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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想和你走同一条路。”(1 / 1)

林星洁即将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家的时候,却在半路停下脚步。

一双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她的目光朝着身旁一扇敞开的门扉内看去,些许昏暗的光亮从里头透露出来,蜿蜒的阴影在地面上延伸。

这是自己的另一个“家”——或者说,是曾经的家。

湿漉漉的、凹凸不平的石头台阶上,有青苔的痕迹。木门上的种种痕迹看似平常,放在女孩眼中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边是她曾经用鞋子踹出来的凹痕,那边是小时候无聊拿皮球砸出来的;门框有一小半脱落了,大概是经过无数次摔门而出后留下来的“伤口”吧……

距离林星洁的父亲失踪,她和母亲林素雅从家乡搬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算下来已有十年时间。

由于童年时期的记忆变得模糊,所以可以说自林星洁有识过来,她就是从这条巷子里长大的,这里就是她的故乡。

林星洁稍稍恍了一会儿神。

其实回忆往昔这种事儿,除去生活一帆风顺的幸运儿,平常人总是觉得复杂难明、苦乐参半的,会有想要挺直胸膛的自豪时刻,亦有现在想想都觉得窘迫与后悔的瞬间。

何况,她还没有到能放平心态看待过往苦难的年纪。家庭和生活环境所带来的压力,看不见希望的日复一日,对女孩而言仍像是发生在“昨天”。

林星洁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要比起身边的同龄人们要更辛苦些。生长在孤女寡母的家庭中,作为未成年女孩的她需要学会如何独自一人照顾自己,要处处小心翼翼,才能保证不受伤害;

要是再和徐向阳同居后甜蜜与酸涩纠缠的时光相比,那段日子无疑愈加显得黯淡。

但是,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日子,终究是她人生中无法割舍的部分。

现在的林星洁早已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或许在旁人眼中,回到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身边的选择亦未尝是件坏事,说不定还能让自己的母亲跟着过上美好的新生活……

只是,她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和恋人与好友考上同一所大学,这就是林星洁暗自立下的目标。

她心怀决意,绝不动摇。

尽管时至今日,这本该板上钉钉能实现的理想,好像同样出现了一点点意外……

林星洁不自觉地沉浸在回忆里,走了一会儿神;随后,她突然听见门扉那头传来的呼喊。

那是什么声音?

“……!”

女孩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然听见了女人的哭声。

哀怨的,悲泣的,饱含痛苦和后悔的哭声。

这个声音逐渐和林星洁回忆中的某个声音逐渐重叠。

在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见母亲深夜里的哭声。

一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现在却要独自肩负起家庭的重担,没日没夜地为工作和家务奔波,照顾自己和女儿。单亲母亲的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林素雅时常怀念过去的幸福,怨怼抛弃自己人间蒸发的丈夫,整天以泪洗面。

一想起那时候的经历,林星洁的心中顿时怒气上涌。

她对自己的母亲的软弱性格向来很不爽。一开始还会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但久而久之,免不了产生厌烦和嫌弃的情绪。

父母该好好照顾和保护好子女,负责引导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而子女则要体谅父母的辛苦,这本是亲子之间应有的样子。

但或许是力有未逮、或许是性格使然,年龄、阅历和心态皆存在差距的双方总不能完美地做到这些,家庭中的龃龉矛盾便是由此产生的。

人活一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是每样事都能用道理讲得通。

对于渐渐从小女孩长大成少女的林星洁来说,一个只知道哭哭啼啼,难以承担起家长责任的女人,她实在不愿给好脸色。

但即便如此——

就像她之前对林素雅说的那样,那个女人终究是自己的母亲,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着不管。

林素雅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但林星洁却不是不负责任的女儿。

事到如今,母亲之所以还会躲在家中哭泣,难不成是因为——

不会吧……

这个混蛋!明明我都放他一马了!

怒上心头,周围的浊流激烈而澎湃地涌动着,林星洁毫不犹豫地踹门而入。

在这种关键时刻,激烈的情绪起伏所导致的结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超能力的暴走失控——

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房间内的光线暗淡而昏沉,

一个男人匍匐在角落里,他的体型高大健壮,身体佝偻蜷缩。

他背对着自己,发出一阵“咯嘣咯嘣”的古怪响动,就像是野狼在反复磨亮自己的利齿。

林星洁愣了一下。

她的视线逡巡四周,却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

还没等女孩反应过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个男人像是嗅见了人的味道,从角落里腾地站起。

天花板垂落下来的灯被男人的脑袋撞到,来回晃悠;他就像是一座魔山,朝着女孩投下一片阴影。

她只能仰视。

男人的脸在熟悉中又透着一股陌生,额头青筋暴起,瞳孔布满血丝,本来就凶神恶煞的面庞变得愈加狰狞。

“这……!”

林星洁觉得他此时的状态有点熟悉,脸色微微一变。

这并非畏惧。

自从觉醒超能力以来,就没有人能再伤害得了她。

林星洁只是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踩中了陷阱。

“快……快……”

男人的喉结里发出阴沉的闷响,似乎是想要说话,却连一个词语都吐不出来,被“咕噜咕噜”的喉间怪声淹没,根本听不清他想要说什么。

他张开指节粗壮的手指,想要锁住自己的喉咙,不断上翻的白眼似乎证明他正陷入到某种意识层面的挣扎——但下一刻,他就放下了手,眼神里只剩下属于异类的凶恶。

额头的青筋极不正常地鼓起,甚至变作了一条条活过来的“蚯蚓”,在皮肤底下肆意窜动。

男人如野兽般四肢着地,随后双脚用力一蹬,朝着站在门旁的长发女孩扑来。

一栋狭窄的房屋,两人的距离迅速缩短。

在察觉到被附身者异样的气息正在靠近后,在林星洁身旁如有自身意志般流淌卷涌着的浊流,在霎那间展露出愤怒。

尽管是对它而言,眼前的怪人是如虫豸般弱小的生物,但这种冒犯依旧是无法原谅的。

于是,这一个晚上都积蓄在女孩周围的力量,全都不受控制地膨胀开来。

“等……!”

林星洁回过神来,伸出手想要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力量早已失控。

异世界的海洋自虚空洞穴内喷薄而出,层叠的海浪重重拍打在附身者的身上,男人登时像炮弹般被发射了出去,脑袋重重砸在水泥墙壁上。

她甚至能听见对方胸腔凹陷、全身骨骼断裂的一连串响动。

林星洁呆了呆。

她看见从男人胸前破开的血肉大洞里,钻出来一个浑身沾满了血的婴儿。它抬起头,邪恶冰冷的瞳孔里只有眼黑没有眼白,同时大幅度地咧开没有长出牙齿的嘴巴,露出漆黑的喉咙。

“啊啊啊啊——”

头痛欲裂,痛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这一刻,她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尖叫,到底是眼前这个婴儿,还是自己。

……

“……素雅……素……雅……”

鲜血自男人的口鼻间汩汩流出。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被邪灵控制的男人仿佛终于恢复了神智。但他的意志已然涣散,瞳孔虚无地映照出天花板悬吊下来的那枚仍在摇晃的灯泡,嘴中反复呼喊着某个女人的名字。

……

浊流并未因为杀了人而就此停息,反而像是刚刚突破了提拔阻拦的洪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混沌之海迫不及待地淹没了房间,朝着远方蔓延。

海水的中央,一片墨色的长发随风飘荡;一股压倒性的气息像是被点燃的炸药,一团乌云在狭窄的房屋内膨胀,眨眼间便挤破了水泥墙体的束缚。

伴随着爆炸般的惊人响动,房屋顶棚被喧动的气流整个掀飞。

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像是盛开的莲花,以这栋房屋为中心,近乎无限制地膨胀。

来自异世界的气息魔焰高涨,好似一道滚滚狼烟,撕裂夜幕和秋雨,直冲天心。

在闯入之前,徐向阳利用通灵能力与林星洁进行过一次沟通。

虽说一个呼吸的间隔就被“弹”出来了,但起码能让他不会找错地方。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办法靠近那个地方。

阻碍他的甚至不是汹涌的浊流,而是一股气流,骤然卷起的风暴宛如一面高大的墙壁,让试图进入屋内的徐向阳寸步难行。

远境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相互倾轧,导致泄露出来的能量制造出了狂暴的烈风与澎湃的浪潮,它吹开了天空的乌云,以小巷为中心迅速蔓延,不一会儿便吞没了整个街区。

这一可怕的现象只不过是开端,混沌的海流并没有因为吞下这片区域就停下脚步,而是以坚决的、不可阻挡的趋势,朝着市中心蔓延……

在通灵者与灵媒们的视野里,时不时就能见到近十米高的浑浊浪头冲上一栋栋居民楼的天台,中途将花盆衣服等杂物全都卷上了天空。

一户户人家里的灯光点亮,人们从寂静的夜晚中被惊醒,还以为是有大规模的暴风雨来临,慌慌张张地关上门窗,然而居民们却依然能听到玻璃窗户、乃至钢筋混泥土不堪重负的“嘎嘎”作响。

有的人还以为是海啸来了,却看不见夜空中有半滴水落下,反倒是一片月明星稀的晴朗——连天上的积雨云,都被这股庞大的能量吹散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窗户和墙体上的裂缝,在沉重的压迫下一点点绽放。

一时间,住在旧城区里的人们全都陷入了混乱,夫妻和孩子们在慌张中抱作一团,想打电话报警,却无法接通联络……

仅仅是一个人的力量,便在整片地区内营造出与洪水来袭无异的灾难性景象。

而位于风暴中心的小巷里更不用说,这里的人们在纷纷苏醒后,已经将门窗关得很紧,却依旧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整条小巷,就像是在狂风暴雨中航行的船只,随时有可能倾覆。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星洁!”

他的脸被狂风打得生疼,刮出一道道血痕,徐向阳咬紧牙关想要靠近,却发现那栋房子已经被恐怖的漩涡包围,每一道气流都像是一枚正在高速旋转的尖锐刀片,擅自闯入者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高声呼喊着女孩的姓名,然而却无人应答。

就在这时,一道邪灵的影子从天而降。徐向阳心中一紧,想要躲开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反过来用躯体保护住了自己。

他意识到是清月的援手。

徐向阳不再犹豫,大喊“冲进去!”——这句话是他自己为自己鼓劲,他旋即用双手挡住脸,鼓足勇气、咬紧牙关往门里冲去。

这头陌生的邪灵显然曾经属于某个在附近监视的灵媒——但在丝线的强制操纵下,它拼尽全力用身体覆盖住了那个男孩。

无声的惨嚎中,邪灵被风暴迅速千刀万剐,连半点残躯都没剩下,彻底消失在漩涡之中。

幸好,徐向阳已经趁机冲入门中。

他一眼便瞧见了正倚靠着冰箱、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发呆的林星洁。

明明房屋外如末日来临般黑云压城,屋内却是一片风平浪静,就像是身处在风暴眼。

而不远处的地方,正躺着一位头发短到只留青茬的中年男人。他的整个胸膛都以可怕的幅度凹陷下去,五官都在溢出鲜血。

就算徐向阳只是个高中生而非受过专业训练的医护人员,都能看得出来这家伙死定了。

“……被附身了?”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味道,不禁蹙起眉毛,联想起和班长大人在旅馆内的遭遇。

有人正在这座城市里,利用邪灵的力量散布制造附身者,从而引发混乱……

徐向阳猜到了这人的身份,不过见对方只是依靠被附身后异化的身体苟延残喘,呼吸正在急速变得微弱下来,显然是没救了,他便再没有心思去管,目光落在了林星洁身上。

女孩低垂头颅,长长的、湿漉漉的头发披落下来,遮挡住了脸庞,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星洁,我们快走。”

女孩闻言,抬起头望向他,神情黯淡。

她显然在外头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雨,脸色异常苍白;原本漂亮又柔顺的长直发,这会儿却像是没除干净的水草,潦草地黏在脸庞上。

从这会儿的她身上,哪里还能见到平日里那女侠般的潇洒劲儿,只有被淋成落汤鸡的狼狈,还有……

前所未有的阴郁。

“向阳……”

女孩的嗓子沙哑,就像患上了重感冒,透着深深的疲惫,听得他心疼不已

其实这个时候,徐向阳的感觉同样不好受。先是匆忙赶往班长家里,之后又冒雨回家开来摩托车,行驶半天好不容易到了车站,却又发现了城市内爆发的异常,不得不冒着夜色赶回来,而如今已是深夜。

在这个湿冷的风雨天里,折腾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此刻的徐向阳又冷又饿又疲惫,可他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灵活。

他一下子便大概猜出刚才发生的事情,

无论如何,这都不可能是她的错。

“你能猜到这是别人的阴谋,对不对?”

时间紧迫,徐向阳有话直说。他加快语速,把和班长大人刚才在旅馆里的发现提了一遍。

“有人正在城市里到处散布能制造附身者的邪灵力量,大规模的通讯中断一样是他们搞的鬼,而这群人的目标就是你。还记得暑假那次,我们在山上旧庙里碰见的那群人吗?我怀疑他们都是一批的!”

“……我知道。”

林星洁的嘴角微微上扬,却笑得有点勉强。

“甚至还特地在这种地方设下了陷阱。我猜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失控吧……抱歉,向阳,他们已经做到了。”

他没有回答,心中却猛地一沉。

“我如果不在这里落脚,早早逃远些,说不定还有希望,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彻底……对自己的能力失去控制了。”

徐向阳开始理解女孩为何如此失魂落魄,甚至没尝试离开这栋屋子。

因为,连林星洁自己都没办法应付外界那股正在暴躁肆虐的力量。

……当然,这确实是个糟糕的结果,但他并非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和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

听到他的声音,林星洁的目光起初盯着徐向阳伸出来的手掌上,然后慢慢向上移,和他对视。

一如既往的眼神,温柔又坚定。

视线交会间,她的心中轻轻一颤,有种仿佛雏鸟破壳的萌动。

这种感觉熟悉而温暖,时隔大半年,林星洁又一次回忆起两人初次放下种种顾虑,认识彼此的那一天;她想起男孩曾经说过的“我们要走同一条路”的约定,几乎要落下泪来。

只要看到徐向阳的脸,林星洁就会心跳加速,这种感觉是她自己没办法控制的。

长发姑娘咬住自己的嘴唇,心情有些许复杂。

在他面前,不要说愤怒了,居然连灰心丧气都不能保持太久,真是的……

这个男孩一定是她命中注定的克星。

不过,林星洁这一次毕竟是有着无法放下的顾忌,所以没办法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跟着他离开。

她撇过头,不再看他,视线落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他马上就要死了。”

林星洁小声说。

“我不会说这人是死有余辜,”徐向阳回答道,“但他以前得罪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但就算是放在以前,我也只是打算教训他,而没有想过要杀人。”

长发女孩眼帘低垂,睫毛微微颤抖。

“我失控了。你还记得那次运动会上的事情吗?有个男生用超能力在运动会上作弊,我当时还说我看他不爽,觉得这是没有原则……结果呢?光顾着教训别人,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这不是你的错。”

徐向阳坚持道。

“向阳,你知道我的想法的。”

林星洁却只是苦笑。

问题的关键其实不在于谁死了,而是那失控的庞大能力,令她的心态发生了转变。

就算死的不是他,不是一个她认识的人,死的是某个街坊邻居,或者不小心路过的倒霉路人,她就能心安理得吗?

“对了,你刚刚是闯进来的……现在外头的情况是不是很糟?向阳,你说实话,再这样下去,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们,还有附近的居民,是不是都被我的能力波及了……”

徐向阳抿起嘴,没有回答。但看他脸上难以掩饰的沉重,她已经猜到答案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明明是这种情况,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真的不想做错,一次都不想,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一旦做错一回,就有可能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女孩望着掌心上的纹路,像自言自语般喃喃。

“我甚至没办法保证,再这样下去我不会伤害到你……”

“没关系。”他下意识地安慰道,“我不在意——”

“别说这种话!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会受伤……不要随随便便讲出口!”

林星洁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的眼圈泛红,恶狠狠地瞪着他。

徐向阳一下子呆住了。

女孩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她的喘息声。

窗外风雨凄凄。

雨点打在屋檐上淅淅沥沥的回响,仿佛是隔着遥远的世界,人们的呼喊模糊而久远。

过了近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沉默后,林星洁叹了口气,小声说道。

“……况且,又不只是你的问题,连我无法容忍现在的自己。”

她重新张开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像个怕冷的孩子那样,有些寂寞地蜷缩在冰箱旁边。

“徐向阳,你喜欢的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吧?”

他无法回答。

他喜欢的林星洁,是怎样一个女孩子呢?

曾经的她孤僻又倔强,不愿意相信任何人,但只要有人愿意真心对待她,她其实很愿意敞开心扉;

在对付自己讨厌的人的时候,她不会手软,但她本质上是个善良温柔的姑娘,同时还有着强烈的自尊心,所以尽管拥有着足以摧毁一切事物的强大暴力,却绝不会滥用它。

而现在,这份坚持却在现实面前砸得粉碎。

这时候,徐向阳的脑海里,突然没来由地闪过这样一幕:

——“我未来呢,想要堂堂正正地当个女侠。”

在解决掉那个与老鼠邪灵融为一体的失控灵媒时,林星洁曾经这样昂首挺胸地对他们宣布。

那时候的她是多么骄傲、多么自信,和现在这个垂头丧气的姑娘,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这便是她的理想,是她想要做的事情……

可这说不定连这份理想,同样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曾经赞扬过她英姿飒爽的样子像是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星洁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吧?

“……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要是不高的话,我就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呆在你的身边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徐向阳心中无比焦虑,反复张嘴却又陷入沉默。无数想说的话语在喉咙里打转,但连他自己都清楚,这种苍白无力的话说服不了任何人,一旦讲出口就会变得轻飘飘,消逝在空气里。

林星洁再一次抬起脸。

这回,她看上去似乎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注视着徐向阳的双眼。

“你……你先走吧。”她说,“不用担心,没有人能伤害到我。我担心的是呆在我身边的人反而会受到伤害……”

“不会的。不止是我,还有清月。她现在人就在外面,我们一定能帮到你。”

他当然不愿意走。

接下来,林星洁终于说出了那个自从今天晚上能力失控以来,就始终盘桓在她心底的恐惧。

“徐向阳,你还记得孟叔叔以前提到过的‘世界末日’吧?假如说那是因为我……”

“别说傻话!”

徐向阳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觉得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就能毁灭世界什么的吧?别幼稚了,世界那么大,普通人一辈子连走遍地球都做不到,哪里是说毁就能毁的!”

林星洁没有看着他,视线却停留在那具半死不活的男人身上。

“是啊,我可能不是毁灭世界的大魔王。但能力失控,不小心杀掉个把人,或是毁灭这座城市还是能做到的……”

在徐向阳想要反驳的时候,长发姑娘幽幽的目光便扫了过来,那好似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看得他心中发寒。

“这不是你能保证的事情,徐向阳,因为连我自己都做不到。清月也不行,我跟她交过手,我很清楚,或许在能力失控前她还有机会阻止我,但是现在这个状况……不是她一个人能应付的,你们俩现在都帮不了我。”

她的语气已经变得很冷静了,甚至近乎冷酷。

“你还是快走吧,如果你是真心想要帮我,就先暂时离开我身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清月现在就在外头,很正好,你现在就去和她会和,两人先一起离开锦江市,去找人帮忙,等做好充足准备后再来救我……答应我,好不好?”

徐向阳深吸了一口气。

仍是无言的寂静。

……是啊。

星洁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在他闯入之前,失控能力所覆盖的范围正在高速蔓延和扩张,再这样下去就算波及整个锦江市,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的理性告诉他,想要帮到她的话,首先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这不仅仅是为了保全自身。眼下能力失控的问题没办法得到解决,而他又只是个通灵者,假如带星洁离开后她真的暴走了,结果伤到自己……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单纯的猜测了,躺在地上的那人就是前车之鉴。

依照女孩的性格,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她该有多自责、多懊恼!

徐向阳光是想想都觉得呼吸困难,他不为自己很可能会受伤而担忧,而是一旦想象起女孩悲伤的脸,就觉得心痛。

以他对这姑娘的了解,到那时候她说不定会直接发疯!而在这种极端负面的情绪驱使下,失控的超能力将会进一步暴走,情况会变得更加恶劣——比现在更恶劣上百倍、千倍!

林星洁正是因为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她才不愿意走,拒绝了他的帮忙,一门心思只想着把他和清月一起赶走。

——可他又怎么做得到!

这和是否理智没有关系,在明知一群危险分子就是冲着她来的前提下,在这种危急关头,他又怎么可能舍得丢下她一个人去面对!

但林星洁的想法又没有错……

无数纷乱的念头在男孩的脑海里交错,嘴里的味道似中药般苦涩。

1999年世纪末,高二的这个秋天,阴雨绵绵,夜色如晦,十七岁的少年徐向阳站在前女友的家中,他喜欢的女孩子正坐在他面前,刚刚杀完人的她就像个刺猬那样蜷缩起身体,不愿意让任何人接近;他心中无比茫然,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正面临一个别人一辈子都可能碰不到的重大选择。

一个不止会改变他和她的人生,甚至会改变今后无数人命运的决定。

他一直以“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为人生信条,迄今为止也因为这份信念帮到了别人,认识了最重要的朋友、最重要的恋人,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行动后悔过……

但是此时此刻,就在这一瞬间,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证将来的自己不会后悔?

到底要走哪条路,才是正确的?

是的,他不能保证林星洁的能力不会继续失控、不会杀死无辜的人,不会像一场严酷的自然灾害那样带走无数人的性命……

归根结底,是他不具备这个能力,甚至不知道谁有。

他知道,这是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的保证,如果做不到就不该开口。

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能让人相信!

可能有的女性喜欢甜言蜜语,甚至明知道对方是骗子,还甘之如饴地上当,但林星洁不是这样的女孩子——最起码现在的她,不希望听到这些。

在那份沉重的、足以破坏现实的巨大能力面前,只是几句空泛无聊的安慰,根本毫无意义……

“你真的不愿意和我走?”

他低声喃喃。

“你要怎么说服我呢……”抱着膝盖,长发低垂的她面露浅笑,笑得和梦一般虚幻,“说服我去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不受控制的怪物,而是你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姑娘?”

……她刚刚说什么?

“我曾经喜欢过”?

“……呵。”

听到这里,徐向阳突然如释重负。

他意识到了某件事,这令他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星洁看错他了。

一直以来,她都把自己看成是拯救她、引导她走上正途的人,所以会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所以,才会说出“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呆在你身边”这种话。

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有点疯狂的念头自少年的脑海浮现,并且不受克制地肆意生长。

没错,他没办法保证一定能让林星洁伤害不到别人,甚至不清楚该怎么劝说星洁相信自己才不是什么毁灭世界的大魔王——因为,在他心中同样产生过这个疑惑。

尽管放在以前,他都把这种念头当作是无稽之谈,一笑了之,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说自己还能继续坚持过去的常识。

但他的确有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力所不能及的目标,再怎么保证都没有意义。

他需要的是脚踏实地,是一个自己能做到、且绝对要实现的承诺。

徐向阳像是终于做出了某个决定,转身离开。

在背后女孩茫然的注视下,徐向阳走到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面前,从口袋里掏出漆黑又冰冷的一块金属。

那是……

在这一刹那,林星洁没有反应过来他手中握着的是什么东西。

她能看见,徐向阳很明显地感到犹豫,事到临头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但那仅仅是片刻间的迟疑。

“砰!”

下一个瞬间,火光在男孩的手中绽放。

林星洁的瞳孔骤然收缩。

……

徐向阳差点往后跌倒。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去看溅落一地的白色和红色——不愿意去看这个世界上他亲手杀掉的第一个人,而手腕处正传来激烈的痛楚。

他手臂颤抖着将从俘虏那里得到的枪放入口袋。

这就是我的决定、我的保证、我的承诺。

他重新走到林星洁面前。

“……别说傻话。”

这一回,少年语气柔和。

“不要擅自决定我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是你……以前你说过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情,或许都是我喜欢上你的契机,但事到如今,我还可能放手吗?”

假如这一刻时间倒流,他认识的星洁不再是原来那个星洁,她不再善良,不再坚定,变成比没有任何人约束也不需要伪装的班长大人还要过分的坏女孩,甚至是个滥杀无辜还企图毁灭世界的大魔王……他就能撒手不管吗?

我不要。

徐向阳对自己说。

就算要跟着一起做坏事,一起走向地狱,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我说过,我们会走同一条路。”

徐向阳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心爱的女生用力搂入怀中。

“……无论这条路是好是坏。”

林星洁的身体起初很僵硬,像石头雕塑般冰冷;随后,他听见了轻微的啜泣声。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双手拼了命地使劲儿,揪着他的衣领不肯放开;最后开始“呜啊啊啊——”的放声痛哭。

“别哭,别哭啊,真正杀人的是我,对不对?就算被警察抓起来了,到时候只要把我供出去了就行。”

他安慰似地拍着怀中女孩的肩膀,顺便还有心情开玩笑。

然而就在下一刻,徐向阳的眼眶一热,眼前的光景因涌出的泪水而变得模糊,耳畔回荡的哭声再也分不清彼此。

是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说要“喜欢我一辈子”,那就一辈子别松手。

无论这条路是好是坏、无论未来身在何方——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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