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未破,居然接连损了皇亲。张濛忍了又忍,怒了又怒,最终也只有如实上报。
此时湖州的天气尚热,大灾后的湖州物资紧缺,更不要说能保存尸.体的冰窖了。几人商议之后,只得先将驸马身上的信物捎回阳京,人则就近先入了土。
根据仵作后来的查验,驸马身上有多处剑伤,虽不全在要害,但根据后来从心府与血脉中的存血来看,失血过多是肯定的。在这种情况下落入水中,不溺水的可能性基本上没有。只可惜了驸马爷大好的面容,竟被无情的河水变成了这副模样。
之后皇命下来,张濛继续留在湖州主持工作。邢云则奉诏回京复命,由湖州州都尉负责陪同。州牧与都尉不在期间,由两位巡察使暂代工作。
能离开湖州,哪怕名义上是复命,实际可能是等待审判,邢云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十六年前刚出生的女儿失踪之后不过一年,夫人就郁郁而终。他孤家寡人一个,不在乎生死。再不用担着这数十万民众的性命,比什么都好。
可邢云却没料到,这次上京会成为他命运的转折。
九月中旬,阳京已经入了秋。邢云远道而来,着实被这干涩的气候冻出了病来。这天,好不容易等到圣上召见的邢云与州都尉韩威在御书房门外等待了许久。
陛下还未下朝,只嘱咐两人在御书房等候。未得命令,两人是不敢擅自进殿的,只搓着手在门外等待着。
“邢君,这次、咱俩怕是凶多吉少吧?”韩威先开了口,语气低靡、不安。
“谁知道呢?”邢云叹了口气,“事儿办成这样,总不能还得到嘉奖。我倒是无所谓,只是都尉你……”
后话无需再说,两人相顾又叹了一声,低下了头。
不多时,一袭由金银双股线绣边的裙角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他们抬起头,看见一位连香粉与腮红都不能掩饰憔悴、穿着打扮十分隆重的女子。
那女子毫不掩饰对两人的打量,眼神中藏着些几乎可见的微光:“你们是从湖州来的?”
“阁下是?”能出现在御书房附近的女子,定然不是普通人,邢云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随后又回答道,“我二人确实是从湖州来的。”
“这么说,这东西是你们捎来的?”女子点点头,抬起右手时,之前藏在宽大袖中的一块玉佩露了出来。
这东西邢云见过,就在之前陪同黄潇收殓驸马遗物的时候。拿着驸马遗物的年轻女子,身份似乎不需要猜测了。
“回殿下,这些驸马的、是臣等带回来的。”邢云说道。
“呵。”十六公主殿下、殷菱臻冷笑一声,手一甩将玉佩收回袖中。她的语气坚定,质问道:“你说这是驸马的东西,你如何证明这是驸马的东西?”
“这……”邢云被年轻公主的气势压了一头,低声喏喏,“这是经过黄将军与张巡使确定的。”
“确定?”殷菱臻挑眉,眉眼凌冽,“没有经过予的确定,谁敢断驸马的生死!”
相传平翎公主等这位合心意的驸马等了许多年,怕是谁也没料到她二人的夫妻缘分居然如此短暂。邢云了解痛失挚爱的心情,平翎殿下现今的模样,就如他当年一般。
可是,就算他能够理解殿下的用情至深,却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所以,他低着头,小声道:“殿下,请、节哀。”
殷菱臻举起了手,但很快又放下。虽然面容依旧憔悴,神色却比之前缓和许多。她说:“节哀?予的驸马又没死。”之后不等邢云说话,殷菱臻又说:“邢使君,你可知若不是予在陛下面前替你说情,你根本活不到回京?”
“臣、谢过殿下。”若非殷菱臻主动提起,邢云确实不知道此事。可是,平翎殿下不该恨自己么?为何会保自己呢?
“你们送回这么些面目全非的玩意儿,就要予相信驸马死了,怎么可能?”很快,殷菱臻就给出了答案。她掂量着手里的玉佩,说道:“一会儿陛下问完话,会让你们尽快回湖州。今日你们便去永和居住下,后日一早,在南门等着。”
“殿下是要?”
“予不是说过了么?”殷菱臻冷笑,睨了邢云一眼。而后也不管对方的反应,如风一般消失无踪。
邢云隐隐不安,却只有照着公主殿下的说法做了。等到了约定的日子,他们果然在城门口等到了一身便装的殷菱臻,以及她身后的一群强壮的家丁。
“殿下这是……”
“看不出来么?”殷菱臻抿着嘴低笑,“自然是要把予的驸马、带回来啊。”
湖州路远,何须公主殿下亲行?可是……一想到这位殿下的受宠程度,又对上对方阴郁的眼神,邢云退缩了。
去就去吧,要是圣上责问起来,总不能比现在更糟糕。
可想而知,当张濛与黄潇迎来阳京最可怕的小祖宗时,是怎样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于是,邢云突然觉得高兴起来——总算不用他一个人伺候这阴晴不定的小祖宗了。
“殿下!您怎么来了!”张濛率先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行礼。
“张君许久不见了。”殷菱臻颔首,嘴角噙笑,“上次见面,似乎还是送你们南下。”
“殿下,如今湖州十分危险。不知您所来何事,可有告知圣人?”张濛弯着腰,保持着抱拳的姿势。没有保护好驸马爷,不管怎样都是他们的责任。
“你们把那个所谓的驸马葬在哪里了?”殷菱臻问,“这段时间可有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所谓的驸马?张濛一愣,避轻就重回答了后一个问题:“黄将军前日收到线报,有人在上虞县内发现可疑人士,可是,上虞县令却说一切正常。”
“上虞县。”殷菱臻轻哼一声,说,“先带我去你们埋人的地方。”
埋人的、地方……邢云牵了牵唇角,率先反应过来,说:“殿下,请允许小臣带路。驸马被我们葬在……”
还葬在什么呢?公主殿下的眼刀子已经甩过来了。邢云苦笑着闭上嘴,默默在前面带路。
张濛与黄潇对视了一瞬,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口长气。果然,驸马的事情,公主殿下是不准备善了的。
说是陵墓,也不过是城郊临时搭起的坟地。因为周围还葬了一些寻不到身份的灾民,说成是乱葬岗也不为过。
那是一方完全不符合张纪蒹本人身份的墓地。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土丘,一块很简单刻着名字的木制墓碑。没有墓志铭,没有香烛,更没有祭奠者,就那么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
最初得知张纪蒹遇难的消息时,殷菱臻险些崩溃了。她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再经历这样的事情了。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去保护那个人、保护她们的感情,为什么,张纪蒹还是走了呢?要是,当初坚决拦住她,不让她出京就好了。
虽然一直不肯承认张纪蒹的离世,可那也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见着她。没见着人,就不能相信。她重生归来,绝对不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可若、张纪蒹真的躺在里面,她该怎么办?
殷菱臻低着头,好半天才将那快要落下的泪憋了回去。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一口长气,将指令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发布出来:“来人,给予把这挖开!”
一干侍卫都是从公主府带过来的。随行的行李里面,铲子铁锹等工具一应俱全。他们哪里料到公主喊他们背着铲子铁锹居然是来挖坟的。
挖坟的事情,毕竟对死人是大不敬。哪怕是公主的命令,起先侍卫们仍是犹豫,全望向他们的队长。队长黄裕看向公主,发现自家殿下咬紧牙关,双手交互紧握,双眼已经憋红了。
他知晓现在并不适合多问。以公主殿下平日对驸马爷的在意,怕是不见到人是不能接受的吧?要是自己……也不能就那么轻易相信不是?很快说服了自己的黄裕轻叹一声,率先握紧铲子便要动手。可谁知还没挨着土呢,公主殿下又是一声:“住手!”
几个已经抡起铲子的人赶忙收了力道,一脸茫然看向突然善变的公主殿下。
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殷菱臻缓缓走到那刻着“张纪蒹”名字的木牌前。木牌真无什么特殊,可公主殿下却看了很久。
“呵!”只听殷菱臻冷笑一声,手指在那名字地刻痕上轻轻勾画着,那原本温润的声线仿佛被抽干了水分,变得枯哑而干涩。“张纪蒹、张纪蒹……如果、如果你敢就这样抛下我……呵,我倒是忘了,你又不是第一次抛下我……”说着,她从一个侍卫手中夺过铲子,“全都让开!”
或许是因为担心那些侍卫粗手粗脚伤了地下安眠的人,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的身体里突然多出的那些难以宣泄的情感。当众侍卫眼睁睁看着他们娇滴滴的公主殿下真的一个人掘出了一口棺材的时候,他们也只来得及在心中感慨人不可貌相。
“抬上来!”胸口起伏,殷菱臻颤抖着声音命令道。
“是。”侍卫们终于得了机会,赶紧三两下将那棺材抬了出来。棺材的确是新入土的,似乎一切都印证着那块如今已经倒在地上的木牌所言。它的主人——
“嗞——”
推开棺盖里面传来了一股酸臭,可他们的公主殿下却仿佛闻不到一般。她站在棺旁,静静看着里面那具穿着张纪蒹衣服的身体。
和他们记忆中的驸马爷一样消瘦,但或许真如湖州官员的报告所言,因为被水冲刷被鱼撕咬已是面目全非。便是黄裕也不忍多看,想着几个月前还鲜活在自己面前的驸马如今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他偏过头,鼻子微酸。连他都是如此,那何况公主?
黄裕看向呆呆站在一旁的殷菱臻。
殷菱臻瞪着眼睛,目光如火一般。她张了张嘴,不及吐出一个字便立刻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那山雨欲来的脸庞。
“不是……不是她……”
他听见平翎公主很小声地说道。
而后,那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公主殿下就那样豁然鲜活起来。她缓缓蹲下身子,捡起那块刻着驸马爷名字的木牌,紧紧抱住——就仿佛已经抱着了那个让她心慌意乱的驸马爷一般:“呵……张纪蒹……张纪蒹……你可真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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