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到一在北京前门车站下车后,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文明世界一般。虽说现在的北京还不能同东京相比,除了内城东郊民巷一带,其他城区基本还保留着满清时代的风貌,城墙之外宛如一个大乡村。而东京经过了明治时代的改造,至少已经渐渐向着现代城市的规划靠拢了。
不过和他这次到访的山西和包头地区相比,北京又算是一座相当文明的城市了。哪怕是对于生活条件不怎么在意的佐佐木到一,看到北京的前门城楼时,心里也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觉得这下可以好好的洗个澡了。
他下车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块迎接自己的牌子,他立刻背上行李走了过去,对着举着牌子的人打招呼道:“我就是佐佐木,你是北京公使馆的人吗?”
穿西装的青年放下了手上写着字的纸板,打量了佐佐木一眼便笑容满面的说道:“我是公使馆的土肥原贤二,坂西武官让我来接你。听说您这次考察了山西和内蒙地区,坂西武官希望能够听一听您的汇报。”
虽然不善于人际交往,但是佐佐木对于健谈且脾气温和的土肥原贤二还是观感不错的,因此在从车站前往公使馆的路上,很快就同对方熟悉了起来。
对于土肥原对自己考察成果的询问,佐佐木毫不隐瞒的说道:“原本我去年抵达中国就想着,从南京沿长江到汉口,再从汉口转河南进行一次考察,不过没想到我刚到中国不久就生了场病,因此不得不在青岛养病到今年春天。
不过幸好今年春天领事馆有几个考察项目,我的病又好了,于是便接受了领事馆的建议,从河北入山西到包头一线进行调查。
对于这次考察我倒是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和关外的革命委员会相比,关内各地政府对于我们这些外国人的防范就要小的多了;二是中国的地方实在是太大了,哪怕革命委员会倾尽全力去建设,最多也就是沿着铁路线改造一些城市,并不能让整个国家如东北那样彻底的改头换面。”
两人乘坐的汽车很快就被迫停了下来,看着前方把道路都堵塞掉的游行队伍,佐佐木到一差点以为自己这是回到东京了,不过看着这些学生中不少人穿着中国特有的长袍,他又醒悟了过来,这里确实是中国。不由向身边开车的土肥原问道:“前面是怎么了?”
土肥原叹了口气向佐佐木解释了这些学生游行的目的,这让佐佐木顿时生起了不满:“这些中国人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要不是我们击退了俄国人,他们早就丢掉东北和外蒙古了。现在他们却把矛头指向了帝国,丝毫没有考虑过亚洲民族的共同利益吗?”
土肥原摸着方向盘,望着前方络绎不绝走过的游行队伍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才对着佐佐木问道:“佐佐木君,你认为中国人是一个具有什么样性格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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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佐木脑子里迅速闪过了他在中国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的性格要比日本人复杂的多,基本很难用一种具体的指标去衡量中国人的性格。
在心里研究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说道:“从满洲归国之后我曾经认真的研读过一段时间的中国历史,我认为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其实就是篡夺和兵乱反复的历史。且此一篡夺和兵乱,除了是以私利私欲为目的的一部分统治阶级的投机事业外别无意义。
……希冀成为统治阶级的人,阿附于权势和金钱,已成为中国统治者的积习,丝毫不令人奇怪。北洋及满清所宣称的天下国家和亿兆人民等,终究还是维护一党一家之利益而已。
不过我认为中国历史书的记录并不十分全面,至少共和党和国民党是和那些旧官僚和旧军阀不一样的,他们的心中,公利还是大于私欲的。如孙文、吴川这样的革命领袖的出现,使得当代中国出现了不同于历史上的异质领导者,他们将会营建起一个不同于历史上的中国的新的国家。”
土肥原这一次终于正式的打量了佐佐木到一一眼,在陆士的排序中他要比佐佐木高一届,加上佐佐木在军中也没有什么名望,因此佐佐木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普通后辈而已,他原本并不指望从这位后辈口中得到什么深刻的见解,只是遵循着情报官的习惯,下意识的和佐佐木攀谈几句而已。
不过他倒没想到,佐佐木居然能够说出这样一番不错的见解,这让土肥原高看了佐佐木一眼。于是他很快说道:“想不到你对于孙文总统的看法这么高。不过北京的武官处不少人认为,孙文总统虽然内心比较纯洁,和袁世凯这种权谋家难以比较,但他只是一个妄想狂的理想家,既无逐鹿中原之略,又无经纶天下之器。虽然机缘巧合,让他坐在了居仁堂内,但是至今没看到他有什么令人耳目一亮的政策。
至于共和党的领袖吴川么,既不像孙文那样充满妄想,也不像袁世凯那样只会玩弄权谋,这是一个让人难以看清志向的人。不过,我们都推算过,假如没有吴川这个人的话,关外的革命就不可能成功,共和党就不可能建立,东亚的局势也不可能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佐佐木对土肥原的评价保持了沉默,并不是沉默的反对,而是觉得对方说的很正确,作为亲身经历过满洲战役的军官,他对于满洲战役的失败始终存在着一种虚幻感。在陆大学习期间,他曾经多次复盘满洲战役,结果每一次都是自己这方取胜而告终。
最终他对1911-1912年满洲战役的失败下了个结论,就是这场战役的失败并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失败在了政治上。中国人从一开始就准备和日本开战了,所以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日本这边却一直认为这是一场小规模的冲突,中国的民军没有理由和帝国展开大战。结果就是,帝国在摇摆不定的战略决策中,采取了最恶劣的添油战术,从而给了中国人一口口吃下日本南满驻军的机会。
到了今天,关于南满战役的决策已经差不多都公布出来了,日本这边就清楚的知道了,当时坚决主张和日本开战的其实只有吴川一人而已,革命军内部不少人甚至都开始同日本方面接触,预备好在革命军失败时解除吴川的领导职位了。
想到这里,佐佐木也只能默然无语,吴川一开始就赌上了身家性命,而帝国一开始还打算借助革命军的力量分裂满洲,这要是不败才是奇怪了。当然,换上任何一个人在吴川的位置上,恐怕都不会做出这种无理的举动,毕竟和日军开战,怎么看都不如打进北京取代满清最为稳妥。
前方的游行队伍终于过尽了,土肥原再次启动汽车向前开了去。土肥原并没有开向日本公使馆的正门,现在的正门外已经被游行队伍给堵死了。他悄悄的绕到了公使馆的后门,这里果然就安静的很。
在土肥原带着佐佐木进入公使馆的时候,小幡公使也正站在二楼的窗前注视着街上的游行场景,在他身后站立的秘书高野,很是愤怒的向公使说道:“小幡先生,我们难道真要这样忍耐下去吗?从庚子年开始,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堵上我们的正门,我们应该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
小幡看着外面,口中心平气和的回道:“我们只是被波及的对象,今日游行的主要抗议对象,是英国人。我们为什么要替英国人吸引中国人的怒火呢?”
高野秘书仍然有些不满的说道:“可是,中国人的行动将会大大的打击帝国的声誉,也许这将让中国人进一步鼓起勇气,反对帝国的在华利益。”
小幡转头看了自己的秘书一眼,然后温和却严厉的说道:“从满洲战役开始,中国人就已经不承认帝国的在华利益了。假如我们真的有这样的东西,那么就不会向中国人提出抗议,而是直接派出军队了。
作为一名外交官,至少要承认现实,而不是用虚幻的帝国荣誉来作为外交原则。我们不是军部那群无脑的白痴,一次又一次的败给中国人,才真正是在践踏帝国的荣誉。
假如你不能忍受这样的委屈,那么我建议你干脆脱下这身衣服去参军吧。外务省需要的不是穿着西装的军人,我们需要的是有头脑的秀才。”
高野秘书的傲气终于被小幡公使给剥落了下来,他深深深的弯下腰向公使道歉,不敢再提什么武装驱散的建议了。小幡这才放过了他说道:“给英国人、法国人打电话问问,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行动,我们至少要有个准备。另外告诉坂西武官,请他约束自己的手下,我不希望再爆发一次上海一样的事件,这一次外务省不会再为军部背书了。”
高野秘书答应着退出了公使的办公室,留在办公室内的小幡公使回到了自己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全身靠在椅背上的小幡充满了心思,他比高野了解的更多消息,自然知道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和中国人发生冲突,至少不能冲到第一线去。
因为牧野男爵在巴黎投下了胜负手,日本第一次没有围绕日英同盟决定国策,而是在巴黎和会上对英国说了不,究竟英国人是接受日本的要求,还是就此一巴掌把日本的要求扇回来,就要看接下来的几天了。对于牧野男爵来说是一个冒险,对于日本的外务省来说也是一个冒险,但是这个冒险要是成功的话,牧野男爵和外务省就会成为国民的英雄,虽然此次外务省是被牧野男爵拉下水的。
在小幡公使在办公室内沉思的时候,英国公使馆的公使办公室内,公使朱尔典正在接待接任自己职位的埃斯顿爵士,英国公使馆和局促的日本公使馆不同,因为占地面积广阔,使得公使办公室的小楼距离外面的街道还有着一段距离,虽然外面游行队伍高呼着口号,但是传到这间办公室已经声音很小了。
朱尔典还能好整以暇的向着埃斯顿爵士介绍着自己的工作,这边埃斯顿爵士倒是有些不安的打断他问道:“我们不理会那些中国人真的不要紧吗?他们不会再来一次北京暴动吧?”
朱尔典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香味十足的红茶,这才有些伤感的说道:“等我回到家乡,就喝不到这样出色的茶叶了。虽然印度有着品质不错的茶叶,但是最好的茶叶还是出在中国啊。
爵士先生,现在的中国政府并不是满清王朝,他们是了解什么是现代外交的,不管是长春还是北京。如果他们只会一味的蛮干的话,那么我们现在在中国的处境就要好的多了。
我从1876年来到中国,到今天足足有44个年头了。我亲眼见证了这个国家是怎么从愚昧中觉醒过来的,中国人不是印度人,虽然他们看起来和印度人一样唯唯诺诺,但至少有一样东西是印度人所无的。”
埃斯顿爵士有些好奇的问道:“是什么?”
朱尔典看着他认真的说道:“是诚实。印度从上到下各阶层都充满了谎言,但是在中国,至少除了统治者之外的中国人还是诚实的。但你要小心中国人的诚实,他们对于诚实的解释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假如你不清楚这套规则,那么你就有可能进入了他们的陷阱。”
埃斯顿爵士思考了一会便问道:“那么那位吴川先生,也是诚实的吗?”
朱尔典思考一下后说道:“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一位诚实的绅士。所以,你和他打交道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埃斯顿爵士眨了眨眼睛,看到朱尔典的神情毫无变化,终于明白对方说的正是自己理解的那种。他于是又问道:“那么你对中国国内的其他势力怎么看?他们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吗?”
朱尔典看着爵士有些同情的说道:“他们会成为我们的朋友,但是别指望他们能够为我们做什么。你来的北京这些日子,应该看到不少地方都在拆除了吧?”
埃斯顿爵士回忆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据说连北京街头著名的牌楼都被拆掉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朱尔典慢腾腾的说道:“我在北京住了这么久,过去十个月里北京拆掉的建筑比我过去十几年里看到的拆除北京建筑的总和还要多。现在的中国就和北京一样,共和党正不断的拆掉中国社会的传统,完全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以我的经验来看,包括我国在内的各国,已经不可能在北方和共和党交手了,我们唯一的希望还是在南方。
不过,我还是建议,我们应当考虑提升和中国的外交关系了,公使级别的外交已经不足以影响这个国家的政治了。据说,苏俄和德国已经打算和中国建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是大使级别的外交。美国也在考虑提升同中国的外交关系。”
埃斯顿爵士沉默了数秒后说道:“我会向伦敦请示的,其实我这次来中国之前,外交大臣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希望由中国政府主动提出提升两国的外交关系…”
朱尔典思考了一下后说道:“北京不会错过我们的暗示的,不过,你上任之后要考虑和长春加强联系了。以目前中国的局势来看,能够稳定中国政局的只有共和党,因此国民党不可能连续执政,特别是在他们坐视共和党打垮了北洋派之后,北方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共和党执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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