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周树人已经偷偷从部中跑了出来,在菜市口他刚好看到从北大回来的弟弟,于是招呼着弟弟一起往南半截胡同4号绍兴会馆走去。
这菜市口是明清两代的刑场,周边的环境自然不会有多好,不过此地因为距离宣武门不远,而清代又不许汉人住在内城,因此菜市口周边倒是有着不少汉人官员的府邸和各省、地方驻京城的会馆。
周树人和弟弟所借住的绍兴会馆,就是绍兴商人出钱为山阳会稽两邑上京赶考的举人在京城落脚的地方。对于这个弟弟,周树人还是相当关心的,再回去的路上,他不由便向其询问起了周作人在学校里教书的情况。
周作人一一向兄长做了汇报,还顺嘴提道:“蔡校长还让我问一问你,这两天找个时间,他要和你碰一碰面。”
对于蔡元培这位老师,周树人还是相当尊敬的,于是他就随口问道:“那就明日中午好了,我去北大拜访蔡校长。蔡校长可有说过,是为了什么事要见我吗?”
走在后面低着头小心翼翼避开臭水坑的周作人,头也不抬的回道OTg2NTc=:“应该是为了学校拨款的问题吧。”
周树人有些诧异的说道:“这个事情不是应当找教育总长的吗?而且之前的欠款好像已经发下去了吧。”
周作人停下了脚步,直起身子看着兄长的背影说道:“应该是为了增加明年拨款的事,你现在不还挂着教育委员会委员的名衔吗?这明年的教育预算应当出来了吧?”
周树人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方才摇着头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这事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的。算了,明天我去见了蔡校长,再和他分说吧。”
周作人有些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中央政府每月给北大拨款7万5千元,一年约70万元,平摊到每个学生头上不过460元,对于有心改造北大的蔡元培来说,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毕竟在他大肆邀请学者来北大之后,这每个月的拨款其中有66%是用来支付教授的薪金了,剩下的钱几乎就做不了什么事了。
在中国当前的各所大学中,不包括革命委员会治下的大学,北大一年的经费也要排名在十名以后了。比如清华大学一年经费约180万元,同济大学一年的经费在160万左右,就连广东国立大学一年的经费也要165万。这样一算下来,这北大确实是有些寒酸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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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要是和革命委员会治下的几所大学相比,则大家都是乞丐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听说去年革命委员会给予的拨款达到了2000万元,而海内外还有300到400万元的捐款。当然,和关内各所大学学生人数刚刚千人出头不同,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学生总数已经突破了15000人,据说其中有近三分之一是外国学生。
如果把革命委员会治下的各所大学学生加起来,去掉军校学生不算,那么这些大学学生的人数已经和关内所有大学学生的总和相当了。
特别是今次在长春召开的运动会,不少大学的学生也组织了队伍去参赛,结果就有不少人大受刺激,认为关外的大学才叫做真正的大学,关内的大学不过是成人学堂而已。听到了这样的反馈消息,蔡校长可不就坐不住了么,想着要进一步推动对于北大的改革。
之前蔡元培在推动北大的改革上,还是主张循序渐进的,先引入优秀的师资力量给北大带去新风气,然后再淘汰掉那些不合格的教授,从而端正北大的校风。毕竟北京大学落脚在北京,这是全中国最具有保守风气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居民就在皇城脚下,维持现状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利益。
不过现在革命委员会带给年轻人的冲击,江浙湖汉北让蔡元培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想要加快一些改革的进程,免得那些年轻的学生有所动摇,一股脑儿的跑去了东北,这亏可就吃大了。毕竟他想要改革北大的目的还是为了培养人才,要是有志气的同学都跑光了,这北大还怎么办的下去呢?
至于兄长说自己无能为力,周作人是有些不大相信的,因为现在教育部想要花钱都必须要有预算,而教育委员会正是审核教育部预算的部门。虽说此次共和党非常有君子之风,几乎就没有在政府里安排什么人手,但是共和党建立起来的各个委员会,却成为了政府各部门的婆婆,没有这些婆婆的点头,哪怕国库里有钱政府也花不了。
不过周作人想了想,这事终究和自己没关系,因此便沉默了下去,继续低头避开路上的肮脏前进着。不过他好不容易才走进绍兴会馆的大门,都没有歇一歇,就看到自己的兄长突然又转头回来了。
周作人有些纳闷的问道:“你是丢了东西了吗?”
周树人脸色难看,但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补树树屋现在也不清净了,我们还是去广和居吃饭吧,我请你喝酒。”
周作人侧了侧身子,从兄长的身边往后看去,发觉位于西面通往补树书屋的通道上站了好些个衣着华丽之人,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些人大约是来求兄长办事的。
他顿时意味深长的对着兄长说道:“你看,你还说你在教育委员会不管事,这些人好像并不这么看。想想去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这补树书屋荒凉的只有几只野猫,连房子都破破烂烂的。可自从你担任了教育委员之后,人家不仅上门找你,连屋子都给你修补好了。”
周树人没有理会弟弟,直接伸手过去把他拗转了头,这才推着弟弟出门说道:“我担任不担任教育委员,其实对我来说区别不大,我就是想要做点事情而已。只是这些人实在是太会钻营了,看来这绍兴会馆真是住不下去了,该想办法到外面买一套房子了,也好将母亲接过来住。”
周作人一边点头一边回道:“我也觉得是该买一套房子了,就是这补树书屋才刚刚弄好,就要让给别人去住了,心里感觉有些不舒服啊。”
周树人重重的拍了拍弟弟的后背,然后转移话题说道:“这两天上海发生了一些事情,北大的学生和老师可有什么看法吗?”
周作人有些惋惜的看了一眼踩在泥坑里的新皮鞋,这下终于不再小心翼翼的避让道路上的坑坑洼洼了。他一边直起身子,一边对着兄长回道:“学生们倒是相当的愤怒,不过这不是政府、总统和共和党都还没有出声吗?大家觉得眼下民国正不断的好起来,没有理由会被列强这么欺负。
不过我觉得,这次上海虹口事件不过是几名日本水兵昏了头了,我们只要把是非曲直摊开来给各国友人看,日本人也就没脸再闹下去了。而且日人待我终究要比他国待我友善的多,我们也没必要揪着这事不放,这只会妨碍了中日两国的邦交…”
周树人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弟弟,他想了想才开口说道:“日人待我友善,不过是一群矮子里面挑一个高个子出来罢了。若日人果然待我友善,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去袭击无辜的华人巡捕和平民呢?中日之邦交,显然是日本人首先破坏的,难道日人可以无所顾忌的破坏两国邦交,而我们只能表示对破坏两国邦交的行为感到惋惜?”
周作人赶紧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说道:“我认输,我对政治并不关心,只要一家人平安无事就好,我们没必要为此进行争论。一会看看广和居的鱼新鲜不新鲜,今天我要点一道潘鱼…”
对此周树人也是无语,只好跟着弟弟走入了广和居。今晚两兄弟聚在一起喝酒还是相当愉快的,不知不觉中两人就在广和居磨到了月上柳梢头。估摸着此刻守候在家门外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周树人这才结了账,带着有些醉醺醺的弟弟返回了绍兴会馆。
第二天一早,周树人先跑去了宣武门内大街西侧的教育部点了名,也就是前清的学部所在地。虽说他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佥事兼第一科科长,但这社会教育司管理的事务是:厘正通俗礼仪、博物馆图书馆、动植物园、美术馆、文艺音乐演剧、调查及搜索古物等。
博物馆图书馆、动植物园、美术馆、文艺音乐演剧民国是没有的,倒是革命委员会治下有不少,不过教育总长是不会让周树人去插手革命委员会的事务的,怕惹麻烦。因此周树人平日里能干的也就只有调查及搜索古物一事了,这工作最后就成了逛琉璃厂看古玩和抄写古碑了。
应该来说,周树人对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干的还是不错的,虽然这个工作并不适合他这个过去立志要医治中国人精神的人,但至少他这几年还是抄写了大量的古碑,辑录了金石碑帖,校对不少古籍等工作。只不过随着他被邀请进入到了教育委员会之后,原本在教育部中只是一个闲人的他,现在也开始忙碌了起来,使得这一年来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审核教育预算和各种教科书上。
前者倒也罢了,到底预算是和政府部门挂钩的,这属于公对公事务,因此来和他交涉的官员并不会在下班后骚扰他的私生活。但是在教科书的印刷上,他所拥有的影响力就变成了各出版商想要在下班后打搅他的理由。
民国成立以来,除了民国二年教育预算超过600万元,民国四年教育预算超过1200万元,其他年份都在300万元上下浮动。一般来说,这些钱只够给教育部官员和一些大学发一发工资,再多的事情就做不了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作为社会教育司佥事兼第一科科长的周树人,只能一个人跑琉璃厂抄古碑。
这样的状况从17年开始才有所好转,因为共和党在收回天津租界和海关权力的同时,迫使各国退回了一部分关余,大约为3000余万元,然后这笔钱成为了教育专款,这才算是让教育部有了一点做事的本钱。当然这笔钱同样也被许多人给盯上了,像蔡元培就希望能够从这笔钱中拿出一部分来给他搞北大,也有人希望能够用这笔钱来修缮一下各地的学校。
当然,还有很多出版商人希望教育委员会能够指定他们来印刷各类学校课本及作业本。于是向来冷清的周树人的办公室和寓所,现在都变得门庭若市了起来,甚至连会馆内的管事都殷勤的把他住的地方给修缮了一遍,这下倒是少了不少臭虫和老鼠。
虽说在教育部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周树人已经习惯了安静的做事和抄录碑文等工作。不过面对这些心思各异的访客们,他还是一一做了得体的应对,并没有因此就趾高气昂了起来。
10点50分,总算接待完了上午的客人。周树人赶紧收拾了下办公桌上的东西,然后就拿着皮包离开了。此时的北大校园并不在城外,而是在紫禁城外的东北双碾儿胡同处,刚好和教育部隔着紫禁城的对角线上。出了教育部,叫了一辆人力车,约40分钟后周树人就站在了北大的校门前。
在校门口他正好看到一群北大的学生正试图出校门,而蔡元培正站在校门前拦住了学生劝说道:“同学们,我知道你们现在很愤怒,但是我们总要给一点时间让政府去处理,而不是立刻上街去请愿…”
周树人下意识的叫住了正在叫卖号外的报童,让他拿一份号外过来,并立刻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数秒之后他就明白这些北大学生为何这么愤怒了,因为昨天晚上上海日侨和上海居民再次爆发了冲突,这一次双方还动用了枪械,北大的学生们显然是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一力推动北大改革的蔡元培,在学生中声望甚高,再加上其他老师的劝说,总算是把这些学生暂时劝退了。当蔡元培看着学生们散去,这才发觉了周树人的到来,他于是对着周树人说道:“原本我还想和你谈谈增加学校经费的事,不过今天看来是谈不成了,我现在就要去总统府拜访一下孙总统,这事政府总要拿出一个态度来。否则学生今天不上街,不代表明天、后天不上街啊。”
周树人深以为然的点头赞同道:“老师确实应该去见见孙总统,这事要是不处理妥当,恐怕列强就更加看轻我国了。这样,我也去拜访一下共和党的耿代表,看看他们对于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蔡元培点了点头,眉头紧皱的说道:“这样也好,你要是有什么结果,就给我报个讯。这事情我看光靠哪一方去解决都不是容易的事,还是要团结起来一起去对抗列强啊。这民国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可不能让日本人给搞乱了。”
边上的陈独秀也走了过来,大声的对蔡元培说道:“校长说的对,确实不能让日本人在中国捣乱下去,我和你一起去拜访孙总统。这些日本人做的也实在太过分了,我们决不能再对他们姑息下去了。我看,是时候考虑收回南方的租界了…”
蔡元培却对着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两个都走了,谁来安抚住学校里的同学?你留在学校里守着他们,我去问一问总统的意思。收回租界一事,我看现在还是早了,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树立起中央政府的权威,否则中央失去了对于地方的号召力,这国家就真的要大乱了…”
陈独秀最终还是被蔡元培说服了,他站在校门口看着蔡元培和周树人一前一后的坐上了人力车向南去了,这才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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