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行,机尾划破云层留下长痕,滚轮滑过跑道,最后稳稳停在停机坪上。机场大厅内,航班到达的通知女声机械而平稳。作为全省最大的机场,这里客流量大,来往都是匆匆旅客。
齐欢下飞机后,在门口等了不到十分钟,一辆车缓缓停在面前。
她略显犹豫,下意识地,脚下不自觉僵了两秒。车窗降下来,里面那张熟悉的脸稍有改变,但更多的,还是留有记忆里的痕迹。
距离离开的那年,已经过去了五年多。
“上来啊,还愣着干什么。”庄慕挑眉。
他的声音更厚重了些,齐欢回神,扬唇浅笑,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进车内。她系好安全带,车驶动,开离机场。
庄慕边开车边递给她一瓶水,齐欢接过,拧开喝。
“你怎么瘦成这样?”他瞥了眼,吐槽。
“瘦吗?”齐欢没觉得,“我感觉还好。”
他问:“在外面吃不惯?”
齐欢说有点,“不过我会去亚洲超市买食材,后来都是自己做饭吃。”
庄慕嗯了声,说起其他人:“本来张友玉他们都要来的,临时有事抽不开身,等都有空了必须出来好好聚一回。你不知道,他们听说你回来一个个有多激动,张友玉那疯婆子在电话那头叫得快把我耳膜刺破了。”
他的叙述很有画面感,闭上眼想想,仿佛还能想到张友玉夸张的模样。齐欢问:“她还好吗?”顿了顿,“……你们都还好吧。”
一别数年,这些年月里,除了她最开始出去的那一年,后来和这帮朋友彻底断了联系。这次回来,还是她费劲找到敏学校园官网,联系上还没退休的在任老师,翻当年的毕业档案,才辗转找到了他们的号码。
齐欢打给了庄慕,在电话里不太方便久聊,没能说多少,但听到她说要回国,庄慕二话没有,直接问了日期便揽下来接她的任务。正巧庄慕最近回老家有事,就在省内。
庄慕道:“我们都还好,就那样吧。我今年在我爸公司实习,可烦。”
齐欢说:“烦不烦的,庄叔叔都是为你好。”
他笑笑没多说。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势必要戳她心窝。他们认识多年,父辈也是好友,他爸时不时打电话训斥他,偶尔回家还揪着他跟他较劲,齐欢却连父亲的面也好久没见。他再抱怨,显得矫情。
庄慕给她介绍其它几个人的情况:“张友玉天天挨家里的骂,不想回家里帮忙,天天混日子,她爸天天催,让她回去相亲,把她吓得跟耗子似得,一看到家里来的电话就抱头鼠窜。”
“严书龙自己在创业,从大二就开始折腾,已经开到第三家店了,他爸说他这次要是再赔了,就让他滚到街上去要饭。”
齐欢听得发笑,庄慕继续道:“郑啸那家伙挺出人意料,高考的时候竟然考的还不错,那个暑假,他爸乐得摆了三天酒席。现在也在跟他爸打下手。”
说了这么多,庄慕问起她,无法避免还是谈到那个话题:“你这么多年没见齐叔叔,想他吧?”
“嗯,挺想他。”齐欢比他想的撑得住,当初哭得惨兮兮的样子,早成了过眼云烟,她说,“我有打越洋电话,但是不太方便,总共就几次。”
旁的多没说,庄慕也不好追问他们父女的私事,而后略犹豫地开口:“那个女人……”
“我离开大学之前和她通过电话,没讲几句,她知道我退学,后来就没有再给我汇过钱,我和她也没联系过。”
“他们很早就从禾城搬走了。”庄慕说。他高三那年,方秋蘅就和那对父女离开了禾城,原先齐家的房产,除了被封的,其它两处则被转售,至于别的东西,就只有他爸那些大人才知道。
不过没没走很远,他爸做生意四处奔波,还曾碰上过两次,回来说起又是一通骂骂咧咧,翻来覆去地唾:“姓石的憨|卵也会做生意?呸!老齐攒下的家当都快被他们败光了,狗|男女,天打雷劈……”
“嗯。”齐欢面色平平,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并未有多余情绪。
车开着,气氛莫名僵滞,庄慕只好换话题,“等会儿齐叔叔看到你,肯定会很高兴。”
他们正在往城郊监狱去,齐欢回国的第一站是省城,但第一面,想见的并不是庄慕,而是她爸。
齐欢脸上柔和下来,眼里也有期待。
聊了一会儿,庄慕不再说话,放音乐打发时间。
到了目的地,他们父女俩见面,庄慕没跟进去凑热闹。等齐欢出来,眼睛微红,明显哭过。
再经历世事,终究有触动心底的东西,如今的她褪去莽撞,然而沉稳归沉稳,面对久别的亲人,还是忍不住。
庄慕很体贴地没有提齐参,驱车返程。路上,他问齐欢要吃什么,说起省城有名的餐厅。聊着聊着,忽然一顿,“你……打算什么时候见陈让。”
齐欢滞了一瞬,神色变得没那么轻松。车里安静下来,许久,她低头,微微弯唇,“最近可能没时间,今天晚上我就得赶去平市。”
“平市?”
“嗯,这回是接了工作回来的,很重要的项目。”齐欢晃晃手机,“光这一路,我就收到二十多条消息催我。”
庄慕这才想起来问:“你读的什么专业?现在的工作是?”
齐欢说:“我没读完大学,大学第二年我就离开了那所学校。”野鸡学校,拿到了文凭也毫无用处。
出去了才知道生活有多不容易,方秋蘅每个月只给她基本的生活费,多的一分没有。刚到外面第一年,她最怕的就是生病,一旦生病,看病吃药,口袋里每个子儿都得掏完。
为了生计,她只能一边读书一边出去打工挣钱,时间一份掰成十份来用,忙得脚不沾地,连喘气的空档都没有。
原本和张友玉保持联系,后来手机被偷,所有东西丢干净,她又忙着奔波过日子,这才断了通讯。
大二那,齐欢遇上如今带她的老师,没有多少挣扎,毅然决然选择离开学校。
“大二?”
她说是,“学业没修完,我中途去学了拟声。”
“拟声?”庄慕更愣。
她点头,“就是给电影配声音。”
好的拟声师,放眼全球数量也不多,这是一个正在逐渐壮大的新兴行业,未来也许会规范化。
这次回来,国内有部片子花大价钱请她——是部文艺片,在资本雄厚的娱乐业,算不上多大投资,但请她的价钱,却是实打实的诚意满满。
现在不过刚立项开机,整个组才到拍摄地,演员都没就位,片方那边就一直不停催她,要她早早开始全程跟组。拿钱办事,各行各业都是这么个规矩,她当然得配合。
庄慕消化了信息,车开到吃饭的地方,落座后继续问:“那你忙完之后去国外,还是……”
“以后留在国内。”她说。
庄慕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见陈让?”
她沉吟几秒,说:“等到了工作的地方,确定下来,我会去找他。”
她没问陈让在哪,也没问他现在在干什么,只是一句,我会去找他。
庄慕原本以为她说等忙完工作再找陈让是托词,这么看来,她却是真的有在考虑这件事,也是真的,真的想见他。
一餐饭毕,齐欢去赶飞机,行李就在庄慕车的后备箱里,一直没拿出来。到机场,临走前庄慕递了张纸条给她,“这是陈让的电话。”
齐欢接过,握在掌心里,对他笑,“谢谢。”
经过一番短途飞行,很快到达平市。剧组方面招待周到,有人来机场外接应,齐欢上车,直奔入住的酒店。
拍摄场地比较偏,整个组都住在稍远的地方,方便取景。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钟,齐欢刚进房间放下东西,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剧组的负责人员。
“……有什么事么?”
戴着工作牌的工作人员说:“制片人他们在楼上606开会,齐小姐准备一下现在过去吧。”
“我也要去?”齐欢一愣。
门外的人点头:“对。”
她无奈,“稍等,我马上来。”
回房稍稍整理仪容,戴上下车时发给她的工牌,搭乘电梯到楼上606,敲门后,一个穿正装的工作人员给她开门,带着她往里走。
偌大一间豪华套房,中间置了张长桌,桌边已经坐着几个人。她向在座的几位点头致意,到放着自己名字立牌的位子坐下。
对面那位大概是编剧之一,看了眼齐欢脖子上挂的牌子,用英文和她说话。
她笑答:“我是国人,和我说中文就行。”
编剧一听也笑了,“我还以为齐小姐是生在国外的华人。”而后,同和齐欢聊起拟声配音的事。
齐欢和她说着,端杯子喝水时手不小心碰到旁边的透明立牌,慌忙扶起,摆正后顺手拿着看了看。
“华……?”
一个“华”字,后面是个潦草的字母,对面的编剧替她接上:“华运。”
“华运?”齐欢想起进酒店的时候,门上的标志和这个透明立牌上的一模一样。
“华运就是我们的投资方。”那位编剧说,“俞省出来的品牌,这几年做大的……扩张得快呀。”
“俞省?”齐欢抬眸,“我就是俞省人。”
编剧道:“是么?那很巧,是齐小姐家乡的品牌。”
齐欢拿着看了会儿,无言放下。
等了很久,人陆续来齐,主座的位置却一直空着。有人推门进来,和接待的人不知说了什么,接待的那位转告在座:“投资方那边要慢一点,来的路上耽搁了,各位再稍等。”
一帮人只能继续等。
时间渐晚,又坐得太久,众人不知不觉都有些松散,各自聊起天。齐欢和对面的编剧说了会儿话就独自沉默,发呆许久,百无聊赖地从口袋里掏出白天庄慕给她的那个电话号码。
把纸摊平用手指摁在桌上,她盯着看。
出神间,门突然打开,一桌人齐刷刷看向门口,齐欢也随之抬头。
一行人走进来,看清的刹那,她蓦地呆住,手怔然离开桌面稍许。下一秒,旁边一声轻呼,伴随着淋到腿上的凉意,她猛地往后缩。旁边坐的女士连说对不起,齐欢放在桌上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被她不小心打翻杯子泼出的水冲到地上。
齐欢低头刚要去捡,旁边多了一双鞋。
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男人停在她的椅子旁,俯身捡起那张半湿的纸条,略略看了眼,冷淡眉间没有多少情绪。
齐欢的脸莫名发热,手心开始沁汗。他把纸递还给她,那双眼睛深如墨潭:“如果是重要的东西,记得要收好。”
语毕,他往主座行去,呼啦啦跟着一堆人。和在座一干负责人相比,那张脸显得格外年轻,眼角眉梢有一种中年人没有的凌厉锐气。
齐欢愣了几秒,纸湿哒哒躺在她手心,桌上陆续上茶,她才回神。
人到齐,所有人都在,研讨会正式开始。
工作人员端来最后一杯热茶,置于主座面前,同时放上一个立牌。
没有多余的内容,简洁的金黄色铁牌上,“华运总经理”后,刻着两个字:
——陈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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