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体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按住时,关素衣猛然醒悟过来——自己恐怕着了道,被那名内侍带入一处禁地,撞破了某种隐秘。她从未进过宫,更没见过叶婕妤,而宫里盘根错节的道路像蛛网一般铺开,连多年伺候的老人都有可能走错,更何况初次拜会的外命妇?
唯有跟随内侍的指引,她才能顺利抵达甘泉宫,却没料这人竟直接把她带去别处。难怪这座宫殿的门梁上连快匾额都没有。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因那人的右手已慢慢爬上她脆弱的脖颈,不轻不重地掐住。他手掌非常宽大,指尖长而有力,虎口和指腹均带有一层粗糙的老茧,不是做惯苦工的下仆就是常年习武的兵将。
他身材十分高大,从投射在地上的阴影来测算,至少有九尺,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也散发着极其强大的气场。这气场,凭关素衣的直觉去判断,更接近于野兽,而非人类。他似乎正在观察她,脑袋微偏,一寸一寸在她脸上巡视,灼热的,却又透着冷冽杀意的鼻息不停在她脸侧和耳畔拂过。
关素衣在外游历时曾遇见过一头巨大的棕熊,为了躲避袭击,不得不躺在地上装死。直到现在,那头熊凑到跟前,仔细嗅闻她脸庞的感觉还烙印在脑海中,令她浑身战栗。那是她最接近死亡的时刻,而这一次,却比那次更恐怖无数倍。
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一句话说错,下一刻就会被他拧断脖子。能在宫里走动的男人只有两种,一是侍卫,二是皇上。此处乃深宫禁院,能独占一座宫殿且随意残杀外命妇的人,除了性情残暴的圣元帝不作他想。
那么这里又是何处?关素衣眸光一扫,总算发现许多遗漏的细节。那本经书上的斑痕竟不是墨点,而是暗红血迹,甚至连蒲团和地砖也都洒满鲜血,却因二者都是黑色,光线又十分昏暗,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甜腥味,被浓烈的檀香掩盖,这才骗过了她的嗅觉。祭桌上留下许多新鲜劈痕,本该摆放整齐的祭品已消失无踪,墙角不起眼的缝隙中散落着零星的碎瓷片与木屑。
综合以上分析,在她进来之前,这里曾发生过打斗,不,或者说残杀更为贴切,而始作俑者,绝对是掐住自己的圣元帝。
看似想了很多,实则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关素衣已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今天也许不能活着回去了。
因为这份明悟,她反倒坦然起来,冷静地思考着方才那句问话的含义,也努力回忆着赵陆离曾对她提及的,有关于圣元帝的信息。很明显,这座佛堂只因这幅画而存在,它或许就是圣元帝内心最大的隐秘。而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从许多可怕的传言中便能窥见一二。
他性格强横,弑杀残暴,容不得背叛与忤逆,处理朝政的手段十分铁血。面对这样的人,哭泣哀求都是徒劳,唯有顺从认命。他软硬不吃,肆意妄为,心情好时或许会放你一马,心情不好便让你死无全尸。
很遗憾,现在的圣元帝心情极其糟糕,所以无论施展什么手段,恐怕都难逃一死。关素衣心里苦笑不止,面上却更为淡然。她小心翼翼地呼吸,不答反问,“我能走近了再看看吗?”
既然圣元帝问她看见了什么,那她认真回答便是,反正命已经捏在别人手里。
圣元帝刚宣泄过一次,眼里还残留着血色。他原以为这女人会像以前那些刻意来勾引他的嫔妃一样,在面临死亡时露出最狼狈的一面。然而他想错了,对方既不哭闹也不哀求,甚至连回头看他,或尖叫一声也没有。
她的眼睛很明亮,哪怕在暗无天日的佛堂里也能窥见其中的光芒。起初,她恐惧地战栗,却又不知怎的,变成了明悟与坦然。他能肯定——她知道这幅画是他最大的隐秘,也是令她濒临死亡的因由,却在被问及时丝毫也不回避,反而要求靠得更近,看得更清晰。
正常的反应难道不该是哭着喊着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吗?圣元帝眼里的血色慢慢淡去,竟觉出一点趣味。他粗糙的指腹在她修长而又细嫩的脖颈上摩挲两下,感觉到她僵硬了一瞬又立刻放松,这才紧紧贴着她后背,推她上前。
“告诉朕你看见了什么?”他再次询问,言语间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因为他知道,怀里这人早已经猜出来了。她很冷静,也很睿智,但是很可惜,过了今天,她恐怕要化成白骨长埋此处。
关素衣抬头看去,平静道,“能在佛龛前多点几盏油灯吗?光线太暗了。”哪怕要死,她也得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不把这幅画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下了黄泉也无法瞑目。
圣元帝几乎被逗笑了。这个女人很有趣,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是他平生见过最有趣的女人。就这样杀了她,竟让他感到有些遗憾。
“点几盏油灯。”他沉声下令。
一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将几盏油灯整齐摆放在佛龛上。充足的光线彻底映照出画作的全貌,也让身后之人呼吸粗重,指尖收拢。关素衣预感到,只要他稍微使半分力,自己的脖子就会“咔嚓”一声折断。
所以这幅画果然是他的软肋,或者说心魔更为贴切,也表明了画上的场景定然与他休戚相关,甚至于其中一个或许就是他本人。瞥见左下角的落款与时间,进而推断圣元帝的年龄,关素衣得出一个骇人的猜测。但她不敢流露出丝毫异状,只瞳孔微微收缩一瞬。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从“必死无疑”的绝望中抓住一线生机。
“这幅画里描绘的场景是真实发生的吗?”她大胆询问。
“朕从来没见过比你更不怕死的人。”圣元帝紧贴她耳畔说道,“没错,是真实发生的。”压在她肩上的左手慢慢下滑,改为环住她纤细的腰。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但关素衣却知道,自己完全成了他掌心的猎物。
“那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更沉稳平淡,“我便撇开所有怪力乱神的因素,仅从现实角度解析这幅画可以吗?”
“可以。”圣元帝感觉到怀里的躯体正一点一点放松,最后竟柔若无骨地依偎在自己胸膛。这名女子比他想象得更聪明,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濒临狂暴的野兽消减杀欲。反抗或奔逃只会让人死得更快,唯一能拖延时间的办法就是站着别动。
他必须承认,当她表现出顺从时,当她软靠在他臂弯里时,他愿意让她活得更久一点。
关素衣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无害,然后徐徐开口,“从笔触上看,这位画师来自于东洋,且技艺十分高超,更喜欢写实的作品,而非凭空臆造。这幅画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根野草,都各具形态,连这名女子的头发都是一丝一丝描绘,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而您又说画里的场景是真实发生的,由此可见,这位画师应该亲眼目睹了全过程。”
圣元帝只偏头看她,眸光深沉难测。
关素衣舔舐嘴唇,继续道,“这位女子是九黎族人,且身份高贵,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可以断定这一点。她遍体鳞伤,衣衫破损,可见在森林里奔逃了许久,最后不支倒地。血泊外围满饿狼,眼里发出幽绿的光芒,却始终不敢靠近,这是为何?哪里有野兽闻见血腥味不往上扑的?”
“为什么?”原本只想欣赏她垂死挣扎的模样的圣元帝,不知不觉竟被带入其中。
“看见血泊外洒落的这些白色粉末了吗?这或许是一种驱逐野兽的药剂。”关素衣推断道,“这名女子有防御野兽的办法,所以令她狼狈至此的元凶绝不是野兽,而是人。她或许正遭遇一场追杀,却在路上发作起来,不得不原地产子。你见过一生下来就长满尖牙和利爪,且脸色发青,身长鳞片的婴儿吗?”说到此处,她握住男人放在自己腰间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低声道,“你的手与常人一样。”
不等对方回神,她又道,“婴儿是最脆弱也是最无害的,倘若母亲没能把他们生下来,他们连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尘世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绝不会长着尖牙和利齿,猛力划开母亲的肚腹,破体而出。与之相对的是母爱的无私与伟大。我曾经见过许多难产的妇女,当大夫询问家人保大还是保小时,她们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是保小。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她们愿意付出一切。”
她抬起头,眼里沁出晶亮的泪水,“所以这幅画里的场景并不可怕,只不过被人为扭曲了而已。这位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用这把弯刀划破自己肚腹,又割开手腕,用鲜血哺育他。她放置在婴儿背上的手并非要将他甩开,而是想在临死之前最后抱一抱他。”
她喉头哽塞一下,哑声道,“这不是罗刹降世图,而是圣母护子图。所谓真相,往往掩盖在扭曲的恶意之下。”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腰间的手臂在一点一点放松,脖颈上的五指也慢慢挪开,新鲜空气猛然灌入口鼻,令她眼睛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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