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步,留步。”手上拿着帽子,穿着一身整洁西服的汪精卫满面堆笑着,向着台阶上站立的英国公使朱尔典及中文秘书巴尔敦连连弯腰点头致意着,至于朱尔典和巴尔敦只是向他微微颔首就算是回礼了。
直到汪精卫穿过了连廊走入了拐角,朱尔典看不到其背影之后,方才松弛了下面部的神经,再不如刚刚那么严肃了。作为一名66岁的老人,他已经不再如7、8年前那么的充满活力了,仅仅为了应付眼下中国和远东的局势,就已经让他感觉疲惫不堪了。
外面的阳光依然猛烈,但是站在屋檐廊下阴影中的朱尔典却感受不到炎热的夏日气息,倒是从御河那边偶尔吹过来的穿堂风,让他有时会不自觉的打上了一个寒颤。他心中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衰老了,甚至于大英帝国在东方也正在衰老。
让朱尔典心中生起这样的感慨自然不是无中生有的,七八年前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虽然他那时觉得满清已经控制不住大局了,而中国的局势也将因为革命而变的复杂万分,但是他依然还是相信大英帝国的权威在这个国家还是不可动摇的。
在他的帮助和支持下,袁世凯作为满清政府中少有的强势人物最终还是镇压了革命,并窃取了革命的果实成为了中国新的统治者。大英帝国再一次向世界证明了,哪怕是远离欧洲的偌大帝国,也不能无视英国展开革命。
但是到了今日,除了中国人中的少数政治精英,其他各国对于英OTg2NTc=国在远东的权威都产生了疑惑。法国人是因为欧洲战争到了尾声,随着法国人打退了德国人对于巴黎近郊的进攻,美国不断的向欧洲输送军队,协约国的胜利就剩下了一个时间问题。
到了这个时候,德国已经不再是英国和法国的首要敌人了。英国人警惕着法国人,担心拿破仑帝国再度被建立起来;法国人则担心着英国用均势对付自己。英法之间已经开始出现裂痕,越是远离欧洲的地方,英法为了各自的利益,分歧就会越大。
至于美国人,英国人和他们在外交上、国际秩序上的分歧就更大了。英国所主导的旧国际秩序是以欧洲安全秩序为基石的,而欧洲安全秩序是建立在三十年战争后各国所认可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上的,欧洲各国普遍相信,和平的唯一保障是在各国之间保持一种力量的均衡,即均势。换言之,安全依赖于均势,而均势来源于制衡。
在这一体系下,国际秩序就是维护大国利益的工具,小国的利益则是用来牺牲缓和大国之间的矛盾的。在朱尔典眼中:均势是国际秩序赖以存在的前提,也是最高的道德准则。
但是威尔逊总统及美国的进步主义者们却并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当前的国际旧秩序就是一种罪恶,正是这一秩序导致了欧洲大战,但反过来欧洲大战也摧毁了国际上的旧秩序。
1915年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巴特勒就评价过这场战争:“当这场战争的风暴来临的时候...旧的国际秩序就突然地、出人意料地、彻底地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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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威尔逊总统所主张的新外交是:“将一个国家的人民与统治者区别开来,重视公众舆论的力量;从道德和原则而不是利益冲突的角度看待国家间关系,对国家行为进行道德评判,甚至将道义目标置于物质利益和权力政治考虑之上;相信民主国家爱好和平,相互之间更容易保持友好的关系。”
英国人不过是想着在自己破了外衣上面打一个补丁,但是美国人却试图让英国人把衣服都丢了,这显然让不少英国人感到了屈辱。只不过现在的欧洲战争已经让双方打成了动弹不得的半残废,协约国需要美国的现金贷款和人力来补充自己的不足,这才不得不对美国人虚以委蛇。
但是美国驻华公使显然是一个极力反对英日同盟的美国人,几乎在所有的中国和日本的冲突问题上,这位美国公使都站在了中国人一边。至于其他问题上,保罗.芮恩施也极力的偏袒着中国人。于是,过去的英日、英美、英中关系,现在都纠缠在了一起,双边问题每每都成了三边或四、五边的问题。
在这种多边关系中,哪怕是一件小事都会变成让人头大的麻烦。而一直对英国俯首帖耳的日本人,在这种多边会谈中看到了英国的虚弱,于是日本人也渐渐对英国人的要求推三阻四了起来。
于是英国在远东的影响力正迅速的下滑,江浙湖汉北而过去几十年里英国苦心经营的远东势力均衡关系,现在也被共和党践踏着一塌糊涂了。朱尔典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要想继续和从前那样在这个国家呼风唤雨,恐怕是行不大通了。因为英国在东亚的势力均衡基础已经随着俄罗斯帝国的解体和共和党在关外的崛起,被打碎了大半。
就在朱尔典站在原地怔怔的反思着,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才让英国在东亚的权威衰落了如此地步。站在他身后的巴尔敦终于忍受不住的打断了朱尔典的沉思,问道:“中国人试图把渤海变为内海,这显然是不符合国际法的,我认为这不单单是日本一家的问题,同样也关系着我国的在华利益,我们应当联合日本公使向北京政府发出抗议才对。”
朱尔典回头看了他一眼,便面无表情的说道:“强者能够做他们有权力做的一切,弱者只能接受他们必须接受的一切。你觉得,共和党算是强者还是弱者?”
巴尔敦思考了好久,方才不确定的说道:“他们在海上应该还是算弱者的,我不认为他们能够在海上挑衅我国和日本。”
朱尔典长吐了一口气后说道:“是啊,就算是日本人现在也没有把握说能够在陆上确定的战胜共和党了。这就意味着,掌握了陆地的共和党至少在战争中不会轻易的败亡了。
但共和党还不是中国的全部,他们现在只能算是代表了小半个中国民众的意愿。如果我们支持日本人同中国人开战,无疑就是让另一大半中国人也成为了共和党的支持者;如果我们选择不支持,那么日本人就更加没有获胜的希望了。
除吃之外,共和党并不孤立无援的满清政府。我想你应该看过那份报告了,吴川可不仅仅是一个温和的社会民主主义者,他同时也是列宁的支持者,虽然他现在站在了协约国一方,但是他对于苏俄革命所抱有的同情依然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逼迫的共和党太紧,共和党也许会彻底的倒向苏俄,这对于东亚的均势…不,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均势了,中美的接近已经完全打乱了东亚的均势。如果共和党再同苏俄达成一致,那么日本在这一地区就成为了三面受敌的局势,英日同盟将不再为帝国在东亚的外交政策提供助力,反而成为了一根把帝国拖入东亚乱局的绞索。”
虽然在中国人眼中,作为英国公使馆代表日常和中国人打交道的巴尔敦是一个跋扈无礼的洋人,不过这位也是大英帝国培养出来的外交精英,虽然他远不能和朱尔典相比,但却是经过了系统培训的外交官。
因此巴尔敦自然能够听得懂朱尔典说的什么,按照战前英国外交部对于均势外交的定义:“人类历史表明,威胁某个国家独立的危险一般来自于或少部分源于一个军事上强大、经济上富有效率,并怀有拓展边界或扩大其影响之野心的邻国突然获得优势地位…
这一地位往往导致政治主导权的滥用,对此进行牵制的唯一途径在于有一个同样令人生畏的对手或几个国家联合组织的防御联盟与之相对抗。这种通过力量组合建立的平衡在技术上被称为均势,它差不多已经成为历史上的老生常谈,规定了英国的长期政策是通过向不同的天平盘中投放其筹码来维持平衡,也就是永远站在某一最强大国家或国家集团构成的政治独裁的对立面。”
当下的共和党就是这份文件中所描述的,一个“军事上强大、经济上富有效率,并怀有拓展边界或扩大其影响之野心的势力”,并趁着欧洲大战导致的东亚势力的失衡,突然就取得了东亚大陆上的优势地位。
在这个新势力的周边,是已然崩解的俄罗斯帝国,虚弱而无能的中国守旧势力及民主力量,借助大战迅速崛起的日本帝国,还有一个远在太平洋对岸的美国。原则上来说,在1911年之前,不管是英国还是日本、满清都不承认美国和东亚地区有什么关联,哪怕美国人占据了菲律宾群岛,在东亚美国也是一个域外国家。
但是随着辛亥革命爆发,中国的政权更迭,在共和党的支持下,美国已经渐渐从一个域外国家的身份转为了太平洋另一端的东亚邻国,美国开始对东亚事务发挥出了更多的话语权,这一点从美国对于满洲地区的资本投入就能看的出来。
因为有着美国的牵制,原本在东亚地区有着头等实力的日本,已经不能如日俄战争、日清战争那样全神贯注的对付西边陆地上的一个敌人了。而随着俄罗斯帝国的崩溃,共和党反而变得可以全力以赴的去对抗日本向大陆拓展的力量了。
眼下东亚的局势,已经不是英国人往日本人这边丢几块筹码就能恢复均势的时代了,英国也许要把一小半身家都压在日本这个天平上,才有可能迫使中国人退缩。但是这样的话,不说欧洲大陆上的政局要变,就是美国人都要在旁偷笑了。
而中国人如果真的如朱尔典公使所言直接倒向了苏俄,那么帝国在中亚和波斯的战略又要变得一塌糊涂了。中俄如果联手从中亚向南方压迫,对于英国所控制的波斯和英属印度来说,无疑就是一个灾难。眼下的印度农民起义可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要是再掉下一颗火星,谁都不清楚英属印度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了。
对于英国来说,印度是海外殖民地中最重要的一处,是王冠上最为耀眼的一块宝石,没有人能够想象失去了印度之后的英国是个什么情形。
思考再三之后,巴尔敦喃喃说道:“没想到,他们居然发展的这么快,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成长了起来。那么我们难道真的要向中国人低头?承认他们拥有渤海的权力吗?”
朱尔典想了好久,方才摇着头说道:“当然不能够,大英帝国的军舰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去的,我们不会让中国人踩着我国的荣誉去提振国民的自信力的。”
巴尔敦立刻有些忧虑的说道:“可是现在我国在东亚并无什么力量,连东亚地区的海上巡逻权力都交给了日本人,我们现在就算是想要教训一下中国人,恐怕也抽调不出多少力量吧?难道要对日本人放开更多的限制吗?我觉得日本人的野心似乎也不小啊。”
朱尔典瞧了瞧花架下透过来的阳光,终于转身向着自己的书房走去,口中则说道:“这是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的问题,我们不会插手。我们将会按照帝国和中国达成的一系列条约行事,我相信当下的北京政府是不可能撕毁满清和帝国签订的一系列条约的。当然,我们的军舰在短期内将不会进入渤海海域。让中国人和日本人斗下去吧,这对于欧洲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日本驻华公使川上对着前来接替自己担任驻华公使的小幡酉吉苦笑着说道:“没想到,你刚一到任就要接手如此麻烦的事务,我真是深感惭愧啊。”
双手扶着二楼的围栏,望着公使馆周边的景致,小幡酉吉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空气后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才是日中关系正常化的开始。如此前我们同满清的关系才是不正常的,军人干涉了太多外务省的工作,导致我们外务省失去了对华政策的制定权力。
那些军人和政客们,老是绕过外务省擅自开展对华外交,不管是过去的满蒙独立,还是对于同盟会的支持,对于中国革命的干涉,都让外务省成为了替他们擦屁股的奴仆,这简直太不把外务省当回事了。
此次中国对于日本提出的无理要求,也许会开启日中关系正常化的开始。只有日本和中国就各自的利益进行妥当的协商,日中关系才能平稳下来,不至于轻易的被某些军人或政客所打碎。
川上前辈,我希望您此次回国述职,最好能够将这里发生的一切仔细的向外务省的同僚们介绍一遍,不能再让他们用过去的眼光看待中国了,这对于我国的外交事业不会是什么好事。”
站在他身边观望着远处四合院景致的川上,摇着头说道:“如果外务省的年轻官员能够听得进我这种老人的话语就好了。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顽固而保守的老头子罢了,完全不明白世界潮流的所向。我国过去太过于重视欧洲的外交政策,已经很难让年轻人接受,日中关系才是日本在东亚地位的保证。
在这些年轻人眼中,日中关系就是狼和羊的相处,狼和羊之间需要的不是和平,而是如何吞食羊只喂饱自己。日中外交的意义就是,在狼吃羊的时候,让羊圈里的其他羊闭上嘴,不要联合起来反抗而已。抱着这种从属于军部的心态去搞外交,我们就是一群穿着西装的军人罢了。”
小幡酉吉瞧着西北方向的紫禁城,默然不语了许久方才低声说道:“我们总要试着去改变一下,否则这样的外交迟早会让日本和中国走向势不两立的道路,我不认为我们能赢。我这次从天津上岸,在海河北岸刚刚造好了一批工厂,如果中国人以这样的速度建设下去,他们很快就会成为第二个俄罗斯帝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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