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宁馥望着邓蔚卓向自己走来。
“他情绪很激动,先让他平静下来。”她道。
翻译是邓蔚卓的本职工作,更是他的进身之阶,他没道理不精通。
而在这种极有可能瞬间便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下,他的镇定自若,却已经是另一重让人刮目相看的水平了。
宁馥听着他语速适中,语气平静地安抚那个陷入极度惊惶之中的司机。
那人依然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几乎难以辨别他在说什么。
但是,他的情绪终于也有了一丝平复,他过呼吸的胸膛正在慢慢地恢复到正常的起伏速度。
宁馥于是在对话的间隙中,对邓蔚卓露出一个微笑。
邓蔚卓的语气就停顿了一下。
被夜间射灯围绕照射,这一小片场地简直亮如白昼。
周围是荷枪实弹的军人,面前是很可能会让人丢命的炸|弹。
而女人和煦的笑容,就像是记忆中很久以前,他最喜欢的一位初中班主任,温柔地念出——“第一名,邓蔚卓”时的样子。
那是他心脏久违的欢欣。
“我需要进车内检查他的情况,请他尽量保持平稳,不要乱动。”宁馥道。
邓蔚卓迅速收回自己蓬乱一瞬的心跳。
他必须做一个有专业素养的人。任何时候。
特别是现在、此刻。
他相信、了解宁馥的能力,如果作为翻译,他能够协助宁馥完成这次紧急救援……或许叫拆|弹更合适一点,那么这次事件,就会成为他不断向上的跳板,成为他履历里华灿的勋章。
就像帮助他拿到重点高中火箭班名额的那许多次“第一名,邓蔚卓”,一样。
只是他在翻译的时候,将宁馥传达的“尽量”,译成了“务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场地中那辆脏兮兮的车上。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宁馥已经钻了进去。
她没有率先触动一直在痛呼和求救的司机,目光先落在司机座椅下方。
——那里已经积出了一片浅浅的血泊。
血来自他崩裂的伤口。
那条系在他脖子上的红色领巾,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上面也浸着血渍。
宁馥一边进行检查,一边提问。
邓蔚卓带着通讯器,他的翻译,是实时传到临场指挥所有人耳中的。
他的语气还算平稳,但那司机应答中的内容,却已让所有人背生冷汗。
——这不是什么汽车炸|弹,这是一个人弹。
那个两天前还是袭击者的司机,因为受伤,被他的同伴们放弃了。
当然,按照他们的说法,他被作为了“神圣的牺牲”。
司机是自愿的。
——他以为自己是自愿的。
他的同伴们在他体内植入了炸|弹。
他独自坐上汽车的驾驶座,开着这辆注定成为他的棺材的汽车,驶向他的宿命。
但当死亡无限逼近的时候,他终于后悔了。
不管“自愿”是因为洗脑,还是因为情势所迫,在最后一刻,他无法控制地祈求神明能有谁来救救他,让他继续活下去。
他向那些拿着木仓逼停他的士兵大声乞求,疼痛让他的声音如同绝望的哀叫。
他没能按下起爆。
宁馥的鼻尖上滴下一滴汗水。
她抬头看了邓蔚卓一眼,道:“翻译可以回去了,我需要一个医疗助手。”
话是对临时指挥说的。
但邓蔚卓站着没动。
他望着宁馥,道:“我可以帮上忙。”
他不懂医学,不会做手术,但他可以在司机逐渐失去意识的,杂乱的呻|吟中找到或许有用的只言片语。
宁馥淡淡道:“这已经不在你的职责范围了。”
邓蔚卓忽然伸手捂住了通话器的收音处。
他在副驾驶前弯下腰,从沾满泥巴污渍的车窗玻璃上方望进去,望进宁馥的眼睛。
“我想留下。”他注视着在光线中宁馥的瞳孔,下意识地重复:“请让我留下。”
宁馥没有再强令他离开。
又一个人越过防爆的沙袋朝这边跑来。
是宁舒英。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营地的拆弹专家。
——既然确定是人弹,就需要“专家会诊”了。
——医生负责解决的是“人”的部分,拆弹专家负责的是“弹”的部分。
邓蔚卓不得不往后撤了一步,给医生和拆弹专家腾出空间。
宁舒英给宁馥带来了手术用具。
她注视着车里那个司机痛苦的脸,眼前像过电影一样“唰唰”地回闪。
原来电视剧里拍的情景真不是瞎编出来的。
宁舒英下意识地想。
人承受的压力和情绪都到达极限的时候,真的会有画面,像蒙太奇一样在脑海里翻腾。
宁舒英和闫强不熟。
但人就是这样奇特的动物,当他们穿同样的衣服,说同样的语言,来自同一个国度,站在同一个战壕里的时候,生死性命也都能在一瞬间交托出去。
牺牲的副连长,他叫闫强,有名有姓,有妻有子。
他们刚认识,这位副连长还半开玩笑地说过宁舒英长得像他表妹。
“把东西给我。”
宁馥的声音打断了宁舒英脑海中的“蒙太奇”。
她迅速地将手中的器具递到宁馥手上。
拆弹专家防护服都没穿,只高度集中地注视着宁馥手中的动作。
——这样近的距离,防护服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反而还会影响操作的敏锐和精度。
没看,手术的医生也什么护具都没带么?
手术环境实在称不上好。
而情况远比司机自己所了解到的的更复杂。
爆|炸物不止有一个□□。
他的体内还有一个触发器。
如果不是宁馥动作极精准极细致,目光又极敏锐,汽车近前的四人,恐怕已经死无全尸。
血液,脏器,成了□□最完美的掩盖物。
要在拆除炸|弹的同时保住男人的性命,就必须同时进行炸|弹剥离手术、□□拆除以及□□固定。
宁馥喊宁舒英,“把箱子都给我吧,你别拎着了。”
宁舒英将东西递过去,然后便下意识地接过了宁馥平平淡淡递过来的另一样东西。
只听对方道:“这个你拿好了。”
“从现在开始,这是你唯一任务。我不说好,不能撒手。”
宁舒英没反应过来。
她怔楞地看着被宁馥交到自己手中捏着的物什。
鲜血的黏腻浸染她的指缝。
是一枚小小的,几乎下一秒就能从她掌心里滑落的电子装置。
是□□。
□□做成简单的夹型,类似某种手|雷上方的手柄。
只要一松手,那个人体内尚未取出的炸|弹,就会立刻炸响。
那个看起来,离宁馥的鼻尖只有几厘米的,被人体组织包围着的炸|弹。
宁舒英的呼吸都停住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什么时,已经过去了好几秒种。
她像一截木桩,像一尊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
心脏疯狂地跳动着,试图将血液泵到四肢百骸。
宁馥却好像对她完全放心,好像交到她手上的,不是什么决定几人生死的触发器,而是一支笔、一双筷子。
她甚至不用做任何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只需要保持一个状态——
握紧。
而事实上,这是最考验人的一项工作。
手术和拆弹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当一个人投入到自己专业领域的高度专注中时,恐惧、焦虑、担忧等等情绪都会迅速地消退。
而宁舒英,却要在着漫长的时间里,注视着手中的引爆器,保持一个姿势。
她手攥得骨节发白。
心跳却一下、一下地平复下来。
宁馥相信她。
她或许无法完成许多复杂、精妙、高难的任务,但她……
至少可以握紧宁馥的信任。
她握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手已经无法曲张。
直到宁馥说“好了”的时候,宁舒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宁馥伸手握住她的手,让她放松手指。
宁舒英才终于慢慢的,一点一点地松开。
没有轰鸣,没有火光,没有爆|炸。
被制成人弹的男人保住了性命,被移交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宁馥和宁舒英坐在恢复好的营地院子里,宁馥给她巴西木换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养一株植物,而是在养金鱼。
她察觉到宁舒英的欲言又止。
然后慢悠悠地起身回房间去了。
宁舒英咬咬牙,跟了上去。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问你?”她问。
宁馥对她露出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宁舒英:“我知道你知道!”
宁馥笑起来。
“你自己知道答案的事情,又为什么一定要听我再说一遍?”
为什么要四个人,四个我们自己人,去救一个敌人、一个曾向我们射击的敌人?
因为她是医生,因为那个人在求救。
医生在这种时候,是不做算数的。
就像她拉住即将坠楼的医闹,就像她踏入西努家昏暗的房间,就像她走向载着人弹的汽车。
她是暖蛇的农夫,还是救狼的东郭?
——在她身边这样久,宁舒英还是知道她的。
答案就是很老土,很直白,很圣母。
人身疾苦,与我无异,凡来请召,急去无迟*。
医者仁心而已。
宁舒英在援非医疗队五个月,回国。
她本来就是候补进去的,医疗队回国,她自然也就跟着回来了。
然后继续她在第一人民医院胸外科的菜鸟生涯。
很多人,特别是和她同期进入医院的同学,暗暗羡慕她出去镀金了一圈,从此身上被打上了宁副主任“嫡系”的烙印,未来前途一片光明。
她在30岁时回到了现实世界。
回去前的一天,刚刚收到宁馥从国外发来的图片。
巴西木终于发芽了。
“你可以许一个愿望。”她在图片下写道。
后来,在那个世界,宁馥又带医疗援助队去过拉美,去过地震和海啸的救援现场,去过全球传染病大流行后的重疫区。
自然有很多惊险、有趣的经历。
这些,都是宁馥回到现实世界里时,和宁舒英讲的。
虽然退出世界的时间不同,但显然穿越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影响现实世界的时间进度。
她们是在同一天回来的,而在那个世界,宁馥多度过了许多年。
多到……
她的系统积分爆了。
[支线任务:医者仁心
任务进度:12000/100
*特别注明:受到神木的祝福,积分达到100后可不强制退出世界]
在平平无奇的早餐时间,宁家的母女两个在餐桌上对视一眼。
这一眼竟然看出点老友久别重逢的意味来。
宁馥看着宁舒英喝牛奶,忽然淡淡问道:“你许的愿望是什么?”
宁舒英放下杯,带着一圈奶胡子,用成年人的口吻也淡淡道:“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啦。”
她笑着挪了挪凳子,挨近了宁馥,“南美好玩吗?你学会了西班牙语么?”
机场。
年轻的记者穿着连帽衫和工装裤,背着二十升的巨大背囊。
黑色的口罩将他的脸遮去了大半,挂在胸前的相机再配上他的装束,倒让他看起来像那些来非洲采风探险,寻求刺激的弄潮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似乎也没错。
候机的时候,记者路过大厅里的书店。
摆在最前头的是一大摞犯|罪和悬疑推理小说,英文的法语的都有。
显然,全世界开在机场和车站里的书店都深谙什么题材最能吸引旅途无聊的乘客的目光。
记者往里面走。
他并不在意题材。
半个月前他向台里提交了这一年的成果。
包括访谈,图文,影音记录。
台里没有追究他擅自离开派驻地,像个疯子一样去追寻恐|怖|组|织的踪迹。
他的下一站是南美。
在他记录自己选题的本子里,字迹潦草地写过他刚进台里时就确立的“目标”。
要做一次战地记者;
要做一次“卧底暗访”;
要去国家最边远的疆域去看一看。
他绕过一排摆着《四十九度灰》和《暮光之恋》的架子,终于看到了拉美文学。
记者随手抽出了一本西班牙语的诗集,去付了钱。
他在人工窗口托运行李,随身的只有一支笔和一部相机。
还有那本智利诗人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虽然诗集有点无聊,但或许这样才能让他即将奔赴“战场”的兴奋中找到一点平静。
工作人员每天接待无数来来往往的旅客,连职业性的假笑都已经懒得端,只在看到他东方味十足的名字时,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行李托运,hua·zhong?”
青年接过单据,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纠正了对方不太标准的读音。
“钟华。”
“名字是钟华。”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宝贝们来晚啦,本章洒落50个小红包~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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