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川思考了片刻之后,决定还是采取斯维尔德洛夫给与的建议,并不试图给与这位日本驻哈尔滨领事以正面答复,也暂时不去挑战现存的国际条约体系。
“我以为川上领事这么强烈的要求见面,是想给革命委员会一些具有真知灼见的建议。如果领事先生只是想要谈论这些琐事的话,那么革命委员会会有更为专业的人员和领事先生进行探讨的。今日的见面就先到这里为止吧。”
吴川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川上俊彦的预料,他心里盘算过对方的反应,不外乎诚恳认错以谋求获得日本政府对于革命委员会的承认;或是为了捍卫民族主义这块招牌,对于日本的指责采取针锋相对的策略;又或者采取和稀泥的办法,试图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川上俊彦倾向于吴川会在前两者之间选其一,至于后一种办法并不适合一个新兴的革命政权,这是暮气沉沉的王朝末世才会选择的办法。如果革命委员会和满清政府毫无变化的话,那么是无法解释现在哈尔滨正在发生的崭新变化的。
光是一个禁毒政策,满清政府只是流于形式,抓捕那些私烟馆,但是从来不敢去碰有外国人支持的大烟馆和公然出售吗啡的日本药店的。但是革命委员会在哈尔滨闹起革命之后,就开始从种、运、贩、吸等各个环节对毒品生意进行了打击。
如今除了中东铁路附属地的大烟馆和日本药店之外,附属地之外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什么公然吸毒的场景了。就算是附属地内的大烟馆和日本药店也正处于俄警的不断打压之中,虽然川上不清楚革命委员会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毕竟革命委员会的背后即便有俄国人的支持,也没道理俄国人会听命于革命委员会损害自己的利益,毒品生意同样给附属地的俄国官吏带去了丰厚的利润。而对于日本人来说,革命委员会对于毒品贸易的打击,其实更让他们难以忍受。
俄国人在北满有着众多利益,毒品贸易虽然赚钱但也损害了俄国在北满的经济布局,因此俄国人并不鼓励中国人吸毒,这将令本就缺乏劳动力的北满更加的缺乏劳动力。不过鉴于毒品贸易所带来的丰厚利润,部分俄国官吏又不愿意彻底禁止中东铁路附属地的毒品交易,但他们毕竟没有亲自插手毒品贸易的环节,只是从毒品贸易中抽取利税和好处而已。
但是对于日本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作为一个后发的工业国,还是处于半农业状态的,以轻工业为主的不完全的工业国,日本现在出口最大宗的货物是生丝,货值一度占到日本出口贸易的八成。这些生丝主要还是出口到美国,给美国人用于织造睡衣和丝袜。
美国市场对于生丝的消费能力下降,就会让日本的出口贸易遭受沉重打击。而日本向欧美各国的进口工业品却无法减少,因为日本自己根本无法制造这些工业品。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07年爆发的金融危机会对日本经济造成不小的打击。
1911年的日本其实比中国强不了多少,他们同样要忍受先进工业国的经济剥削,以出口初级工业品和工业原料来换取高级工业品。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日本的轻工业此时已经远远超过了中国,在廉价棉布的生产上已经能够同美国人进行竞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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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年开始,日本的棉布在华销售量已经超过了美国棉布的销售量,今年的在华销售量更是超过了美国棉布的2倍以上。但是去年日本向东北输入的货物总值是2076万两,可从东北进口的货物总值却达到了2265万两,日本对于中国东北贸易还是处于入超状态。
为了改善日本向欧美各国的出口结构,日本需要东北的大豆;为了日本的钢铁产业,日本需要东北的煤炭和生铁;为了日本的急剧工业化带来的粮食短缺,日本需要东北的粮食…可以说,这种经济上的入超状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不会改变的。
但是东北还不是日本一家的殖民地,为了排挤美国及其他列强,日本不得不把南满的市场让给英国人一部分,而在北满则是俄国的地盘。日本除了棉布之外,在其他工业品上几乎难以同欧美等国进行竞争,于是日本政府除了向东北输出本国女性之外,对于利润丰厚的毒品贸易进行有组织的控制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革命委员会在北满地区打击毒品贸易已经让日本商人难以接受了,一旦让革命委员会进入南满地区也实施同样的政策,日本在东北的毒品贸易网络就难以存在下去了。而这些经营毒品的日本商人,背后就有着陆军或满铁的人,毒品不仅被视为赚取暴利的生意,同样也被视为打击中国经济和腐化中国民众的一项策略。
川上俊彦虽然认为革命委员会的作为无可厚非,毕竟任何一个独立国家都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国民被腐蚀堕落下去的。但是对于日本帝国来说,革命委员会的这种种举动都已经触及到了自身在华的利益,这也是他迫切的需要确认革命委员会对于日本帝国在南满特殊利益的态度的原因。
相比起毒品贸易,南满铁路、安奉铁路的路权,丹东港和关东州的租借地,这些才是日本帝国在满洲的根本。假设革命委员会要触动这些日本帝国的根本利益,那么双方之间几乎毫无妥协的余地。但反过来的话,川上俊彦觉得其他什么都可以谈,只要革命委员会承认这些日本帝国的核心利益不受侵犯。
只是这位革命委员会的主席什么都不谈,就这么想要起身离去算是什么回事?如果不是觉得对方气势迫人,而他身边的人对其表现出来的恭敬姿态,川上俊彦几乎都要以为革命委员会随便找了个人来戏弄自己了。
他终于忍耐不住,拍案而起的向吴川质问道:“吴川阁下,我可是带着一片善意而来,真心想要解决我国同贵方之间存在的一系列冲突。您这样袖手离去,是不是太无视我国的善意了?难道说,革命委员会只是又一个义和团,试图再次挑战国际秩序吗?那样的话,日本帝国将不会再对中国革命抱有同情之心态。您真的是想要见到这样的未来吗?”
已经起身的吴川再度转过了身来,盯着川上俊彦双目看了许久,方才扬起嘴角略带嘲讽的说道:“我以为川上领事是个有远见的人,却没有想到您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眼光也只能看到眼前三尺的地方啊。此次中国革命就算不能改变世界之力量均势,好歹也是改变了东北亚的力量均势,而您却只想和我谈革命委员会抓了多少毒贩?今日长春车站的冲突事件里死了几个日本人?明治维新已经过去40余年了,可我怎么觉得贵国的外交方针还不及40年前呢?”
川上俊彦顿时皱起了眉头看着吴川,他不明白吴川这是想要羞辱自己,还是另有所图。不过他的犹豫并未等待多久,吴川已经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我国鸦片战争失利被迫向列强开放口岸之后,贵国的有识之士莫不认为这是东洋之大危机,若是日本不能振作改革,就将步入清国之后尘。
其中贵国的萨摩藩因为距离我国最近,故危机感也最深,于是也就最先进行了藩政改革,当时的萨摩藩创建了一系列钢铁、造船和煤矿等产业,号称集成馆事业。
我听说一开始萨摩藩的事业进行的并不顺利,因为没有专业的技术人才,第一次修建冶炼钢铁的反射炉就失败了。当时的萨摩藩并不富裕,这样的失败对于藩财政来说是一种很大的负担,因此不少人就开始打了退堂鼓,不想把金钱投入到这样的无底洞去。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时任萨摩藩藩主岛津齐彬却向部下们激励道:西洋人也是人,佐贺人也是人,萨摩人也是人,人能做的事业,人就能成之。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心中大受感动。是啊,西洋人是人,东亚人也是人,西洋人能够做到的事,我们东亚人也同样可以做到。那个时候的我以为,能够说得出这样话语的日本,足以为东洋之领袖矣。
但是听了川上领事刚刚的一番言论,我觉得我有必要修正一下这样的想法了。今日之日本恐怕难以称之为东洋领袖了,明治维新这40年来对于日本之改造,并不值得中国人效仿。
川上领事您刚刚问我,革命委员会是否想要挑战现存的国际条约体制,那么我倒是可以坦白的告诉阁下,革命委员会究竟有没有挑战现存的国际协议体制,并不是由日本来评判的。制定这个协议体制的是欧美各国,所以只要欧美各国不认为革命委员会在挑战现存的国际条约体制,那么日本就没有理由向我方质问这一问题。
我原本以为日本政府应当很明确自己在这一国际条约体制中的地位,但是现在看来,至少川上领事你是不明白的。很高兴和您的会面,希望下次有机会能再同领事先生会面。”
川上俊彦目瞪口呆的看着吴川丢下自己,旁若无人的走出了房间。老实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完全搞懂对方的话语到底包含了什么意思,因为话语里的信息量对他来说确实有些大,让他都一时忘记出声叫停对方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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