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做什么……”
这时候,就连竺清月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都该明白了,眼前的陌生大姐姐绝对是不怀好意。
“……”
大姐姐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眨了眨眼,继续盯着她看。
竺清月被盯得有些害怕,身体畏缩着蜷曲起来,往后倒退,“砰”的一声脊背贴在背后的玻璃板上。
而直到此时,小姑娘才注意到,位于电话亭附近的可不止有堵在门口的大姐姐一个人。
暗淡的路灯光无法照亮整条街道,茂密的树木枝叶在柏油路面上投落斑驳的倒影,影影绰绰间,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身影在夜色中浮现。
他们年龄性别、像貌体态各不相同,脸上却都带着相似的笑容。
竺清月认出来了,这都是她刚刚问过话的人……
小姑娘环顾四周,惊恐地发现,这些人都在朝着电话亭靠近,且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牢牢地钉住。
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很不舒服,有被人聚精会神盯着的经历吗?哪怕人群中只有一个,都能清晰地辨认出来,何况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大家只是面露微笑,安静地看着她,不出声,也没有动作。
竺清月只觉得头皮发麻。
那看似温和的笑容,当它像一幅面具般挂在所有人的脸上,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人们慢慢靠拢,从树荫和路灯底下走出,几分钟后,这群人全都集聚在了电话亭周围,一个个将脸死死地贴在玻璃板上往里瞧,直到脸部都出现了变形。
被一群贪婪狂热的人们簇拥在逼仄的电话亭里,她到底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噩梦?
竺清月有试着放开喉咙大呼“救命”,但呼喊了几分钟后,直到她的嗓子破了哑了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她的呼救声就像一枚小石子滚落深渊,消失在浓浓夜色中,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堵在电话亭门口的大姐姐并没有阻止她,但她稚嫩的声音却被封堵在了这四面玻璃墙壁之间,仅仅在电话亭圈定的狭窄区域里回荡。
慌乱之间,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妈妈说过的话
“外面有很多坏人,有很多危险。”
原来是真的!
“妈妈……妈妈……”
小姑娘垂下脑袋,将双手放在胸前,连眼睛都闭上了,睫毛微微颤抖。
“妈妈,救救我——”
竺清月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
她气喘吁吁,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脊背都浸得湿透了,她望着放在床前的镜子里的女孩,面色苍白、神色惊恐。
小姑娘再一次环顾四周。
这里是……她的卧室。
对她而言,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她当然不可能认不出来。
窗帘被严丝合缝地拉拢,没有半点外界的光线透进来,所以分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可是……为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不是在电话亭里打电话吗,还被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围住了……
怎么一瞬间又回来了?
小姑娘的脑瓜尚且理解不了那么复杂和诡异的事态,一时间只觉得茫然。
然后——
她才看到,房间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人,就坐在床头边上。
“妈……妈妈!”
竺清月吃惊地叫出声来。因为女人那无声无息的状态,她甚至第一时间都没发现对方。
妈妈披头撒发,刘海长到快要遮挡住大半张面孔,一双黝黑的眸子穿过散乱的发丝,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我……”
“你刚刚做噩梦了,清月。”
就像提前知道她要询问什么一样,女人自顾自地回答。
“我听见你突然大喊大叫,就赶紧过来看你了。你整整喊了好几分钟,看来是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刚刚发生的一切,那是……梦?
竺清月呆坐在那儿,还觉得茫然。
真是梦?
可是,哪里会有这么真实的梦?
我年纪小,可不要骗我。竺清月有点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女人不太在意地从床上站起,准备离开。直到即将推门出去前,她才转过身来说
“对了,还有件事。我刚刚接了通电话,你爸爸说明天会过来看我们,准备一下吧。”
——家庭聚餐。
对于竺清月来说,这实在是一个离得很遥远的词语。
就算鼓起勇气逃离这个家,去外面给父亲拨打电话,她最大的期望也不过是想脱离母亲的桎梏,而从来没有奢望过这个价能一瞬间回到过去的氛围中去。
但它真的实现了,就在今天,就在这栋屋子里。
餐桌上放着盛有热气腾腾菜肴的碗碟,三个方向的位置各自放了三双碗筷,坐着三个人。
父亲,母亲,女儿。
一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在灯光的笼罩下,其乐融融地吃晚餐。
她起初是觉得有些诡异,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尽是些搞不懂的事情
明明上一秒还在给爸爸打电话,下一秒就被一群怪人围起来堵在了电话亭里,结果眼睛一闭一睁,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卧室床上,妈妈说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而现在,这个梦已经结束了。
她不知真假,她只知道,爸爸真的要回来了。在门口被敲响之后,小姑娘第一时间就跑去迎接他。
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似不苟言笑、面容严肃,显得很有尾焰,但那是在工作的时候;在家人面前,他从来不吝啬笑容。
“呵呵,清月,你长高了啊!”
男人开心的事将女儿举起,在空中转了一圈后才放下,然后张开双臂,温柔地拥抱住妻子。
竺清月悄悄打量了妈妈的脸。
女人温柔地笑着,恍惚间与她记忆中曾经的母亲重合了,不,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在现在的母亲身上,竺清月完全看不出半点曾有的疲惫和疯狂,一点儿都没有昨晚——以及过去数十个日日夜夜呆坐在电话机旁时的沉默阴冷。
一切都回来了?
妈妈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岂不是都是假的?
假如自己真的是在做噩梦,这个噩梦的开端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妈妈回厨房做菜了,爸爸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看晚报,时不时和妻子聊着出差工作的话题,电视里主持人正在语气热情地播报节目。
而小姑娘则是坐在楼梯上,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手托着腮帮子发呆。
“清月?”
“……”
“清月?清月?你听见我在叫你了吗?”
爸爸放下报纸,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嗯?我,我没事……”
“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啊。”爸爸笑着问到,“是不是最近没睡好?”
“……有,有一点点。”
“那让你妈照看着点。最近学习呢,怎么样?你才刚上一年级,学校那边还适应吧?”
“……”
我根本没办法去上学啊。
但话到嘴边的时候,竺清月突然犹豫了一下,而就是这转瞬即逝的犹豫,她的话头就被厨房里的女人打断了。
“清月表现得很好,上次家长会的时候你没来,班主任可是好好夸了一通。”
“哎哟,真厉害!”爸爸大笑起来,“不愧是我的女儿,这小脑瓜就是聪明。”
“不是遗传了我的基因?”
妈妈笑呵呵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行行行,遗传了我们俩的,这总行了吧?”
“别贫嘴。准备吃饭了,你去把桌椅都搬出来,别一回来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然后,等到竺清月跳上椅子准备吃饭时,小姑娘被馋得食指大动,已经打算暂时抛下脑内的疑虑,准备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
父母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家常,氛围很好。头顶吊灯为围绕在餐桌边的三人打上一层温馨的柔光。
“对了,今天的饭菜,我吃着怎么感觉有股消毒水的味儿?”
等筷子动到一半的时候,爸爸突然停住刚刚的话题,皱起了眉。
竺清月抬起头。她脸上还沾着米粒,眼神茫然。
她也隐约闻到了。不是从饭菜里来的,而像是不知不觉间便在整个房间里萦绕的某种古怪的气味……
很淡、很淡,但只要有那么一瞬间闻见了,就再也无法忽视。
原来这就是消毒水的味道。
小姑娘恍惚间回忆起以前发烧时被送去医院扎针时的经历。好像天花板和墙壁都变得雪白。
“当啷。”
妈妈丢下筷子。
“你对我做的菜有什么不满吗?”
女人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淡漠。
“不,你反应别那么大啊,我就是随口问问。”爸爸说,“也许是什么东西忘记藏起来了……”
“藏东xz什么?你还在怀疑我藏东西?”
妈妈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
“你太激动了,跟个疯子一样,孩子还在这儿。”
爸爸的声音变得又低又沉。
…不,不止是声音!
竺清月端着碗筷,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座椅上站起的妈妈身后的影子激烈晃动着,像水中摇摆的海草,连带着整个人都在拉伸、变长、变得像面条一样窄;而与之相比,坐在对面的爸爸则变成了海滩边屹立的礁石,每说一句话都能听见涛声回响。
小姑娘连忙用力搓了搓自己的眼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我疯了?我是被你逼疯的!你为什么一直不回家?为什么?不就是想要抛弃我吗!你还有脸提清月,你不是把自己的女儿一起丢掉了吗!”
“……我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
男人一字一顿地回答。然后他转过脸来,对着竺清月说
“清月,我明天就带你走。”
竺清月瞪大眼睛,心脏砰砰直跳。
“和……和爸爸一起走?那,那妈妈呢?”
“你应该发现了,你妈妈现在的情况很不正常,需要及时治疗。我现在正在积极联系人来,不过我不能放着你不管,所以你先跟我一起住,搬出这个家,到别的城市去。”
说这段话的时候,爸爸始终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一眼;
而妈妈则站在桌边,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一头乱糟糟的干枯长发垂落下来,披散在脸庞前方,遮挡住了她的表情。女人只是粗重地喘息着,一言不发。
“我吃饱了。”
半响后,爸爸放下筷子,声音平静。
夜晚,竺清月浑身冷汗地从床上惊醒。
她的卧室里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衣橱、桌椅和房门,唯有床头的雪花玻璃球,在昏暗中偶尔闪烁反射的光亮。
或许是因为晚饭吃得有点多,她想上厕所,便迷迷糊糊地走下床,穿上拖鞋,准备推门出去。
就在这时,她听见楼下传来有人说话发出的响动。
那声音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朦胧,听不清楚具体内容,断断续续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只能感觉出说话者正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妈妈……又在打电话。”
竺清月心想。
她知道妈妈正在打给谁。爸爸已经离开家有一段时间了,妈妈总是抱怨自己联系不上他……
…
…不对!
小姑娘猛地瞪大眼睛。
爸爸今天都回家了,哪里还用得着打电话啊!
竺清月愈发不安起来。她感到奇怪,却又不知道这种不对劲来源于何处。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不觉间,小姑娘已离开走廊,走下楼梯。
经过客厅的时候,她发现桌上的残羹冷炙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声音是从厨房的方向传来的。
那是妈妈的说话声。
深更半夜,她一边正在嘴里咒骂着谁,一边用力切着菜。
“咚,咚咚,咚。”
那是菜刀剁到砧板上的声音。
厨房里亮着灯。惨白的光投射过来,照亮了站在客厅里的小姑娘的面庞。
——同时,照亮了一地血流成河。
从厨房里淹出来的大量血迹染红了地板。若是鞋子踩上去再抬起,会有粘腻的血丝沾在鞋底,像踩上了口香糖。
小姑娘却浑然未觉似的,她颤抖着抱住胳膊,迎着前方涌来的苍白光芒,踩着一地黏糊糊的血,慢慢走入厨房。
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更浓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