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6章(1 / 1)

一支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托着下巴的戴季陶,沉默不语的注视着大厅内各位党员的争吵,他时不时的还扫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孙中山的神情。

国民党虽然建立起来了,但是党内的纪律却依然没什么改观,每到党内开会的时候就是一副乱糟糟的模样,众人依旧还是抱团相互攻讦着,丝毫没有就事论事的持公之心。

对于这一点就算是孙中山也没什么办法好想,毕竟国民党的成分实在是太复杂了,许多人加入国民党不过是为了抱团取暖,或是想要借助国民党的力量寻求进身之阶,很少有人是为了信仰三民主义加入的,即便有这样的理想者也大多在基层,很难爬到党的高层位置上。

因为当初宋教仁改组国民党的时候就没考虑过党的纯洁性,只是为了确保国民党能够在地方选举中获胜,从而夺得政府选举的胜利。抱着这样的宗旨去建立的党派,自然首先是以拉拢地方实力派为主,对于那些有理想的青年,国民党虽然重视却不能把他们安排在党的中坚位置上。

此次中华革命党回国虽然有重建政党政治的打算,但是为了能够在总统竞选中获胜,以孙中山为首的中华革命党高层最终还是做出了退让,以恢复国民党的实力为优先考虑,而不是注重重建后国民党的纯洁为考量。

虽然恢复之后的国民党迅速扩张了自己的力量,再不是刚刚回国OTg2NTc=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窘迫处境,眼下国民党在大部分省份也建立起了省党部,但是党内的派系却并没有因此而有弥合的迹象。相反,随着国民党规模的扩大,在各省的影响力的增加,特别是西南各省的地方实力派加入之后,党内的各派系反而因为各自支持者的壮大,现在争斗的更加厉害了。

戴季陶倒也渐渐看明白了党内的这个变化,各省党部不顾一切的扩张,几乎把地方上对立的派系都吸纳入了党内,原本在地方上联系较少的小军阀们,通过国民党这个纽带反而联系起了较大规模的武装集团,这就对那些没有加入政党的小军阀形成了碾压之势。同时也将原本在党外的小军阀对立矛盾引入了党内,形成了更多党内的纷争。

如果说过去党内的争论只是革命道路不同的争论,那么现在党内各派系之间的争斗已经掺杂上利益之争了,党内的上层为地方上的军阀集团提供理论上的依据,而地方上的军阀集团又为党内上层提供了武力和金钱上的支持,这样一个趋势已经渐渐出现了。

而对于共和党向大理院控告慈禧和宣统一案,党内各派系渐渐就分成了两大立场,一方以谢持﹑邹鲁﹑林森为首,主张应当无条件的反对共和党的提案;另一方以胡汉民、邓泽如为首,主张应当乘着这个机会废除满清优待条例,彻底解决“国中之国”的问题。而汪精卫、冯自由、张继等少数人则从中劝说双方,不要过于激动伤了党内的和气。

“哈哈,诸君可真是可笑,争论了半天都说不到重心啊。”戴季陶终于忍不住大笑而起打断了厅内众人的争论,他的举动虽然成功的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但也让不少党员对其的狂态大为不满。

不过就在这些人试图对戴季陶进行训斥时,坐在上首的孙中山突然咳嗽了几声说道:“季陶,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都是自己同志,不用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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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孙中山这么一拦,原本对戴季陶颇有意见的党员们终于又把到了嘴边的斥责之词吞了回去,这边戴季陶对着孙中山鞠了一躬后方才开口说道:“总统,我觉得大家刚刚讨论的都不在点子上。我以为共和党对慈禧和宣统皇帝的控告案,重点不在于迷惑百姓和给我们找麻烦,重点在于袁世凯从爱新觉罗氏那里继承的法统究竟存在不存在。

首先我认为,中华民国的法统应当来自于辛亥革命,是革命建立了南京临时政府,是革命创建了中华民国的合法性。袁世凯是从南京临时政府手中接过了中华民国的法统,才成为了中华民国的正式总统,但他并不是中华民国的首任总统。

其次,所谓袁世凯逼迫清室退位取得了中华民国建立的法统,这就是袁世凯和北洋派给自己脸上贴金。至于所谓的满、蒙、维、回、藏各族对于中华民国的效忠是对清帝效忠的转移,这就更是无稽之谈。按照革命伦理,他们要么就陪着清王朝一起毁灭,要么就和我们一起反抗清帝建立中华民国,哪来的第三条路?

这些少数民族的上层人士和满人驻扎在各省的督抚官员有什么区别?他们有何资格代表各族人民选择或不选择革命?按照他们的说法,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不赞成共和,东三省人民就不能起来革他的命了吗?我很好奇,为什么有些同志会按照这些满清余孽的想法去思考?

共和党提出的这件案子,始终上是在澄清江浙湖汉北中华民国的法统到底来自于何处,我们不支持他们难道还要去支持袁世凯吗?那样的话,置我同盟会烈士和总统的革命功绩于何地?我们是不是也要承认,总统现在这个位置是北洋让出来,而不是物归原主?”

被戴季陶这样一通说教,厅内的党员们顿时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胡汉民兴高采烈的赞赏道:“季陶说的好,正是这个道理。我同盟会的功绩就在于:首倡革命,推翻帝制。要是从了袁世凯的说法,岂不是我们什么功劳都没有了,都成了他们北洋派的陪衬了吗?”

胡汉民一语点破,这下连原本站在中间劝说双方的汪精卫等人也倒向了支持共和党的一边。谢持等人望着孙中山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孙中山的出声打破了他们的最后一点幻想,“季陶和展堂说的不错,我同盟会:首倡革命,推翻帝制。如果我们自己都不承认这点,今后又怎么去同共和党竞争革命的领导权呢?我看,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确实不能有所犹豫啊。”

终究还有对共和党耿耿于怀的党员不甘心的问道:“那么英国人那边怎么答复?我们站在共和党这边,岂不是得罪了英国人?眼下我们同日本人已经大不对付,没有英国人出面斡旋,我们怎么挡得住日本的海军?北面自有共和党去考虑,但是长江以南我们拿什么去挡?这岂不是黑狗偷吃,白狗遭殃吗?”

国民党迅速发展的地区都在南方,根基最为深厚的就在广东和江浙地区,要是因为这件事使得南方遭到帝国主义的报复,共和党有没有损失还不好说,但是国民党肯定是要大受损失的。最为重要的是,孙中山考虑到自己现在才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一旦外敌入侵而他又无所作为,那么国民的怨恨肯定是要转向他的。

就在孙中山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戴季陶则不以为然的大声说道:“眼下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北洋和共和党把持着军权,各地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军阀,这外敌入侵使得国民受到了损失,我们最多承担两分责任,其他八分责任难道不应当由那些掌握着军权的军阀们来承担的吗?

再说了,我看英国人也不会纵容日本人进攻南方,毕竟那里还是英国人的势力范围。至于日本人敢不敢打北方,我倒是认为他们真要动手就好了,我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推动军队国家化。如果没有外敌的威胁,国民又怎么会觉得军队服从国家统一指挥的重要性呢?

最后,北洋派,康有为领导的保皇派,梁启超领导的改良主义,这些人都和满清帝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支持共和党清算慈禧的罪责和废止宣统的皇位继承权,他们这些人必然是要出来维护自己的前主子的,如果他们不出来名声就臭了。

我们正好联合共和党把这些守旧的顽固派一锅端了,彻底把这北京城打扫一遍,这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有利的。难不成各位还真想着继续在这北京城内看这些人的脸色吗?我们和共和党之间不过是理想之争,大家可没什么深仇大恨。但是和这些顽固派之间,我们可是有着血债的。现在不去清算他们,那是养虎为患…”

会议的后半段,戴季陶和胡汉民完全掌控了会议,虽然孙中山并没有当即做出什么决定,但是会议结束后孙中山却留下了戴季陶、胡汉民、汪精卫三人。

孙中山对着三人说道:“我认为共和党的主张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们也要先同他们沟通一下,了解一下他们到底想要做到什么程度。季陶,这同共和党沟通的工作就交给你去办了。”

戴季陶点头答应后,孙中山又对着胡汉民和汪精卫说道:“我们虽然不支持袁世凯对清室优待的政策,但是这件事现在翻出来总有些出尔反尔的意思,我们替共和党敲一敲边鼓可以,但也没必要自己冲到前头去,一来得罪人太多,二来今后在国际友人这边也少了周旋的余地。

展堂,你去同英国人交涉,一方面要表明我们绝不会伤害宣统小皇帝的人身安全;另一方面也要求得英国方面的谅解,总统府和政府毕竟不好去干涉司法独立的审判权力么。

季新,你去和日本人及梁启超疏通一二,把我们的意思传达给他们,还是这两点,保证小皇帝的安全,但不干涉司法审判。还有一点就是,一定要和日本人讲清楚,请他们千万不要干涉我国内政,不要去鼓动那些满人亲贵在小皇帝面前说些不体面的话,否则两国之间的邦交将越发不堪了…”

对于清史馆的一群满清遗老来说,他们很快就嗅到了外头风气的不对,原本还能躲在清史馆为满清涂脂抹粉不问世事,修改那些背叛了大明替满人为虎作伥的汉臣的记录,以证明他们这些为满清尽忠的遗臣并不是什么民族败类,而是恪守了君臣大义的正人君子。

凭借着这个名声,就算他们这一辈不再出仕新朝,但是他们的子孙也能够借助这些好名声融入到新朝当中去。但是现在共和党不讲规矩的做法,不仅要证明他们效忠的宣统帝是伪帝,还要把他们这些人打成前朝余孽,这就有违他们的本意了。

来清史馆修史的遗老们虽然情绪上还等待着溥仪长大恢复满清,但是理智上却已经承认满清已经灭亡了,那些真正以为满清还没有灭亡的遗老现在还跟着某些满人亲贵四处寻找复国的契机呢。

而他们能够在袁世凯及北洋派面前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也是仗着北洋的法统继承于满清,他们料袁世凯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但是在共和党这样的革命党面前,他们就一筹莫展了。

说句难听点的,在满清没有灭亡前革命党对他们就喊打喊杀了,而他们对于革命党也没有手软过,秋瑾、徐锡麟、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这些革命志士那个不是死在了满清官吏手中,革命党要报复他们都不用找什么借口。

愿意为满清殉国的满清大臣早就化骨扬灰了,民国成立七八年都没死的,自然都是不想死的。因此有些胆子并不大的遗老看着舆论越来越激烈后,开始请假不再出现于东华门内的清史馆了。

看着人越来越少,清史馆总纂柯劭忞、王树枏两人也不得不找上了馆长赵尔巽,同他商议起了对策。只是原本气色尚好的赵尔巽,这半个月来也变得有些精神不济了。

对于两名属下的求教,他也只能坐在太师椅上悲凉的回道:“对策?现在还有什么对策可言。共和党据关外而控河北,眼下就是顺治朝初期的形态,而南方没有南明小朝廷,西北也没有李自成,谁能挡得住共和党的行事?我本以为还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圣朝的历史记载,将我圣朝的文治武功传之后人,不使埋之于四野,现在看来也是万事成空啊。”

望着暮气沉沉的赵尔巽,柯劭忞、王树枏两人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三人对坐良久,终于没有人再出声,半个小时之后柯劭忞和王树枏便从房间内退了出来。他们才走出房门,发觉一批遗老都站立在了廊下等待着他们。

站在遗老中间的王舟瑶代表众人向两人发问道:“赵馆长怎么说,可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吗?”

柯劭忞、王树枏均摇头沉默不语,一干遗老们顿时哗然,吵闹了一阵后也不见赵尔巽出面,便有人终于耐不住转头向着大门外走去了,显然是不愿再留下了。随着人群逐渐散去,台阶下只剩下四五人时,还没有离开的王舟瑶再次向着柯劭忞发问道:“风老,你是帝师,眼下共和党如此咄咄逼人,陛下今后怎么办?”

柯劭忞沉默许久,扭头避开了王舟瑶的视线,口中喃喃说道:“实在不行便只有移宫了,总不能真叫共和党把陛下从宫内撵出去吧。”

听到这个回答,剩下的遗老们也摇着头失望的离去了,柯劭忞对着仍站在台阶下的王舟瑶拱了拱手,也绕过了他走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台阶站立良久的王舟瑶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周边已经空无一人,他看了看开了半扇房门的赵尔巽的办公室,终于没有上前而是转身蹒跚的离去了。回到了大办公室后,看着室内寥寥无几的同僚,他们也并不在做事而是聚在一起讨论时局,想起数年之功因此而白费,还不知后世如何看待他们这些人,王舟瑶心里总觉得有口气郁郁而不能出。

站在位置上沉思许久,他最终拿起了笔墨提笔写道:“惟有忠心耿不灭,未能亲见中兴年。”写完之后他便把毛笔一丢,然后头也不回的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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