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湛蓝,万物俱寂,妖魔鬼怪早已不见了踪影,少年与少女能见到的只有湖,一览无遗、湛蓝澄澈的湖,湖水舒缓地将浪与风推过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先前他们在黄沙峡谷见到的鹿角巨妖再次出现,不同的是,这次它没有半点敌意,只是潜在湖水中游曳,发出鲸般的悠远吟唱,似乎是在赞颂少年与少女的勇敢,它拖着长长的、三角形的水纹远去,渐渐沉入湖中,天幕黯淡,残月初升,恰与两颗星星组成了一张温柔的笑脸,天地间再无他人,接下来的时间全都属于他们……
看到这里的时候,林守溪与楚映婵多少有些感动,若他们真的浑然不知,经历了一切,见到这般美好的场景,会作何想呢?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了。
可惜,现在假设也只是假设,他们洞悉了一切,再也无法体会这种精心设计的浪漫了。
“娘亲也算是有心了。”楚映婵出奇地没有责怪楚妙。
林守溪看过了戏本,将它还给了黄沙怪,问:“先前黄沙灰雾峡谷里那头开山神君究竟是什么?光是角就这么大,它的真身恐怕有赤瞳龙尸那般大小吧,它也是戴罪的怪物么?”
楚映婵对此也很好奇,她深深地记得狂风吹出山峡,巨大的鹿角从中升起的场景,那种压迫感犹在心头,令人生不出对抗的念头……若真有一同龙尸大小的怪物掺和其中,那这个戏班子的底子确实很值得称道了。
黄沙怪看着他们期盼的眼神,犹豫之后道:“两位……随我来。”
接着,林守溪与楚映婵跟着黄沙怪进入了一间山石开凿的密室,密室空间极大,守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本该被黄沙怪杀死的马夫,马夫见他们前来,也大吃一惊。
同样吃惊的是林守溪与楚映婵。
在这间密室里,他们看到了一对巨大如树的鹿角……当然,也只有一对鹿角。这鹿角倒真是树木雕刻成的,中间还特意掏空了,并不重,普通的人类力士就能将其举起。
林守溪与楚映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自始至终也没看到那怪物的真面目,关于它的巨大与恐怖,都不过是通过这对角想象出的。
“你们这也太敷衍了吧?”林守溪有些生气。
“这不是节约成本吗……再说了,两位当时不也被吓跑了吗?”黄沙怪辩解道。
林守溪与楚映婵无言以对,只觉丢人现眼。
他们向白风怪与黄沙怪询问了他们的老大的事,关于那位戏女,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只说是个古灵精怪的女鬼,拥有仙人境的修为。
据说,这位戏女并非什么谋财害命,兴风作浪的怨鬼,她只以捉弄人为乐,小到蹒跚学步的稚童,大到须发皆白的长老,她一个也不放过,从他们的惊吓中汲取力量。
后来某个宗门大宴,她玩心大起,拟了封请帖以假乱真,闹了闹这宴会,将境界不俗胆子却不大的女宗主吓了个半死,谁知这场宴会上,楚国皇后楚妙也受邀在场,她纵有鬼点子无数,却不敌这位楚皇后,被当场抓获,拿入大牢,经过思想改造,立志重新做鬼。
想来这次她愿意从碧穹园手里接下这单子,也与楚妙有关。
楚映婵对于这些恩恩怨怨倒不在意,她反倒有些内疚——因为自己娘亲的缘故,要耽误林守溪与小禾的相逢了。
林守溪并不责怪她,他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这种生意,想着以后与小禾重逢后,或许可以请一个戏班子表演一下,让那丫头好好感动一番。当然,如果是要骗小禾的,可就不能请太便宜的,若没被看穿,戏子们的命恐保不住,若被轻易看穿,自己的命恐保不住……
知道了一切,这蓝面的石林剑阵在他们眼中自也破绽百出。
林守溪与楚映婵配合默契,以惊人的速度破阵而出,还险些将那用以遁逃的阵法给破了,吓得蓝面脸都白了,险些跪地求饶,承认一切。
过了石林剑阵,他们见到了红面。
红面藏在面具与衣袍下的本体是一只炎兽,它是火山口的炎精凝成的怪物,身无定型,甚至可以以躯体为炉炼剑,传说中铸就雪鹤剑的那位炼器师就有一头强横的炎兽。
这年头妖怪并不好当,这头炎兽被击败之后,还要飞快改头换面,前往下一座森林,与一头吞风吐雪的蛙怪协作,阻拦他们的去路。
那头蛙怪就是昨夜为他们降雪的怪物。
某扇大门之后,身披彩衣的戏女也睡饱了,她打算去瞧瞧这两个小孩子闯到哪了——在她眼中,不满百岁的都是孩子。
戏女有特殊的伪装技巧。她知道,隐藏自身最重要的就是不被发现,人行动起来动静太大,很容易被察觉,所以……
戏女拧下了自己的脑袋,抛绣球般抛了出去,让它代替自己整个身体出去看看。
像是民间传说中的飞头蛮一样,敷着彩妆的少女头颅兴冲冲地飞了出去,钻入了群山间偷看。
她发现,这林守溪与楚映婵与她想象中强大得多,转眼之间,炎兽畏土的弱点就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已五行法术的‘土’困住了炎兽,前往那座森林。
戏女不得不亲自现身,去帮炎兽脱困,让它抓紧赶往下一个场地。
结果这两个孩子似乎很不听话,他们并没有径直前往山林,而是想走水路脱逃——那个叫林守溪的对于水似乎有着超强的掌控力。
“如果你们以为这点雕虫小技就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未免也太天真了。”戏女淡淡开口,眼神中充满了轻蔑。
她的灵根是‘场’。
更准确地说,是方向。
她可以让人对方向的感知失灵,从而误打误撞进入她所引导的领域里……先前将林守溪与楚映婵骗入这片峡谷所用的就是这个手段。
神不知鬼不觉里,黑衣少年与白衣仙子的方向感乱了,他们明明沿着溪流前进,莫名其妙间又偏移了道路,拐入了那片冰与火交错的林间。
戏女得意地笑了起来。
任你娘亲再厉害,你这年纪轻轻的仙子丫头还不是被我捉弄?哼,稍后你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恐怕还要被爱郎扒成小白羊,在湖边半推半就地唱起诱惑人心的歌,日后若是食髓知味了,不知该是什么模样呢。
一想到这等白衣仙子暗地里被人欺负时仰颈酥颤,欲拒还迎的姿容,她的捉弄心就得到了满足,脑袋在空中打转,心悦不已。
戏女正得意着,她的视线里却又没了林守溪与楚映婵的踪迹。
“咦?不安分的小孩子又跑哪里去了?”戏女四下扫视,惊愕地发现,林守溪与楚映婵竟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一条密道!
那可是戏子出入用的专门道路,竟被他们意外寻到了!
这下好了,自己精心设计的关卡瞬间成了摆设。
对她而言,捉弄人是颇有艺术性的事,这样的行径无疑会令她的艺术美中不足。
算了算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早点收工也好……
林守溪与楚映婵进入了最后的墓地。
天渐渐暗了下来。
孤魂野鬼,煞气冲天。
第139章黑面
炎兽与吞风吐雪的大蛙还在森林中游窜着,等待着客人的到来,林守溪与楚映婵却已暗度陈仓,出现在了阴冷闭塞的山谷墓地里。
这与其说是墓地,更像是乱葬岗,破旧的墓碑东倒西歪地插着,上面的字迹被腐蚀性极强的雨水反复冲刷,模糊不清,像是一只只拍烂后黏在上面的苍蝇。
这片山谷尤其黑,煞气在墓地之外结成了一片薄纱,微弱的月光根本照不进这里。
覆着黑色面具的人影悬在一座罕见的尖碑上,结跏趺坐,衣袍低垂,像是停在碑上的猫头鹰,它冷冷地打量着来者,似乎随时都会发出诡异的叫声。
林守溪踏入这里的时候,心中生出了不适之感。
楚映婵也轻飘飘地来到了这里,她面容姣美,脖颈在冰晶般的夜里泛着淡色的青络,白衣仙子姿态优雅,衣裙纤尘不染,但她的心难免空落。知道了一切之后,万事也就失去了惊喜,无论是红面蓝面璀璨的法术还是炎兽喷吐出的火墙都失去了光亮,变成一个黯淡的‘遭遇’,她的心波澜不惊,仿佛已将眼前的事经历了无数遍。
无人察觉的地方,戏女的脑袋也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死气沉沉的墓地外。。
她到来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
“这么快吗?这黑面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忘记台词了吗?还是因为他们来得太快被吓住了……这也太不敬业了吧,要罚钱的!”戏女不悦道。
她这个行当很难做,许多妖物不愿奴颜屈膝地为人族服务,所以她雇的不少妖怪也是临时妖,没什么经验,万事都需要她亲力亲为地盯着,否则难免出岔子。
当然,戏女虽有怨言,却也很乐于这么做,毕竟捉弄他人就是她获得力量的方式,她是心怀理想的人,坐牢也不可忘记修行。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忙活了,一起过来看吧,还有你,回去通知一下白风怪他们,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了,对了,瞳画师呢,他没懈怠吧,我们认真唱戏的场面可都画下来了?”
戏女对着森林里的炎兽和雪蛙招呼,让他们歇一歇,又拉了那鼠灰色衣袍的小妖,吩咐事情,没过多久,一个光溜溜的大眼睛飘了过来。
这只眼睛比戏女的头都大,它是由凝胶状物聚合成的,水晶般的黑瞳在里面钟摆般转来转去,无论你站在哪里,都会觉得这只眼睛在盯着自己看。
据说这曾是被神浊污染的凶物,被神山抓获之后冥顽不灵,凶性不减,神山正打算以真火将其身躯焚毁之际,凶物的眼睛从它的眼眶中挣扎了出来,叛变了自己的身躯,投诚了人族。
它被戏女称为‘瞳画师’,顾名思义,它有以瞳绘画的能力,可以做到所见即所得。
戏女绕到它后面,对贴在它‘后脑勺’上的十余张纸一一进行了检查,这十多张纸丰富多彩,从林守溪与楚映婵一同进入黄沙谷开始,他们一同撑伞,比肩作战,断崖不离不弃,雪山相偎相依的画面都在其中,且角度选得很好,画面极具张力,两人被刻画得情深义重,算是楚妙见了能泪流满面,小禾见了能将林守溪打死的水平。
“嗯,做得不错嘛,越来越熟练了,比白风怪他们强多了……”戏女看着这些画,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拍了拍眼球,说:“再干二十……不,五十年,老大我一定给你挑一副威武霸气的新身体。”
瞳画师眨了眨眼,表示满足。
命令属下收好了画以后,戏女心情大定,嘱咐道:“等会他们的最后一幕一定要好哈拍,那种意境一定要表达出来,知道吗。”
瞳画师再次眨眼,虽然临近夜色,但它已进化出了夜景中清晰窥物的能力,这对它而言不过小菜一碟,最大的难点反而是如何在不惊动客人的情况下选取优美的角度。
吩咐好了事情,戏女心情大定,她的脑袋转向了那片墓地,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了他们最后的战斗。
虽然黑面一句台词也不记得了,但这场战斗远比她策划中要精彩得多。
坟墓间煞气翻搅,黑面上下翻腾,宛若羽化的蛇,吞云吐雾,进退如魅,它在一个个墓碑间游动着,发出凄厉的、令人心肝打颤的啸声。
林守溪与楚映婵的身影在墓碑间闪烁着,林守溪动作迅捷,快如弹跳不休的弹丸,像是夜色间的狐,楚映婵的身影也很快,但因为白裙的缘故,她要显眼得多,所过之处白色的残影纷飞如雪。
这三道身影时不时交错而过,交击处刀剑交鸣,空气炸开,剌出一连串星火密集的艳丽火束,宛若盛放的烟火。
戏女对于这些仙子到哪都爱穿白裙的习惯向来是不满意的,在她眼里,白裙根本不宜战斗,而且看着像奔丧,一点也不喜庆。
当然,戏女对于楚映婵的讨厌很大原因来自于楚妙,楚妙是令她入狱的罪魁祸首,若非自己实在见钱眼开,根本不乐意来接这活。
“差不多了,通知一下它收工吧,再打下去可就要错过星月摆成笑脸的时机了。”戏女淡淡道。
鼠灰色衣袍的妖怪点了点头,它闭上眼,口中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似在要无形中传达什么。也是这时,戏女感应到,戏场后台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是谁?”
别处,她无头的身躯豁然立起,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来者是黄沙怪,黄沙怪已收拾好了包裹,前来邀功领赏了。
戏女非但没有松口气,一直运筹帷幄,态度轻佻的她,忽有头皮发麻之感。
“你……你怎么在这里?”戏场之后,戏女用自己的无头身体给黄沙怪打手语。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黄沙怪也愣住了。
“你不是去扮演黑面了吗?你的戏本呢?”戏女问。
“啊?我没这场戏啊……”黄沙怪呆若木鸡。
戏女的脑袋像是生锈了,她一节节地扭过去,望着墓地,瞳孔骤缩,半晌才喃喃发问:“那……他是谁啊?”
……
有人偷换了戏本,本该由黄沙怪扮演的黑面被替换成了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