袋走到宫门前,喝令薛家统领的左军投降,狰狞凶恶,气势滔天,宛如修罗。
薛延那登时吓得腿都软了,从那以后,只要听到苏丹古的名字就先出一身冷汗。
谢鹏怎么会触犯王庭律法,落到苏丹古手中?
瑶英稳住心神,问谢冲:“谢鹏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亲兵个个忠心耿耿,随她历经坎坷,她不能眼看着他们被苏丹古处决。不过他们身在王庭,本该入乡随俗,这事确实是谢鹏他们有错在先。只有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她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谢冲咬牙切齿,怒道:“最近城里很热闹,有很多商人趁着节日进城售卖货物,我们听说城南的马贩卖的马好,找了过去,谁知那里不止卖马……”
他双眼赤红,“他们还卖人!卖的全是汉人!”
瑶英心中微微一叹。
贩卖人口是西域商道上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几乎所有西域商人都会贩卖女奴。往常卖到中原的大多是面容姣好的胡女,在西域这里,被绑上草绳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的是各个部落掳掠的俘虏,其中有大批汉人。
中原王朝衰落,西域汉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贱民,被迫斩断和中原的全部联系,说胡话,习胡俗,辫发左衽,任由驱使。
谢冲朝瑶英跪了下去,虎目含泪:“公主,我和谢鹏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想多管,我们本来打算悄悄走开的……可是有个老者听到我们说话,忽然哭着冲了上来……”
老者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像一具骷髅架上披了张人皮,扑倒在谢鹏脚下,干瘦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的袍角,一开口,竟是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我张松临终之前,居然能够再听乡音!”
谢冲和谢鹏扶起老者。
老者问他们是哪里人,得知他们从中原而来,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嚎啕大哭。
“中原皇帝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百姓?我们苦等王师收复河山,等了几十年啊!”
谢冲两人红了眼眶,无言以对。
前朝朱氏立国时曾经想过收复西域,奈何兵力不足,朝中矛盾尖锐,没几代就亡国了。本朝皇帝李德和太子李玄贞都想收复河陇,但是大魏建国时日尚短,而且面临内忧外患,又不了解西域的情势,暂时不敢贸然发兵。
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者,老者也没想到能听到肯定的回答,绝望痛哭。
就在这时,贩卖汉人的胡商一鞭子抽了过来,老者被打得翻倒在地。
谢鹏不忍看老者受辱,想出钱买下老者,胡商却因为他们是汉人故意刁难,居然当着两人活活打死了老者!
那个出身河西望族的老者,年轻时被掳掠至西域,当了几十年的奴隶,仍然没忘记乡音,只盼着王师能早日收复河西的老者,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说到这里,谢冲双手紧握成拳,浑身发颤,强忍愤怒和悲伤,道:“谢鹏想救下老者,和胡商起了冲突,不小心打伤了胡商,坊市的士兵抓走了谢鹏他们,说他们犯了戒律,按律当斩!人已经被押送到摄政王那里去了!”
瑶英叹口气。
谢鹏和谢冲太冲动了。
她心计飞转,叫来其他亲兵,一一吩咐下去:“你们速去库房,拿些布匹绸缎、珠宝玉石,送到那个胡商家去,请人代为说和。打点坊市官署,问问他们可不可以用银钱抵罪。”
亲兵应喏,分头行事。
瑶英带着谢青去正殿,快走到长廊时,脚步一顿。
昙摩罗伽那样高贵清冷的人,会管这样的闲事吗?他这些天在为辩经大会做准备,据说已经闭关,谁都不见。
瑶英迟疑了一下,回到院子,向戍守的卫士打听:“阿史那将军今天当不当值?”
卫士立刻道:“公主稍候,我这就去请阿史那将军。”
瑶英一愣。
另一名卫士解释说:“阿史那将军吩咐过,如果公主问起他,不管他当不当值都要马上去通报。”
阿史那毕娑高大强壮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院门口,金灿灿的辫发映得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公主找我?”他笑嘻嘻地问。
瑶英上前,和他说了谢鹏伤人的事:“我的亲兵触犯贵国律法,按律当罚,不过他们忠心耿耿,随我历经波折,我实在不忍看他们身死异乡,况且他们并未伤及性命,实在罪不该死,不知道有没有转圜之法?”
毕娑收起玩笑之色,眉头轻皱:“他们被送去苏丹古那里去了?”
谢冲在一旁点头。
毕娑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摄政王的脾气……只怕不好办。”
瑶英心口一紧。
毕娑低头看她,见她眉头轻蹙,脸色苍白,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定定地望着自己,眉目秀丽如画,顿觉浑身酥软,挠了挠脑袋,放软了语气,道:“既然没有伤及性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公主随我来,我去求摄政王。”
说完,生怕瑶英吓着,补充了一句,“公主别怕,有我呢!”
瑶英悄悄松口气,感激地向他道谢,跟着他出了王宫。
处决犯人的地方在城门口,这里是所有商人进出圣城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当摄政王处决犯人时,城门下观者如堵,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苏丹古要监斩一伙残忍杀死整个部落的盗匪,布告早就张贴了出去,城门下的大道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百姓,人声鼎沸。
瑶英跟在毕娑身后,骑马出了王宫。城门守卫认识毕娑,和他交谈几句,放他们进了城门洞。
城楼下蹲着一群五花大绑的犯人,旁边有士兵把守。
城门前传来呼哨声,城门外突然安静下来,两名士兵走上前,从犯人里拉出两个膀大腰圆的盗匪,带上城楼。
气氛沉重肃穆,不一会儿,门洞外响起一阵哄然叫好声。
那两个盗匪被处决了。
瑶英心口砰砰直跳,环顾一周,在人群里看到谢鹏几人的身影,脸色苍白。
谢鹏也看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嘴唇嗫嚅了几下,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去。又猛地抬起头,朝她摇了摇头。
公主,别救我。
瑶英没有上前,定定神,跟着毕娑匆匆爬上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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