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应可下榻了。”
林守溪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依旧是酸麻胀痛之感,所幸他身躯的自愈能力强悍,持续不断运作的内鼎不停地修复着内脏的裂痕。
“那后天出发吧。”楚映婵说:“不死国的城门已为我们打开,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就好了。”
“好。”
林守溪点头答应。
他平躺着,楚映婵像昨天那样为他揉着身子,她的手法愈发纯熟,林守溪险些直接睡过去。
期间,两人为了避免尴尬,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的大都是师门之事。
“你师尊好像很喜欢给人送礼物。”林守溪说。
“嗯?怎么突然想说这个,慕师靖收到什么了吗?”楚映婵提起了精神,对此颇为关心。
“慕师靖……嗯,她那御邪薄袜似乎是师尊送的。”林守溪像是无意间想起,又随口问:“师尊没有送你类似的物件么?”
“倒是没有。”楚映婵摇首。
“我觉得你穿上应也挺好看的。”林守溪认真提议。
“我才不穿那个。”楚映婵说。
“为什么?那个很名贵么?”
“倒也不是,反正……师尊不送给我,我是不会穿的。”楚映婵咬着唇,说。
听到这个荒诞的理由,林守溪竟有一种仙子争宠之感,他不由地笑了起来,挑拨起她们的师徒关系:“你师父好像对你不是很好。”
“没有的。”楚映婵立刻反驳。
“记得初见时,师父白裙金冠贵气非常,现在你满身法宝去哪了?”林守溪笑着问。
“自古怀璧其罪,我境界跌了,有重宝在身反而不是好事。”楚映婵辩解道。
“跌境之后不是更加需要法宝护身么?”林守溪不依不饶。
“我……总之,师尊这么做恰恰是对我好。嗯……说了你也不会懂的。”楚映婵终于有些小脾气了。
“是吗?”林守溪反问了一句,火上浇油。
楚映婵是有些争强好胜的,她立刻取来了那柄黑色戒尺,“再说,先前法宝虽多,又有哪一样比得过这柄打神尺?若没有它,我们现在应是凶多吉少的,总之……师尊用心良苦,你要好好体悟,不许妄加揣测,知道吗?”
林守溪闻言,忽然觉得,她似乎更喜欢她师父一些。
“用心良苦么,许多话正因为是她说的,所以你才往好处想吧?”林守溪说。
楚映婵秀眉淡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林守溪身上感到了一抹离奇的妒意。她正了正神,说:“道理不分尊卑。”
“她时常以这戒尺打你,也是为了讲理?”林守溪不依不饶。
“犯了错自要挨罚,天经地义之事。”楚映婵努力维护着师尊的形象,纵使她一度觉得,自己只是师尊的出气包。
“那徒儿可以罚你吗?”林守溪问。
“什么?”楚映婵一惊,接着她神色严厉了几分,叱道:“我是你师父,你须知长幼有序,再说这等轻浮孟浪之语,师父可不饶你了。”“师父先前不是说,道理不分尊卑么?”林守溪反问。
“这……”楚映婵一愣,顿感自相矛盾,她想了想,一时语塞,也只好点头,“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师父这是知错了?”
“嗯……”
“错了应如何?”林守溪图穷匕见。
楚映婵呆住了,一番问题下来,她又想维护师尊形象,又要维护自身威严,不慎被抓了破绽,落到了陷阱里去,此刻檀口微张,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反击,可若就此认负,她岂不是要被……
“为师,为师这就去反思……”楚映婵连忙起身离去,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林守溪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模样,得意地笑了笑,他一想到楚映婵不管有理无理都要维护师尊的样子就有些生气,如此令她窘迫也算是一种惩罚了。
不知为何,他对于那位仙楼楼主印象总是古怪的,他始终觉得,那位楼主被她神秘的师父教坏了,如今上梁不正又要祸害下梁,作为楚映婵名义上的弟子,他有必要以身为尺,好好矫正一下这位仙子,改善道门的歪风邪气。
被徒儿欺负了的楚映婵躲回了房间里,将门关上,背靠着门,脸颊依旧是红的。
“他只会逞口舌之快,不要和这晚辈一般见识。”楚映婵愤愤地说着,这样安慰自己。
话虽如此,她越想越是气恼,不由地又摊开了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复盘他们刚才的对话,一句一句地斟酌推敲,思考要怎么说才能反败为胜。
“嗯……这是陷阱,这是强词夺理的话术……”
“哎,我刚刚要是这样说就好了,他肯定无言以对。”
“要不再去找他争论一下?”
楚映婵很快写满了一张纸,自言自语着,为刚刚自己的失败而懊恼。这一幕被林守溪清楚地看在眼里,他看着上面的字,想象着楚映婵说这些话时的模样,只觉得可爱……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一面。
楚映婵还在懊恼着,若能重新辩论一次,她觉得自己应是稳操胜券了,可思前想后,她还是选择了将纸烧掉。
“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纸烧掉以后,她的思路又回到了起点。
“不过他也是,怎么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一点不将我放在眼里。若这样下去,他可就要从正人君子变成轻薄孟浪之徒了……还是说,他本就如此呢?楚映婵!你可不能再因为一己私情纵容包庇他了,你是他师父,将他引入正途是你的责任。”楚映婵认真反思。
这对师徒的想法竟不谋而合,两人都想将对方引入他们认为的正轨中去。
教诲完自己之后,她的心情也舒缓了些,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昏暗的世界,只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喜欢这样坐在窗前,盯着外面幽蓝的天空看,一直到晨光降临,可不死国的天空永远不会明亮,于是她又感到了孤单。
似是想起了先前的对话,楚映婵心血来潮,从衣柜中再度翻出了那茶色古篆的薄袜,这一次她不再扭捏了,薄袜顺着雪白的足尖捋起,水一般淌过她的腿儿,紧贴肌肤,将其尽数包裹,她撩起红裙自赏着,脸又飞快地红了。
林守溪偷偷打量着这一幕,更有大获全胜之感。
忽地,林守溪瞥见了一旁的白裙,那白裙染着血污,叠得方正。
——这已三天过去了,她为何迟迟不洗涤这裙子?
林守溪的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他觉得这不像是楚映婵的作风。
很快,楚映婵给了他解答。
她穿好薄袜,在地上绕了一圈以后,目光也不谋而合地落到了那薄裙上,她心中一动,拿起了白裙,犹豫之后将它展了开来。
林守溪看着那沾染血污的衣裙,起初不以为意,片刻后却是震住了。他发现,白裙除了大团的血污之外,竟隐约还有一些凌乱的血指印,那些指痕分布很广,如裙上的绣花,最集中的却是后背与腰肢之下……
昏迷之际,我……到底做了什么?
第167章何以不相欠
林守溪心弦绷紧,开始回忆昏迷之前的事。
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那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沉沉的梦。
他醒来之后与楚映婵闲聊时,她倒是无意间答过一句‘放心,你睡觉向来很规矩的’,当时不觉有异,如今回想,隐约有欲盖弥彰之感。
难道……
林守溪立刻摒弃了陡然冒出的念头,重新梳理这一幕:白裙沾满血污并不奇怪,当时满身鲜血的自己与她相拥,自是将那胸腹与下摆一块染得艳红,至于后面……他将她抱回了王殿里,裙后留有血手的指痕也是合情合理的。
昏迷时的他意识模糊,醒来后的他也可以假装没看到这一幕,不知者无罪,只要他足够心狠,一切全然可当作没发生过,但……
楚映婵捏着衣裙两边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她樱唇轻轻摇颤着,情绪没有化作语言从唇中流出,却还是在那水光潋滟的清眸里显现了出来,万千情愫溅成一片迷离的光,美得不可捉摸,足以令恶魔心软。林守溪败在了她的目光下。
他平躺着,注视着天花板,思绪盘旋升空,像是回到了两天之前,他根据上面的指痕认真复盘起了当时有可能发生的事:
昏迷后的他紧紧抱着楚映婵,软玉在怀,香风缭绕,体内原始的本能被激发了出来,违背了他清醒时的道德,行了禁忌之事……也不知当时楚映婵是不是醒着,有没有阻止自己,还是说……
楚映婵明明是知道这件事的,可她却故意隐瞒了实情……再联想起这两日楚映婵背地里掩不住的思慕与娇羞,先前还显得荒诞不经的念头一下变得真切了起来。
难道说,我们已经……
如冷水浇头,林守溪浑身发冷,他知道,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既对不起小禾,也对不起楚映婵,同时,自己的第一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丢掉,他也也无法抑制地感到沮丧。
思绪万千最后都归于一声叹息,楚映婵的叹息。
她看着裙心如洇的血痕,忽地叹息,立刻将白裙重新叠好,收纳到了包裹里,用其他衣物将其严严实实包裹,做完了这些,她又自责似地说:“你这又是何苦呢……算了,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放在了小腹上,这本是不经意的举动,可落在本就多疑的林守溪眼中,却引起了山呼海啸的狂澜。
他飞快想到了一幕:多年之后,他与小禾携手拜访神山,途径山腰楚门,门庭放着白鹿,冷清依旧,一袭素裙的仙子在门口闲扫落花,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他问这个稚童是谁,仙子只说是新收的徒弟,要从小养起,他喊了一声小师妹,逗弄一番后就与小禾向着仙楼走去,浑然不知身后白衣仙子目光哀伤,待山径不见人影,才轻启樱唇,以微弱的声音说‘那是你爹爹’。
想到这里,林守溪背生冷汗,骤然涌起的情绪仿佛注入脊髓的猛药,令重伤躺平的他笔直坐起。
几乎同时,收拾好衣裳与情绪的楚映婵开门走出,她见到这一幕,也大吃一惊,连忙来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
“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些,想……试试。”林守溪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剧痛无比,像是根强行掰断的筷子。
楚映婵看他强忍痛意的模样,又怜又恼,道:“伤还没好,逞什么能?快躺回去。”
她以手臂托着林守溪的后背,让他躺回了榻上,小心地检查伤口有没有重新裂开。
仙子神色谨慎,面容温婉,林守溪的脑海里则依旧萦绕着先前荒唐的念头,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也不敢多问,无论如何,白裙红印铁证如山,他必须为她负责。
“师父刚刚是在生我的气么?”林守溪问。
“我与你怄气做什么?”楚映婵淡淡地笑了笑,说:“你那些轻佻的话语错漏百出,为师只是念你病重,不屑于拆穿罢了。”
“是吗?那我们重新争辩一番?”林守溪佯作挑衅。
楚映婵准备的话语他都已看过,他想顺着她的话说一遍,让她高兴一下,楚映婵粉唇微张,战斗欲却只是一瞬间的,她很快垂下眼睑,双手叠放于膝,说:“我收你为徒,应教你剑招法术,传你大道至理,而不是为了一己薄面争辩不休,你诡辩有错,为师却也有不对之处,我们应当互相勉励才是。”
“……”
她怎么不按计划出招呀……林守溪叹了口气,觉得她的心思真如仙楼外的云,变幻莫测。
“师父说得对,弟子受教了。”他只好这样说。
“又在敷衍师父了?”楚映婵目光微怨。
“不敢。”
林守溪诚心诚意地说,听上去却还像是敷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