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弟弟的尸体被系了石头,抛入河中。
曹泉断了屠刀,心结得解,神功再成。
他以道谢为名信心满满地上了广寧寺,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他辛苦修成的、自以为今非昔比的武功再度被一指点破。
曹泉跪在地上,想着弟弟临死前出乎意料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
“你已有佛心,可尚非佛身。”少女。
“究竟如何成佛身?”曹泉急切问。
“舍身。”少女平静道。
曹泉还想追问,却见这少女忽然合上了手中的书,他清晰地看到,书上写着三个字:《涅槃经》。
他若有所悟,再次告退。
自焚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曹泉却没有,他显得如此急切,用他自己的话来便是‘这肉身凡胎老子早就想舍了’,直到火焰点燃身体的痛苦才将他唤醒。
痛苦。
还是痛苦。
成佛之路竟是如此痛苦的吗?
曹泉一边想着佛祖遭遇的苦难,一边闻到了焦味,里面混杂着肉的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他忽然想起了死去弟弟的脸,弟弟身处幽冷的湖底,仰着那张被鱼啄得千疮百孔的脸,咧嘴而笑:“哥哥,你来啦。”
曹泉幡然惊醒,为时已晚。
火焰已将他的头发化为灰烬。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前方,喃喃自语:“我……着相了。”
曹泉的死轰动了整个慈寿村,无数人前来悼念,他们反复翻着他的骨灰,试图从中找出舍利。
“他不可能烧出舍利。”
广宁寺,一袭青衣的少女言之凿凿地,随后话锋一转,微笑道:“他是在露天烧的,温度不够。”
一旁听课的弟子们跟着笑了笑,只当菩萨是在打趣,那曹泉的佛法得还不精深。
给弟子们讲完课后,她又回阁写书。
今日她静坐良久,只在书上写八个字,就再未动笔。
扫地的弟子看到那八个字:诸行有常,;诸法唯实。
弟子喃喃不解。
离开藏经阁,少女回房,路上遇到一位老僧人,僧人问:“何日远行?”
少女脚步微顿,答了声:“近日。”
她要走了,这个消息寺内弟子尚不知晓。
回到房中,掩上房门,屋内烛火未点。空无一人时,她不再遮掩自己的容颜,少女莲步轻移,逐渐皎洁的秀靥将简陋的厢房照得明艳。
她注视了一会儿尚在沉眠的少年,走入厢房深处。青衣哗然落地,紧接着是束带,裙缎,它们沿途而去,如铺成的古典纸花,行至屏风前时,只余一件单衣。
少女翻动玉手,解下了束发的木簪,她按着发髻,头摇了摇,宛若雪瀑的白色长发登时流泻而下,披满了她典雅的佛衣。
第218章山水远行客
屏风后雾气氤氲,少女脚步微错,袅袅娜娜地穿入雾中,最后一件佛衣也飘然坠地,雾中,少女雪发如衣,自秀颈遮至大腿,却依旧掩不住那玲珑浮凸、钟灵韵致的曲线,她沉入药香弥漫的池水里,并腿斜坐,一盏针刀镂刻的无骨灯在她身后幽幽亮起。
小禾回忆起这两个多月的经历,只觉如梦似幻。
两个月前,她与镇守激战于灰殿,镇守传承意欲逃走,她与林守溪抵死不让,哪怕被它拖入封印的枯井中也没松手,在下坠的过程里,他们用尽全力与它绞杀,最终将它剥鳞抽尽,使其形毁神灭,化回一粒传承种子。
漫长的下坠里,她吞下了种子。
但她忽视了一点,当时的林守溪在与龙的缠斗中受了重伤,身体虚弱,传承入体之后,他无法全力运转剑经,也就无法吞噬磅礴的、入体的力量。
井中昏暗,林守溪一声未吭,若非出井后看到那满是雷火灼烙之伤、惨不忍睹的身体,小禾甚至不知道这些。
幸好,林守溪始终命大,即使伤得体无完肤,依旧留了一口气。
“你既负了我,又何必对我好呢?”小禾解下外裳,披在他的身上,面容始终平静,眼泪却又垂了下来。
她所身处的位置并非荒山野岭,而是一座城,一座古老的城。
小禾将昏死的林守溪安顿在一间空屋,出门走上长街后,她意外地发现,街道空冷,屋宅毁弃,走过曲曲折折几条长街,竟连一丝一毫的人影也没看到。
这是一座死城。
小禾从林守溪口中听过死城的故事,他那是他的故乡。
这里就是林守溪的故乡吗……
小禾立在死寂的城里,飞檐翘角簇拥着她,她环视着积水的街道……这里像是刚刚下过暴雨。
无论是街道还是建筑,这里与她那边似乎没什么两样,但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总觉得很奇怪,她发现自己的境界大打折扣了,她原本以为是她也受了伤,后来才发现力量是被压抑了。
就像神域将所有人的境界压在仙人境下一样,这里的天空则要更矮一些。
这是进入了另一片神域吗?
小禾不解。
她同样很累,同样需要休息。
她从井中舀来了水,烧开后帮林守溪擦拭了伤口,她无处去弄草药,只能给他慢条斯理地输送真气,让他静养,治疗完毕之后,她就端个椅子静静地坐在大街上。
阳光洒满红裙,肌肤宛若新乳。
镇守传承已吞入了身体,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特殊的感受,仿佛种入她身体的只是一粒种子,尚需阳光雨露才能生根发芽。
在死城住了三天。
她走遍了这座城,没见到一个人影,城的尽头有一高阁,走过石阶跨过月台,可以看到一座慈柔美丽的观音像,观音像前尚存着打斗的痕迹,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剑法。
他们曾在这里发生过打斗。
师门、魔道、伦理、青梅竹马、相爱相杀……除非林守溪醒来亲口讲述来龙去脉,否则她都难以想象这究竟是一场怎样曲折离奇的故事。
她在月台上坐了许久,远眺城外山峦,仿佛与他们同在。小禾始终不能理解林守溪与慕姐姐为何不与自己早些坦白,尤其是慕姐姐,她非但不坦白,还有意地祸水东引,让她去关注楚映婵,按理来,慕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呀……
想到这里,小禾不由想起地牢中,慕师靖用玩笑的口吻提起三妻四妾,当初她羞恼不已,如今却幡然醒悟,这分明是慕姐姐在自荐了……
小禾静静地看着天上白云流过,回想往事,心却出奇平静。
回到屋中,林守溪依旧平躺榻上,呼吸比之前日要更均匀有力一些。
也许他今天就能醒来了吧……小禾心想。
她既希望他早点苏醒,平安无事,又希望他晚点醒来,给自己多一些思考的时间。
傍晚的时候,小禾翻来了一个木梳帮他梳发,因为雷击的缘故,林守溪的长发根根竖起坚硬如铁,小禾拂去了他发间的雷质,慢悠悠地帮他梳理顺滑,梳到一半的时候,她看着林守溪滑稽的样子,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笑了许久,笑过之后,又安静了许久。
夜里,她常常回忆巫家发生的事,竟有一晃好多年之感。
小禾决定离开死城是在第七天。
冬日将过,春雷已响,她像是被唤醒的禾苗,打算去城外看看。
林守溪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薅了几家的被单,将他层层裹起,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如某种邪教殉葬时的仪式。她以背剑的姿势将林守溪背在剑上,再以彩幻羽改变容貌,化作当初与林守溪初见时的模样,出城而去。
小禾身材娇小,背着个比自己高不少的少年,看上去多少有些诡吊滑稽,哪怕她刻意低调,这副形象依旧吓跑了不少人。
偶尔也会遇到胆大的,他们上前抱拳,“敢问女侠,这可是传中的炼尸之术?”
小禾便摇头,煞有介事地:“这是炼人为剑之术。”
“炼人为剑之术?”闻者无不大吃一惊,他们指着她身后伤痕累累却难掩俊秀的少年,问:“所以这是……”
“是剑人。”小禾随口回答,负人而去,只留余瞠目结舌的众人。
无论如何,小禾还是想先回家一趟。
她现在的家在云空山。
但不知是不是这里太偏僻的缘故,小禾问了不少人,人们甚至不知道神山是什么,更遑论云空山了。
她背着林守溪走了很远的路。
这个世上虽有很多奇人异事,但她这副打扮还是太具冲击力,一般没有酒楼客栈敢接待她,于是她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山泉水,夜深人静之时就寻一个巨木,与鸟同住。
银河横过穹顶,星光洒满衣襟,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当然,感觉总是虚幻的。
三天后,她更是清楚地认识到,这里或许根本不是她原来的世界了,这个想法在越走越远后越发笃定。
原来林守溪与慕师靖真是域外煞魔啊……小禾心想。
不过她对这个域外并不反感,这里虽也有真气,但大地远未被真正污染,依旧山清水秀风景宜人,这种美与神山气势磅礴的美不同,它美得令人安心。
她就这样一直走啊,走啊,走了很远的路。
一路上,她依旧会斩奸灭恶,祓除邪祟,这个世界的武林高手名号一个比一个响亮,但论真功夫,一个也不是她的对手。
在神山时,她的境界在同龄人里已是佼佼者,但与真正的高人相比相差甚远,可在这里,她俨然有种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的错觉。很快,这种错觉被打破了,因为她听了道门。
道门有位神秘的门主,一统武林,名动天下。
小禾结合起在云空山的所见所闻,一下就猜到是谁了,惊讶之余,她却没有主动去道门。
她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
有时候,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无争无扰,无忧无虑,但人总不能一直流浪下去,于是她想找个可以静心修行之处。
找这样一个地方并不容易。
这个世界里,开山立派不需要类似神山之类的组织允许,所以各种各样的宗门层出不穷,她去了峨眉,可峨眉不收男子,哪怕她一再声称这是剑人不是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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